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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 宵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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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的过程比较复杂,守门的兵士接了令牌,要去交递上级长官查对。谢长庭就在城门下等。夏季蚊虫多,不时有一团小小的黑影,扑向城门前的火光,发出“嗤”一声,再无踪迹。
符止来的时候,就见她站在门洞下。火光照见她一半的身形,另一半却拢在阴影里。但影影绰绰,意外显得柔和。他走了过来,身旁提着更鼓的徼士踏前一步,想要跟上,被他抬手拦了。踱到她面前,谢长庭盈盈福身,轻声道谢:“符将军,叫您费心了。”
“夫人客气。”他转过头,看着那半隐在城门里的马车,“里头这位,是什么人?”
他说着向那马车走去,伸手欲撩帘。谢长庭略一颦眉,下意识退了一步,挡在他面前。
他眼神微微一沉。她不拦还好,这一拦他反倒有点起了疑。手在半途顿了一顿,却没有放弃。对她道,“不过是看看。你不用怕我变卦,我只怕你坑我。”说着轻轻握了她臂弯,欲将她扯开。
谢长庭却还是没动——符止知道迎福是她的人。她费尽周折要把人送出去,难免他会起疑,横生枝节。她目光微微闪烁,忽而抽了下手臂,轻轻痛呼了一声。
引得墙根下几个兵士都伸长了脖子,向这边看来。
他察觉到不妥,只得松了手。借着缥缈灯光瞧着她的神情,语气已经有点冷了:夫人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过河拆桥么?”
她察觉了他那一点点的冷意,不由也有些迟疑。究竟是不想惹他生气。僵持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敲了敲车舆。车帘一掀,就见迎福满面是笑,走下车来行礼:“原来是符将军来了。小人家中出了急事,赶着要回去,没想到遇上这时节,多亏您通融!小人没法子谢您,就给您磕个头吧!”说着,当真敛衽就要跪。
迎福跟着谢长庭有几年了,做戏的工夫也算得尽真传。符止没想到是他,一伸手扶了,口中道,“不用客气。”心中到底也是在掂量,他们主仆的说辞有几分可信。
谢长庭走过来,轻声道:“这次是妾身求您办事,不敢对您有所欺瞒。倘若有什么问题,您以后尽可拿我试问。”
这话也在理,左右跑得和尚跑不得庙。他终于松了口,摆了摆手:“行了,走吧。”
那边兵士已经对完了令牌回来,没有差错,便打开了城门。马车在夜色中驶出了京城,辘声渐远,消失在官道尽头。
宵禁从一更三刻开始,耽误了这一会儿,时辰已经过了。要回去得等到五更以后。总不能让谢长庭在城根下戳一晚上,他琢磨了一下,招手叫了个兵士,“带谢夫人到谯楼上歇着。”
那兵士也是福至心灵,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笑嘻嘻地脆声应道:“夫人这边来吧!”说着,恭恭敬敬弯下腰做了个“请”。
显然是将她当做了符止的什么人。谢长庭抬了头,目光淡淡在符止面上一扫。随即温声道:“有劳了。”竟是个受之坦然的模样。他略有一些意外地望向她,她抿唇一笑,那个短暂的对视中似乎也透出一点微妙的味道。再寻索时,她却已经垂下眼帘,款步转身去了。
他目送着她逐渐隐没在阴影中的背影,心情颇有一些难以言说。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头顶星空寥廓,夜色愈深沉。他转身招呼徼士,继续巡夜。
天幕如漆,遥遥一弯新月如钩。这夜显得格外静寂,风声虫鸣,都听不见。只余更鼓击打的声响,悠悠越越,穿过夜空远去。
这样安静,车轮轧过路面的辘辘声传来,显得格外清晰。一辆轩车驶过夹道,高高的顶帐雕刻鎏金蟒头,除了当今天子,这是最尊贵的殊荣。一时间,城门处的兵士纷纷跪地行礼:“参见湘王殿下!”
湘王步下车来,笑着道:“都起来吧。半夜里上值,难为你们了。”他语声亲切。这里许多下级的兵士,从前没有见过他,此刻也觉得这位王爷极是平易近人,好感顿生。
“今晚巡夜的是符将军?”见符止从夹道另一头走过来,欲行礼,被他抬手止了,“本王不过是来看看。圣上反复嘱咐下这次宵禁,一切从严办。本王便想着来看看,图个放心。”
符止道了声辛苦。湘王只是一笑,对他道:“忠君之事罢了。可没想将军会亲自上值——圣上前些日子还提起来,明年秋后和匈奴开战,权指望将军统兵。值夜最耗精气神,你虽尽心竭力,也仔细身子骨,没的在这上头消磨了。”
符止颔首称是:“末将谢王爷和圣上体恤。”
平日里值夜他其实是不来的,打发江帆过来瞧瞧便罢了。今夜会来,不过是因为谢长庭那个事。而湘王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是个问题,忠君之事这个说法也太过冠冕堂皇。湘王是何等身份,平素里,这些小事他怎么会亲自过问。
火光下,湘王神态平和,如同神坛上的金身,那一丝笑像是已经刻进了皮相里。太过仁慈,反显得捉摸不透。
更鼓击响在夜幕之中。打更讲究“紧十八、慢十八”,急急如雨一番鼓点过后,留下一串稀疏的尾音。在谯楼上听,有种模糊的悠远。
兵士引着谢长庭至一间屋内,点起了灯,请她在窗边唯一一张矮榻上坐了。又从旁边的梨木柜中,找出个弹墨靠枕来,给她垫在背后:“……符将军值夜空闲时也偶尔过来这里,这靠枕是他的。没别人用过,您靠着歇会子吧!”
她道了谢。站在窗边向下看,城门前的景象尽收眼底。忽而映入眼帘的是那辆高阔的轩车,那车顶上的金蟒头简直刺眼。她略微一怔,瞥见车上下来那人,玄色暗纹下摆,仪态尊贵不凡。
她攥着窗沿的手猛一收紧,在一两个片刻里几乎不能顾及自己身在何处,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吸了一口气,回头换了副平静神色,仿若只是随口一问:“下头同符将军说话的,是什么人?”
兵士凑到窗口瞧了瞧,哦了一声:“好像是湘王殿下。”
她闻言只垂下了眼帘,微茫月色照着她的脸,却好似更加模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隔了许久,她才轻轻启了启唇,声音几乎低得不可闻,“……是么。”
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是乏了,回转过来在榻上坐下。那兵士见她也不再有什么吩咐,便掩上门退了下去。
符止进来的时候,她依旧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以为她睡了,动作轻轻地卸了身上软甲,挂在一旁铜钩上。又见她身后窗户开着,不由有点皱眉。怕她睡着了受风,他也不嫌闷热,走过去将窗扇阖上。却没想她在这时睁开了眼,仰头觑着他:“将军来了?什么时辰了?”
或许是因为初醒,她声音有一点有别于寻常的柔软。抬头的时候,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有一种难以言描的旖旎,仿佛随时能在夜色中晕开。
符止低头看了看她,不知为什么就沉默了一下。片刻才恍然回了神,陡然调转了视线。人也跟着站起来,几步离了榻边。
走到桌案前坐下,“还早着。夫人再睡会儿,等五更我叫人送你回去。”
他为人磊落,是个真正的坦荡君子。觉得不合适,便真的一眼都不再看她。翻了翻桌上的邸报——这间屋子是共用的,将官门上值的间隙,都会在这里休息。因而留下不少陈旧邸报。他拿来翻阅,正看着,那边她却又唤了声“符将军”。
他应了一声:“怎么了?”
谢长庭依旧是倚在榻上,到底怎么了,半晌她也没说。符止觉得古怪,忍不住又抬头来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青丝遮住了半张面容,也看不清神情。睡迷糊了吧!他淡淡笑了下,将目光又收回到邸报上。这时候,却听她轻声问道——
“方才和您在城墙下说话的,那是什么人?”
符止不知道同样的问题她方才已经问过一遍,因而也不觉得奇怪,随口答道:“那是湘王陛下,来查夜的。”
隔了许久,她才嗯了一声,自此再无声息。
屋内安静下来,偶尔灯花爆开,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却更显得寂静。四更的时候,符止去巡最后一趟夜,更鼓一声接一声,映亮了蒙蒙的天色。
他没有回来,送谢长庭回府的事情交给了江帆。五更之初,京城的街道显得极清净。到了千重门前,宁子刚刚下了门板,见状忙跑上来接:“夫人回来了!”
谢长庭一夜未归,去哪儿了,宁子没敢问。但是看驾车的是江帆,心中不免暗自一惊。迎着谢长庭进门来,对她道:“夫人要休息么?要不您先吃点东西,我去叫雪赐过来,伺候您梳洗。”
谢长庭摆了摆手:“别忙了,不用。我且问你,前些天嘱咐你裁的那几件深衣,准备妥当了么?”
宁子点点头:“已经做得了。在后头库里放着呢,我这就给您拿去!”
他说完去了,谢长庭则回了自己院中。推开院角的房门,里面依旧和从前一样,死寂沉沉,毫无生气。
“佩之,我见到湘王了。”
她走进去,燃了一炷香,供奉在沈佩之的牌位前。这个地方总是特别安静,她说话声音极轻,“以前我觉得接近他有点难,但是今天……我突然找到了一个法子。你不要急,待湘王死后……”
她说到此处,声音忽然一噎,面上也露出几分茫然。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已是如履薄冰,她的对手不止是卓偐、符俊臣那样的小角色,而是一国丞相,甚至是天潢贵胄。她一方面执着于为沈佩之复仇,而另一方面,她其实并没有要随他而去的愿望。
但她若弑湘王,只怕也无法抽身而退了。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大仇得报,她这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半晌,她才望着那香顶明灭不定的光点,有些自嘲似的轻轻笑了。
谢长庭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宁子已经拿了深衣回来。她略察看了一下,便包了起来,一边吩咐:“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和前几日一样,闵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三姨太太方用过了早膳,正坐在小花厅里喝茶。管家从外面进来,对她低声禀报了几句,她撇着嘴酸笑了声:“哟,我还道这城里人人都看咱们家笑话呢,敢情好,还有人不知道这事儿。人都死了,送什么衣裳!”
说着将茶杯一放,涂着蔻丹的手抹了抹杯沿。随口道,“得,让她进来吧!”
闵府里挂着白素,谢长庭进来的时候,显得颇为惊讶。三姨看看她,鄙薄道:“还等着收钱呢?告诉你,人都没了!这衣裳我不知道我家老爷什么时候订的,总之现在用不上了,你要愿意就搁这儿,不愿意就拿回去。别摆那么副脸色,你当我们府上容易么?没那闲钱打发你,你随意吧!”
闵谕去世以前,府上最得宠的就是这位三姨太。现在人死了,不过没关系,不妨碍她颐指气使。又打量了下谢长庭,她有些新发现,“你就是千重那个谢夫人?”哼笑了声,“你倒挺会闻风而动,哪儿死了男人你往哪儿凑是不是?我们比不上你,死了一个,我们全府上下这些人就快活不了了。哪儿像你一连克死三个,还跟没事人似的!”
从局外者的角度看,谢长庭的运气也确实太好。克死了一个,后面立刻有新的补缺。而且找的都不赖,一枝比一枝攀得高。听说现在又缠上了回京不久的宁朔将军,简直越发了不得。
三姨太唾弃了声,站起身来向花厅后边去了。酸着嗓子低声骂:“拿乔作势的,以为别人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么?不要脸到家了!”
谢长庭被撂在花厅里,面上却还是静静的。将手中的衣裳放在了桌上。
一家里也讲究调和互补,有脾气大的,就必定有气势弱的。谢长庭转身向外走,果不其然,刚到门口处,就有人追了过来。是个颜色素淡的妇人,细声给她道歉:“……老爷去的仓促,好些个事没来得及料理。您别担心,这衣裳既然裁了,就不能短了您的银子。管家——”
她招呼管家拿钱。管家面露难色:“夫人,这个小的做不了主。倘若三姨太知道了……”
“你就说是我叫你拿的,快去。”这话中气也不怎么足,管家犹犹豫豫,终是应声去了。闵夫人叹了口气,回首看着谢长庭,笑得有点窘迫,“府上也没个规矩,叫您看笑话了。您来我屋里等会儿吧!您……怎么称呼?”
近来这府里都是三姨太主事,方才谢长庭在花厅里和三姨太说话,闵夫人在后头屋里,没有听到。于是这时候谢长庭含糊带过:“……您就叫我沈夫人吧。”
她的名声有点问题,不说反倒比较好。闵夫人没多想,点点头,迎她进了屋。这屋里素净得过分,光线暗淡。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坐在窗沿上,穿着旧衣裳,扎着两只小角辫,用细细的手指去抠窗框里的积灰。
“贞娘,快下来!”窗户开着,小孩子身条窄,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闵夫人脸色有点白,走上前去,想把她抱下来。贞娘却抓着窗框,不肯松手,咧嘴嘻嘻笑着。神态间一片茫然,竟是个痴孩子。
“我来吧。”谢长庭伸手过来,轻轻掰着贞娘细嫩的手指,拢进手中。她身上的苏合香味很好闻,贞娘凑上来嗅了嗅,便高兴地偎到了她怀里,还叫了声“阿娘”。
闵夫人松了一口气:“真是谢谢您了。这孩子……太不叫人省心了。这么大了不认人,话也不会说几句。”
贞娘听不懂她们说话,沾灰的小手贴在谢长庭脖子上,来回乱摸。谢长庭微不可见皱了下眉,却复又是温和一笑:“做母亲的,哪个不为孩子操心呢?贞娘还小,再等几年,慢慢也就都会了。”
闵夫人在这府中常受人冷落,极少有人体贴她。听闻这话,心中酸楚,竟忍不住流下泪来:“您不知道……贞娘打落地就是个傻子,老爷不喜欢她,但我没法子放着她不管。您大概也是做母亲的人……孩子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贞娘傻,我更心疼她。我什么都不求,只求她平平安安长大……可谁想现下出了这事,老爷撒手一去,我们母女两个的日子更难了。方才您大概也瞧见了,三姨太作威作福,我只恨自己没用,连累孩子也受苦……”
要说她没用,也确实没用,但这样子瞧着也真是可怜。谢长庭沉默了片刻,没有作评价。
安慰了几句,她转开了话头:“说起来——闵大人还年轻着,怎么忽然就去了?”
闵夫人没什么心机,几句话间已经消去了戒心。并不觉得谢长庭交浅言深。抹了把泪道:“说出来惹您笑话,我家老爷好清谈,这几年又迷上了修道……他研究那些个法门,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不过前些日子……他认识了个道士,还请到家里来,要和那真人炼仙丹。我有点怕,劝他他不听,当晚上吃下去……就不好了,那道士见势就跑,老爷追出去也没了音讯。结果过两天,就等到了廷尉寺叫去认尸……”
吴寺监说的不错,闵谕果真是因广夙真人而死。谢长庭略一沉吟,轻声道:“闵夫人,您如今的苦楚我知道。眼下,我倒是有个法子帮您。”
闵夫人愕然抬起头来,隔着泪眼看着她。谢长庭敛下了眉眼,唇角抿着淡淡一抹笑:
“我有能救您和您的女儿的法子,您愿不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