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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灵堂 ...

  •   春城无处不飞花。

      长安城正午,融融暖阳落在大街小巷,巷口的孩子们笑闹着、互相追逐从符府院墙外跑过。那一墙之隔以里,却是香火袅袅,哭声切切。

      灵堂里影影憧憧。阳光炽烈,那薄纱似的漆黑幔帐却仿佛如何也不能照透一般。

      “什么时辰了?”

      符府的总管家安福站在门前,问身旁的杂役。那人却也不知。安福抬目望着房顶,街巷里高低冥迷的琉璃瓦,反着刺目的光。“再等等吧。”他喃喃说。

      终于,辘辘的车辙声从巷口传来。摇铃清越,这午后漫长的沉默终于被打破,蝉声树影,都一下子活了起来。那马车停在了符府门前,走下一个年轻的公子来。

      安福忙迎上前去:“昨儿就听说将军到了京城,天晚了,也没来得及去迎您。没想今天您就来了。”

      他口中寒暄着,心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老爷符俊臣殁了三日,这府里没个主事的人,有点乱套。丧事全凭女眷们和下人斟酌着办。虽说到现在还没出什么乱子,可是安福自己已经快要捉襟见肘。

      符俊臣在长安没有什么亲眷,唯独这位宁朔将军,算来是他的姑表兄弟。他们父母辈关系比较淡,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就是因为两人同朝为官几年,才有那么一分点头的交情。后来这位宁朔将军封疆那几年,来往就断了。

      也亏得朝廷撤了封疆诏,这位宁朔将军班师还朝。才赶上了符府这一场白事。

      幕府前,黑色幔子层层叠叠,勾衬着当中硕大的一个“奠”字。府中仆妇引着吊唁的宾客。内院中隐隐可闻哀切的哭声。

      符止抬眼略一望那黑沉沉的灵堂。他身量修长,剑眉星目,嘴角却常是微抿着。他这样的相貌其实看不出征战沙场留下的痕迹,除了低头时,那眉梢不自觉带出的一丝冷峻。

      他跨过门槛,随着安福向府内走去。

      “出殡的日子订下了吗?”

      “是。请慧通寺的禅师给看的,这月初八。”安福一边答着,一边将他向灵堂引,“将军这回离京的日子久,已经有三年了罢?老夫人从家里捎信的时候,还常问起您来。说您一个人在外,您母亲常常跟她念叨您……还问您这婚事什么时候才有着落?她们也好领着家里小的,一道上京城来看将军夫人……”

      安福是府里总管家,何等玲珑剔透的人。其实一去边关三年,能有什么着落。不过是捡点儿亲近的话说。

      又兀自眼角边上抹了一把,叹气道,“老爷在的时候,也常常盼着封疆诏撤了,您不用在边关受那样苦。可没想这才几日,您回京了,老爷反倒是一去不返……”

      符止听后,也是随着喟然一叹。神色微微怅然,道:“正是了。这些年离家在外,唯有俊臣如我亲兄弟手足般。”

      听他这样说,安福大松了一口气。既然是“兄弟手足”,那么这府里办丧事,便没有不管的道理了。其实安福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家——这么大个烂摊子抛给人,遑论是表兄弟,就是真的骨肉至亲,也有些太不见外了。

      正想着,便听他又问:“说起来,俊臣还年轻着。三年前我离京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什么疾病,怎么会突然就……”

      说起这个,安福也是一连摇头:“别提了。要是得病去的也就罢了。是坐着马车从山崖坠下去的,我们找着的时候……那模样太惨,不提也罢!老爷也是福气浅,这么年轻轻的,膝下也没个一子半女,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去了……”

      亡灵面前,安福絮絮的声音也便压了下去。人已经没了,再说这些也是徒劳。

      符止提裾跨进了灵堂。这里光线晦暗,满眼能看见的,就只有停棺处幽幽一盏长明灯。就在那灯台的一侧,影影绰绰跪着个人。

      听见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脸来。

      灯光照亮了她半边面容,五官显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得出很年轻,但是极度的苍白,令人心惊。她的身形不在光晕里,只能隐约看见清瘦的身条。穿着素白的孝服跪在那里,背挺得很直。

      她显然是哭了很久,眼皮略有一些肿。抬起眼来,两道目光在半空那么一对,都是微微一怔。

      她敛衽起身走过来,站在符止面前。略一打量他之后,福了福身:“这位想必就是符将军了。妾身谢氏,见过将军。”

      她声音沙哑。行礼时低着头,一绺头发滑过雪白的脖颈,掩进孝服的领口。

      符止怔了一怔,忙叫她起了。他三年前走的时候,符俊臣还尚未成亲,这三年间丝毫未听说京城的消息,这位谢氏是什么来历。他瞥了一眼安福,安福会意,忙笑着道:“谢夫人守了这许久,也该去歇阵子了,别哭坏了身子。快请这边来吧。朱菡——”

      那名唤朱菡的丫鬟立刻走上前来,掺了她手臂。她晃了一晃,将半边身子倚着丫鬟,又挑眼望了一望符止,轻声道,“符将军,那么妾身告退了。”

      “夫人不必多礼。”他也随着唤她夫人。待人出了灵堂,袅袅婷婷去得远了,才转回来皱着眉问安福,“这是俊臣的夫人?”

      说实话,他这位表兄的名声是不怎么好的。以前斗鸡走狗的事情没少做,勾栏院里也是常客,以致官拜五品执金都搬令,婚事迟迟没有着落。门当户对的人家,哪个也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如今正经娶上一位夫人,倒叫他有一些惊讶。

      安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不是的。这两日府里的事,都是谢夫人操持的,人前人后打理得齐全,保全了老爷脸面。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符止这三年都不在京里,以致完全没听说过这位谢氏的奇闻。“……她原本许的沈氏,夫家是丞相府门下,本也是一桩好婚。但谁想两年前沈大人被牵进了明堂案——那是当时的一桩大案,牵扯了十几条人命。沈大人也在其中,谢夫人就这么年轻轻守了望门寡。”

      符止为符俊臣续了一截白蜡,拜了拜,随着安福向外走。淡淡地道:“未过门就克死夫君,那许是她命太硬。”

      “将军可别这么说!”安福不赞同,“谢夫人是个好人,就是福气太薄。沈大人一去,沈家留下的产业是她一手撑起来。现在做大了,每年宫里春会的料子,都是从她店里进。可就是这么个人,姻缘路走得磕磕绊绊。太常掌故卓偐卓大人,您可能听过他——卓大人是沈大人同乡,沈大人去后,时常照顾她店里生意。一来二去的,两个人都年轻,就这么好上了。可没两个月,卓大人也被人告发,卷进了明堂案,一并丢了性命。”

      “再之后就是我家老爷。”安福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家老爷别的不好说,但是官场上的事情,他是懂得个洁身自好的。以前他确实荒唐,但是有了谢夫人之后,老爷也收敛很多。两个人本就这么平平安安过下去也好,可人算不如天算,前几日两人一道出去,又出了这事……”

      符止微微垂下眼,忽而问道:“既这么说,是他们两人一道在马车上,坠下山崖后,她怎么没事?”

      “当时是老爷驾车,谢夫人坐在车厢内。坠崖的时候车厢摔散了,但是里面有坐垫,恰好人没事。”安福显然是想到了当时的情形,面色也很是惨然,“找到的时候谢夫人已经昏了,但是还从车辕底下探出一只手拉着老爷。那手上全是血,早就干了,怎么扯也扯不开……”

      符止应了一声,心底却有些异样。一个女人能搭上三个朝廷命官,克死了夫君,又先后克死两个情人,还能叫人提起来时满口夸赞她,这也不得不说是极其难得的本事了。

      安福还要招待来吊唁的宾客,因此说了几句,就嘱咐丫鬟带符止在府里安置。符俊臣可以算是横死,朝廷为表安恤,追封了一个三等中舆爵,并一批赏赐。他这府邸原本就不大,又从没有经过这样的麻烦事,各种丧葬、陪葬品堆得到处都是。就连内宅也是一样,走在其间,难免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夫人,今晚上的守灵,我和碧荷替您。您好好睡一觉吧。”朱菡扶着谢长庭回到了琼华阁,对她说道。

      谢长庭昨天在灵堂里守了一夜。虽然已经是四月,但是深夜里还是难免寒气迫人。死人阴气又重,一夜熬下来,谁都不好受。

      谢长庭面色苍白,望着朱菡感激笑了笑:“那真是多谢你了,我这会儿确实是有些撑不住。”

      “这有什么呢。”朱菡安慰她,“您放宽了心。如今符将军来了,这府里的事儿您也不用再操心。好好歇着就是了!”

      她实在是疲倦,朱菡看出她脸色不好,宽慰几句就退出来。谢长庭又默然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望着灵堂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琼华阁坐落在内宅西南角,隔水和外宅遥遥相望。站在楼上,恰好能望见灵堂隐约的黑幔。

      回到房里,她换过衣裳,打散了头发躺下。因为是白天,连睡觉都是不安稳的。一闭上眼,她就看到一片寂静的山谷,压碎的车辕之下,一只浸满鲜血的手。符俊臣在看着她,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

      她颤抖着爬过去,紧紧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血液粘稠冰凉,顺着她的手腕流下……

      一觉醒来竟满身是冷汗,像是病了一场。谢长庭急促喘了几口气,坐起身来。打起了床帐,才发现窗口天光将黑未黑,原来才是傍晚。

      门被轻轻拍响,琼华阁的小丫鬟在外面唤她:“夫人起了么?符将军过来了,在楼下等着,说要见您一面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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