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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第三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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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庭打了帘子走出闲宜居内室,王丞相他们一家三口还要说阵子话,她也不便在旁,出来等着林梓书。
外室窗奁半开,一时闷热之气尽去。四扇黑漆牙雕走百病的屏风依墙而立,两侧各是两张梨木镌花椅。谢长庭深吸了口气,在西侧下首椅上坐了,隐约可闻内室语声喁喁,内容却模糊不清。她倚着椅背,一时间目光飘忽,也不知在想什么。
院中树影梭梭,时而婉转一声鸟鸣。符止步上闲宜居的台阶,已有丫鬟迎上来开门:“符将军也是来探望少爷么?”
“也是来?”他低头进门,又问,“还有谁也在?”
“我们相爷在里头呢。林小姐也在,相爷留了说话……将军若是不愿现在过去,外边坐着等一阵子也好。”他们说着转进外室的屏风来。说话声音又不低,谢长庭早已听见,敛衽离座向他见礼:“妾身请符将军安。”
他自然极是意外,又碍着有旁人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下,也只是淡淡点头:“夫人不必多礼。”
他正有些话想问她,原以为要拖到不知是何年月,没想到她今日却醒了。
他坐在东侧下首的椅上,丫鬟沏了新茶给他们,随后便退了出去。他这才回转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一连昏睡两日,眼下是个大病初愈的模样,不施粉黛,两颊白得近乎透明。软银芙蓉交领搭在锁骨上,显得极为伶仃,恹恹中有种病态的美。她这副样子,他毕竟要表达一下关怀:“……谢夫人是何时醒的?”
“今日上午就醒了。”谢长庭感激一笑,想了想又道,“听他们说,那天是您送妾身到房间,妾身这里谢过将军了。”
他道不必客气,此时心思电转,却全然不在与她的这些委蛇应付之上。她却只是低头拨弄茶盅盖,用盖沿轻轻片着悬浮的茶末子,也没有再同他寒暄的意思。便这么沉默了一阵,终他是忍不住开口:“谢夫人,那天——”
方说了几个字,只听外面院中“扑棱棱”一阵乱响,又有鸟鸣夹杂。一个小丫鬟轻轻呀了声,“……这不是花厅后面那只鹦哥儿吗?怎么挂这里来了?”
只听另一个道:“少爷说拿过来给林娘子看看,她要是喜欢,他去跟林夫人说。过两天叫林娘子拎家去养。”两人说着,又动手给鹦鹉喂水喂食,在窗下忙活个不停。
符止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皱眉向窗外瞥了一眼。见她们一时也不会走的样子,只得站起身来,走到西侧上首位、在谢长庭身旁椅上坐了,低声道:“那天就是你,对吗?”
这话说得很含糊,但是端阳傍晚在前院的一场相遇历历在目,许多事在他们俩之间心知肚明,由是不必说太清楚。
谢长庭遇到这种盘问,一贯的做法是装糊涂,倒是极少有像今日这样,反唇相问的时候,“您若是这么想,当时在宴席上怎么不揭穿我呢?”
他略沉默了一下,到底是不愿回答她,“我是在问你,究竟是不是你?……你想干什么?”
他们好像陷入了一种不停提问的状态中,却没有人回答,这样的对话自然不会有什么进展。况且没有说几句,内室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款款向门边移来。
两人语声皆是一停。谢长庭反应极快,当即站起身来,却不意手腕从后被他拉住。
“放手,有人要出来了。”这样子实在不像话。陡然抽了下手腕,却根本挣不过他的力道。她一时心烦至极,也顾不得许多,偏了头低声道,“请将军放手。妾身原本没什么清誉也罢,将军您的清誉还要不要?”
他话还没问完,拉住她那本是下意识的动作。正要放手时,却听她说出这么一句,几乎要为之失笑。
这么一耽搁间,那脚步声却已经到了隔帘跟前。他用力扯了她一下。谢长庭也知时间绝对是不够了,只得踉跄了下,跌回身后椅上。就在隔帘被卷起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收了手。
烟墨跨步走了出来。看清这屋里情形,便是一呆——对面还有椅子,这两位为什么非要并排坐着?但见他们俩都是一脸漠然,烟墨心有狐疑,也不敢多问,只恭恭敬敬行过礼,对谢长庭道:“相爷命我领夫人到书房去,他稍后来,有些话要同您说。”
他实则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方才自见了谢长庭之后,王丞相的反应便明显有些异常,言语间也有不宁之色,着他出来传话。
谢长庭闻言倒不惊讶,起身一笑:“那么烦请带路了。”
烟墨应了个是,悄悄抬眼,见符止还是事不关己的那么个淡漠模样,只是眼神沉下去几分。他也不敢再看,心里胡乱做着各样猜测,引着谢长庭去了。
庭阴转午,丞相府中静悄悄的。跨过垂花门,又沿着柳荫间道行了一阵,便来到书房门前。烟墨将她让进去,轻轻带上门。
深深夏意,仿佛一瞬间被隔绝在外。
她坐在屋内,抬头打量着周遭陈设。书案、立柜、博古架……似是极不经意,但目光流连之处,每一件东西的位置,都一一默记在心里。随着一声门响,她才悠悠收回目光。
脚步声掠过她身边,沉重且迟疑。王丞相站在案前看着她,也许是屋内光线太暗,那一刻,他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疲老之态。
“你……是为沈佩之来的?”
谢长庭并不起身,随意到几乎有一些失礼。脸上维持着一种奇异的笑容,也在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她永远记得,当年王丞相是怎样落井下石。明堂案他也参与其中,可一旦事情走向一变,他立刻洗刷干净自己,将沈佩之推了出去。
她永远记得最后一次探监。潮湿、腥气的地下牢狱,她由差人领着,穿过黑暗漫长的甬道。四周囚犯们的呻吟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她其实有一些恍然。这个地方如此阴冷死气,犹如地狱……沈佩之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曾经如同天神一样降临她的身边,带她离开那个炎凉无情的江宁谢家。而如今,他在地狱里。
隔着牢房残破的门,她看到他,全身染血,虚弱躺在地上。他几乎无力说话,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长庭,不要害怕。”
她怔然站在那里,想哭又想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差人将她往门前推了推,极不耐烦,叫她有话快些说。沈佩之在里衣上擦净了手,伸出来握住她的,“丞相必定会有法子救我,你不要怕……都会过去的。”
他坚定地说。
可他大概从未曾想过,王丞相是否会愿意救他。一个月以后,谢长庭等来的,唯有朝廷处斩的一纸昭告。她永远记得。
时隔两年,这刻苦的仇恨,依旧清晰如昨日。且繁茂更胜昨日——两年以来,它深深扎根在她心里,疯狂滋长,蒙蔽她的理智。她早已没有理智。只要能杀了他们,要什么代价,都不重要了。
敛下思绪,她微微一笑:“大人这话就叫妾身听不懂了。分明是您要见妾身,怎么反问起妾身的来意呢。”
她这个时候又拿出装傻的功夫来。王丞相弄不清她的意图,心里更添了一丝隐忧。因此她故意说话温吞,拖延时间,目光不易察觉地在房间里流连,王丞相竟也没有注意。
隔了一会儿,他才烦躁道:“你究竟想怎样?明堂一案是圣上亲审,根本不可能翻案。沈佩之身后无人,我已经着人去赡养他父母家人,你还想要什么?”
“您也知道他有父母家人吗?”她低笑了一声,淡淡道,“妾身本以为,您这样的人大约是心无牵挂的。而今一见,才知您对您的夫人和儿女,也是重情重义……”
她这话一出口,王丞相不由有些变了脸色:“你想怎样?你恨我也罢,可他们何其无辜!”
“无辜?”她抚着左耳上的珊瑚坠子,目光掠过窗边的书架,忽而一定。其上摆着一只青金蓝八楞弦瓶。这只瓶子,在沈佩之家里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原本是御赐的一对,王丞相为笼络人心,特地拆出一只,赠给沈佩之。
她不由垂眸冷笑了一下,“佩之当年就不是无辜的么?”
王丞相欲言又止,神情复杂:“我——不能说。谢夫人,不管怎样,我劝你及早收手。当年沈佩之的死我有责任,我不否认。可他……远没有你想的那么清白。”
谢长庭沉默了一瞬。片刻之后,竟是低声笑出来:“好……好得很。”
她该看的也看了,该记的也记了。此时便不再多言,提裙起身告辞。王丞相面色难看,推开桌案紧走几步,在她身后道:“谢夫人,你究竟是来……”
“我就是来讨债的。”她转过身,一字一字缓缓道,“不仅是你,你的夫人,你的儿子——当年我尝过的所有苦,都要加倍还在他们身上。”
她唇边淡淡勾出一抹笑,宛如罂粟。转身推开门迤逦去了。
王丞相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面色青白。烟墨从门外进来,看见自家老爷这个样子,不由吃了一惊,忙上前来问怎么了。王丞相这才回过神来,身子震了一下才站稳,摇了摇头,喃喃道:“都是报应……”
烟墨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道这两日府上事端频出,丞相上了年纪,疲乏难以支撑。边劝边搀扶了他回房休息。
天色渐暗,府内点起了灯烛,融融一团光晕从窗纸透进来。投在窗上的树影曲折婆娑,如毒蛇吐信,静默中有种别样的惊心。丞相颓然跌坐在床头,声名、权势……一瞬间好似都已离他远去。他只是一个孤独无助的老人。偌大的府邸,突然没了生气,仿佛把他困住一般。到此刻忆起谢长庭那个冰冷的笑,他心头依旧瑟缩狂跳,犹如梦魇。
可沈佩之的事情他不能说,至死也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府内一阵嘈杂之声,凌乱的脚步向门前移过来。
“禀、禀告老爷,书房被人闯进去了!”一个家丁匆忙隔门喊道。
王丞相心中一惊,那一点不祥的预感落到了实处。他猛地喘了几口气:“快把府门封起来,拿住闯入之人!再去看看书房里丢了什么!”
家丁应一声去了。实际上这时丞相府已经乱成了一团,端阳过后,还有许多留在这里的宾客,不明所以,纷纷好奇出来察看。
符止提着灯跨过月华门,迎面几个家丁跑过来。他匆忙听了个事情大概,不由有点皱眉。待这些人走后,他不意回身,忽见一地月影横斜,抽绿的柳条被风拂起,现出其后一个影影绰绰的人来。
他心头猛一跳,几步走过去。对方显然也极是意外,折身欲走,却被他不容分说拦下。挣扎之间,只听“啪”一声,风灯脱手落地,光华一瞬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