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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劝君楼高休独倚 ...

  •   多年战乱之后的大夏,终于迎来风雨初平的岁月。
      洛城清幽帝所,繁华一片。顺大街一路望过去,视线极致之处一座琼楼矗立在云间,这便是揽月楼。睿宗容熙登基之年便下令修建此楼,时经五年而成,因高耸入云而气势磅礴,仿佛神灵自苍穹俯瞰众生。
      楼内正厅悬两块金匾,一书“永遇乐”一曰“鹊桥仙”,字体遒劲有力,令人观之而赞。
      门口垂着一幕青珠帘子,帘后隐约见一人独坐,光影中那样安宁。
      人如玉,诗如锦,笔如神。在四岁的小太子容初眼中,慕隐兮便是如此人物。尽管他的身份是最为下贱的宦官,不知怎么的,身上总是散发出温润如玉的感觉,不管上朝下朝都立在父皇身旁,倒像是出谋划策的军师谋臣。
      因这份神秘感与崇拜感,此刻小小的他,便藏在珠帘后偷窥。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慕隐兮。
      原来,此时斜阳时刻,楼里并无人访。慕隐兮生来喜静,便独自登楼而来,坐在窗边的案前持卷静默。微风拂来,楼内茶香淡淡,似是摒绝浮华,一处世外桃源。
      慕隐兮看的是如此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容初的到来。
      一阵风冷不丁吹来,容初身上一阵寒战,还没来得及掩住嘴,喷嚏声早已传了出去。
      “阿嚏——”
      慕隐兮闻声抬头看了过来,容初被发现了,倒有几分局促,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太子殿下?”
      珠帘一掀,慕隐兮自帘后出,此时穿着私服,褪去宽大的衣服的他看起来比前几天又是清瘦了几分。
      “本太子……打扰先生看书了,是不是?”
      慕隐兮微笑摇头,解下外衣披在容初身上,手指只是拎着衣服微一用力,淡青色的筋络便从苍白的指节下透了出来。
      容初虽是小孩子,却也敏锐的发现了慕隐兮身体的脆弱,有些惊讶地抬头:“先生你不舒服吗,几日不见怎么这么瘦了?”
      慕隐兮掩口似是止住一声咳嗽,将他带进屋来:“楼高风大,殿下切莫着凉。”
      “没事儿的。”容初扑哧一笑,满不在乎地道:“本太子是承天而生,哪有那么脆弱,一吹就倒。”
      “不错。”慕隐兮闻言一笑,眼眸里暖意融融似那薄阳,似是耀花了容初的眼睛,他花痴地对慕隐兮伸出手来:“先生,抱抱。”
      慕隐兮伸手把小太子抱起来,温声道:“太子殿下,奴才可不是您的教书先生,奴才只是圣上身边的一个奴仆,如此而已。您这样称呼,只会折煞奴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太子撅嘴,很认真地回答,“自上次书房问话我就知道,先生肚子里的学问好多好多,比本太子的师傅苏太傅还要厉害呢,是不是?”
      慕隐兮苦笑摇摇头,小太子伸手捧着他的脸,笑得很纯净:“先生长得很好看呢。”
      “久病之人,怎会有好气色,殿下谬赞了。”慕隐兮转移话题:“殿下今日来访,可是有事找奴才做么?”
      容初长眉一扬笑嘻嘻:“先生怎么知道,哈哈哈……”他手一抬,指着正厅两块金匾道:“太傅让我去查清楚,这两块牌匾上的词牌名所代表的词句。永遇乐、鹊桥仙!这俩词牌名这么普通,词又那么多,我怎么知道父皇写的时候代表的是哪两首啊?”
      “嗯。苏太傅所提问题甚好。”慕隐兮淡淡一笑,“只是奴才认为,诗书万卷,不如登高望远。”
      他语如清风淡云,言语间一手掀开了珠帘子,光线霎那间变得明朗,触手之处一片金色。
      揽月楼之外,云淡极致之处便是斜阳,晕满苍穹。家家花灯映窗,处处是清阙黄阁,好一个钧天帝所,清幽人间。
      小太子的眼睛中映得一片光晕,拍手笑道:“这风景真的好漂亮啊!”
      “这就是中州洛阳,这就是圣上的江山。”慕隐兮的眸子里亦是清华万千,眼底寒波轻掠,沉静地望向苍穹,似是看向了虚无之处,“它会一直如此富庶繁华,世世代代,直到沧海桑田,直到上苍不佑。不过,那会是很久远之后的事情了。因为,我相信,圣上以及他的后嗣,会是手握九州权柄最佳的人选。”
      小太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慕隐兮抱着他倚栏眺望,手指向高楼百尺之下的人间。
      “愿殿下令这江山永固,九州清晏,四夷臣服。”慕隐兮微微笑着,声音飘渺却坚执有力,眼底清亮一片,似是永无尘埃。
      容初懵懵懂懂的,自是听不懂话语中历史沧桑感,只听得出是在夸赞,便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正声道:“本太子,定不会辜负万民所望!”
      良久又露出小孩子的迷惑,幽幽望着慕隐兮问道:“不过,本太子该怎么做?”
      慕隐兮爱怜地摸摸容初的头顶,温声道:“殿下现在还小,不必费心这些大事。只记得一句便好:纵使天地翻覆,万物摧折,仍然冰心如初——便如殿下的名字。”
      容初眼睛晶晶亮,好奇地问:“先生怎么知道父皇给我起名的含义?”
      “我为何知道……”慕隐兮眼神一黯,半晌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辛词,“此书是圣上平时爱读之物,常常手不释卷。殿下若不嫌弃,今日便将它带回去可好?殿下翻读,苏太傅所问之事,定会迎刃而解。”
      “父皇的东西?”容初且惊且喜地接过,翻开一页页细细看了起来。书中每一页都有朱红批注,有些地方页脚都起了褶皱,足见少年容熙用功之切。慕隐兮的目光无声地跟随那一页页翻过,仿佛岁月从心头一页页掀过,隐居山林、牢狱囚禁、金戈铁马……无数悲欢都随之涌了出来,一时之间尽是无言,惟有叹息。
      再坐了一会儿,宫人来说皇后娘娘传小太子前去用膳,小太子便抱着那卷书,欢天喜地地随宫人去了。慕隐兮目送容初离去,回首望见苍穹如墨,便没有下楼,就那么坐在桌边,打算独自对这风景坐这一夜。
      不知何时,楼外雨声起,风亦起。
      更不知何时,容熙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淡眼看慕隐兮枯坐静默。谁都没有说话,竟然不约而同地耐得住这寂寞寂静与寂寥。
      两人之间的沉寂五年来早已积累成一堵墙,横亘在心头,跨不了穿不过。
      直到慕隐兮伸手拿起酒壶,破天荒地仰首一杯,久违的醉意。偶尔这样醉一回也好,他早就想歇一歇,醉一醉。
      “饮酒无益。”容熙将杯子拿过来,看着慕隐兮的眼神暗淡,眉宇间依旧是挥不去的阴郁。
      慕隐兮没说话,头一次面见天子没有屈膝下跪,手一伸,拿过酒杯,继续自斟自饮。
      容熙颇感无趣,脸色一沉。站了会儿转身欲去,却听得慕隐兮缓缓道:“圣上可还记得,这坛子酒是当年在幽州王陵的小账中,您赠予奴才的。”
      “圣上还触景生情,为之取名曰‘青山醉’。”
      容熙止步回身,对上慕隐兮安然的眼神,启唇念出一句词:“叹青山醉,帐外雪,遮欲尽,有还无。”
      “又为江山计,千百虑,累吾躯。待江山都老,与谁共饮。”慕隐兮缓缓接了下句,轻叹一声不知是感慨还是悲哀,“原来您还记得。”
      “觉今是而昨非,不提也罢。”容熙还是转身,顺便袖子一拂,干脆利落地将酒坛子扫到了地下,浓郁的酒意顿时弥漫开来。“朕今后的日子,都不必再醉,亦不能醉。”
      桌上泼洒的酒液划过苍白的手指,慕隐兮却不言语,抬手遮住唇齿,感觉胸口一阵闷痛,再张开手心,已是鲜红一片。
      自己俨然时日无多,他早就知道了。
      理想抱负已然实现,眼前这大好河山一片安然,容熙的继承人聪明伶俐,他再没有什么顾念挂心。此生足矣,至于爱情……唇边只剩苦笑。
      冷眼看着慕隐兮心思翻覆,容熙一瞬间脸色就变了,他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么多年的默契,早已心意相通,眼看慕隐兮眼中涌出了寂灭如灰的光色,容熙就知道,他定是在想有关死的事情。
      胸口传来了钝痛,似是心尖儿都颤抖,转瞬怒气全无,胸腔里满是萧瑟。五年了,五年里他一直在他身畔,为他打理诸多琐事,所做之事与昔日并无不同,但是他们的心灵,却无法再走近半分。
      一切终结在勤政殿那一日的大火之中。
      白清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容熙便恨毒了慕隐兮,五年都消弭不了的恨意。
      但是他却清楚得很,慕隐兮这一步做的并没有错,但是究竟在恨什么,容熙自己也想不明白。其实,自己早就是个薄情绝情的人,慕隐兮了解他,比他自己还敏锐。
      豁然开朗。是的,他恨的,是慕隐兮这种敏锐的洞察力。
      这敏锐令他惊异之余又多出几分厌烦,甚至恐惧,所谓功高盖主之人并无好下场,这一点慕隐兮也清楚。
      所以这结局,他们各自无法避免。
      心里也就并无半分愧疚与心疼。这一路走来,慕隐兮固然失去许多,他亦不是全身而退。
      他们的关系,就该止步于君臣,他不能再像容桓那样断袖,他心里,江山稳固比什么都重要。就这样吧。再好不过了。看着你苦痛,看着你沉沦,甚至看着你——死去。
      容熙默默地注视着临窗眺望的慕隐兮,心里彻底画了个句号。
      这一年便是永康五年,距离深秋永别的那一日,时日无多。
      只是他们对此,都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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