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神话LC][雷古鲁斯x希绪弗斯][现代AU]夏》为月冥

8、8

　　又是一日晚饭时。
　　面对到家时已用与平日稍有不同的表情将晚饭做好但及至用餐开始都只字不提具体心事的雷古鲁斯，希绪弗斯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家晚餐时间也能让人这么无奈。
　　尽管想着“又不是饭局，为什么气氛这么僵硬”，青年教师却没有开口询问。
　　一方面是由于注意到了不能单方面太过主动解决孩子没有表述的诉求——换言之雷古鲁斯必须学会倾诉、提出自己的需求——不假，另一方面，希绪弗斯承认，他实在是……问不出口。
　　他要怎么问？照片过关了吗？有被刁难吗？因此还要再去一次游乐园吗？
　　……虽然希绪弗斯的确存在“如果雷古鲁斯提出那么再去一次也无妨只要小心谨慎不上当就好”的溺爱想法，但他……的确不管怎样都问不出口。
　　幸而雷古鲁斯并未让有多虑习惯的叔叔陷入如此窘境。
　　褐发少年在规规矩矩放下筷子后，将目光投向了年长者。希绪弗斯看到的是一双下定决心毫不迷茫的蓝色眼睛。啊，这与前几日截然相反呢——希绪弗斯想着，微微一笑。
　　他喜欢这样的雷古鲁斯。
　　然而下一刻，这份有感而发的欣慰变为了毫无准备的惊异。
　　雷古鲁斯凝视着亲人，用好似一把尖锐小刀的问题，精准、残酷地在幽怨惨白的时之迷雾中画出了某种形状。
　　“希绪弗斯……可以和我说些……爸爸——伊利亚斯的事情吗？”
　　……那是一个句号呢，希绪弗斯清楚地看到。
　　这个名字在叔侄之间并非忌讳，但俩人的确从不提及。这是一种令人无奈的默契：希绪弗斯没能彻底整理自身思绪，他也无法贸然询问侄儿缄口不言的原因。是的，这八年间希绪弗斯一直抱有疑问，雷古鲁斯是为何沉默的呢？他所敬慕的兄长明明是这孩子所仰望、喜爱的父亲不是吗？
　　然而现在，这种或许最初就不应存在的默契终于迎来了它的消亡之时。
　　是雷古鲁斯迈出这一步的，希绪弗斯对此感慨万千。
　　“啊，对了。照片的话，顺利通过了，”在他回答之前，雷古鲁斯想起了他忘记反馈之事，他对希绪弗斯露出了笑脸，“谢谢，希绪弗斯你愿意陪我去游乐园真的让我好开心！”
　　没什么啊开心就好嘛他其实一直很愿意的只要最后不发生那个“意外”的话……希绪弗斯相当艰难地保持沉默，他点了点头。
　　“只不过，今天把照片给他们看的时候被人说高中不用和人各奔东西，我就……想起了爸爸……啊，”像是察觉了到他的失言，雷古鲁斯的笑容变成了歉意，“对不起，我太粗心了，明明希绪弗斯也……”
　　希绪弗斯微微一笑。
　　“没有的事，”他伸手摸了摸略显愧疚与不安的少年的头，“反倒是我，需要感谢你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谢谢，雷古，谢谢你。”
　　希绪弗斯凝视雷古鲁斯的双眼，他突然产生对那双天蓝色的率直眼眸提问的冲动。希绪弗斯想要知道，在雷古鲁斯的眼中，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是愚蠢且失职的亲人吗？还是个勉强称职、多少让人喜欢的人吗？抑或是其他……
　　……这八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答案，但归根结底，那是毫无意义的吧，因为希绪弗斯根本不曾抵达疑惑的源头，因而没有提问的资格，不是吗？
　　……谁知道呢……
　　带着挥之不去的迷惘，希绪弗斯抬起手，他语气温和态度真挚地回答了雷古鲁斯。
　　“你的父亲他……和我是异母兄弟，”希绪弗斯一面回答，一面回想，他的表情与声音带上了一层怀念的雾气，“他在某个小圈子里很有名，而我当时恰好对那个圈子憧憬得不得了，将之作为了——”
　　说到这里希绪弗斯对侄儿苦笑了一下。
　　“啊，现在回头看，觉得有些可笑，但那个时候我是认真的——将之作为了毕生目标。所以，就过程来讲，你的父亲给了我很大的压力。”
　　希绪弗斯想起了许多，那时他的忐忑他的期望他的不安，他仰望、追寻的伊利亚斯年轻时的模样，以及他第一次见到兄长的儿子时，男孩全神凝视他的、稚嫩的面容：它们像风一般，吹拂而过；有的停留，有的离去。
　　希绪弗斯对着世上他那面露忧色、唯一的至亲绝非作伪地微笑。他在安抚寻求话语的少年，他在凝望昔日渺小的自己。
　　“嗯，我知道，哥哥他不是有意的，他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出世之人。正因为如此，所以现在想想，他其实并不清楚该如何对待我这么个兄弟吧……但他——你的父亲还是尽可能多地教了我很多东西；当然，现在看来，手法都很笨拙呢。”
　　希绪弗斯说着，试图不带一丝疑惑；为此他提问，以结束这段太过久远的干涩回忆：“雷古鲁斯，你喜欢哥哥吧？”
　　少年凝视着他的双眼，像是明了、体贴他的心境一般，郑重、轻缓地点头：“……嗯，非常喜欢。”
　　希绪弗斯因而对他微笑：“我也是。”
　　“那……”
　　雷古鲁斯欲言又止，希绪弗斯明白男孩的顾虑，他再度颔首：“其实没什么不能讲的，”是啊，希绪弗斯想，他与伊利亚斯固然血脉相连，然而雷古鲁斯与他都不是为此而挚爱逝者的，因而既不必感到羞耻，也无需隐瞒，“说真的，从哥哥他回到这里开始，我就感到，他或许已经……”
　　“……咦？”
　　雷古鲁斯发出了讶异之声，这让希绪弗斯为接下来他的转述感到了些许犹豫。他希望满足少年的愿望，却不欲雷古鲁斯产生不安；他固然渴求抚平必定诞生的不安，却又无能为力。不能也不愿对雷古鲁斯说谎将会带来无可避免的残酷结果……这算是他咎由自取，可希绪弗斯明白，他不能躲避这份完整的讲述、欠缺的过往。他有这个责任与义务，他不能更明白。因而希绪弗斯带着几分哀伤与自责，轻声、温柔地告知少年，他所知晓的一切。
　　“雷古鲁斯，你知道吗，你的父亲……在很早以前就明白自己身患重病了，所以他离开了我们。可是最终，他回来了。我想——不……应该就是这样吧，他也许是为了将你托付给我才回来的。”
　　那双湛蓝如湖泊般的眼眸里彷如有苦痛的石子从往昔记忆之岸抛入水中，从心底涌出的自我责难如同水波般自动摇的中心荡漾开来。
　　“爸爸他……是因为我……才……是这样的吗……”
　　希绪弗斯带着深切的伤痛，承受了雷古鲁斯的这份哀痛。那也是深深刺入他内心的痛苦之枪，连被仁慈的时之女神也无法抹去的黑色的死亡伤痕。是啊，曾是如此，然而八年后的现在，他终于拥有彻底否定的勇气与力量了。
　　“不，不是这样的，雷古鲁斯。这话由刚刚才讲了那种话的我来讲或许没什么份量……可你要相信你的父亲，他是爱你的。而我也是，我非常高兴你能来到我的身边。请你……相信我们。”
　　希绪弗斯对餐桌旁的少年、他所关爱的亲人送去了平静有力的注视。在他的视线里，雷古鲁斯默然聆听。静默的时之沙粒落下些许后，雷古鲁斯曾经低垂的视线再度抬起与希绪弗斯四目相交时，又是一片安宁的碧蓝大海了。
　　“……嗯，谢谢你，希绪弗斯。我相信的，我……”一度沉默的雷古鲁斯或许是真的接受、消纳了这个事实了吧，他竟能对希绪弗斯微笑，“也爱你们。”
　　然而希绪弗斯无法面对那个笑颜。
　　“雷古鲁斯为何缄口不言？”“雷古鲁斯的沉默理由是什么？”——真是可笑，他的疑虑与雷古鲁斯如何其实毫无关系。
　　雷古鲁斯说过自己太过自私，可或许他才是最自私的那个：雷古鲁斯如何看待伊利亚斯固然重要，然而最重要的，是他的兄长的思虑；他的迷惘，他的遗失，他的不敢面对，皆源于此。
　　是啊，希绪弗斯是抱有疑问的，并且假若他的疑问会令雷古鲁斯重回八年前的状态、重温太过惨烈的回忆，他也不会遗弃这个问题。
　　……如此自私，如此不公，然而……
　　“……雷古鲁斯，你想他了吗？”
　　然而这一次，希绪弗斯是只替自己提问的。
　　他是明白的，那种静止空白的状态不止存在于雷古鲁斯的内心：就算有所觉悟，他还是难以接受；纵然难以接受，希绪弗斯也有所觉悟。
　　……是啊，他是明白的，明白伊利亚斯回来的缘由，但直至最后，仍旧心绪难平。
　　希绪弗斯不曾提问，因为他清楚，缄默的兄长不可能如实告知原委——那是个在言辞方面过于笨拙又不愿误导他人因而索性彻底不言的人。
　　所以呢？他终于可以问了吗？问那个不是伊利亚斯的男孩、问那个继承了兄长血脉的男孩、问他方才还在说爱着的男孩、问那个同样被巨大伤痛袭击过的雷古鲁斯吗？
　　……如此不公，如此自私。
　　可希绪弗斯听见了回答。雷古鲁斯的回答简单、笃定、平静、透彻。
　　“不，我并不想他。因为，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希绪弗斯？”
　　希绪弗斯无法回答。雷古鲁斯专注地凝视他的亲人，那是肯定的视线。
　　“我想，这应该是爸爸他想要的。所以，我并不想念他。不，不对，”少年修改了自己的答案，他看上去满足、怡悦，“因为有希绪弗斯你在我身边，我才从不想念爸爸的。谢谢你，希绪弗斯，谢谢你能在我身边。我相信你，我也爱你。”
　　这句答案在心头回响，希绪弗斯发觉自己原来还能静静地苦笑。
　　是了，思念亡者、渴求答案的人是他，一直是他。此刻仍旧愚钝的他尚不了解这份答案出现的意义，然而他终于探究至了疑问的源头。
　　该说感谢的人是他才对，希绪弗斯想，他必须对兄长、对雷古鲁斯致谢，是他们两人令他不再迷惘。
　　希绪弗斯看着雷古鲁斯，男孩对他展露的笑颜里有血脉之声、天赋之才，以及最是宝贵的全然信任。
　　希绪弗斯静静地微笑。
　　“那，雷古鲁斯，要去给你的父亲扫个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