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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诸葛亮与黄氏女(三) ...


  •   一直始终聚精会神地听故事的黄硕,冷不丁地给父亲这一记惊雷炸得心头有一瞬的空白,面色生生僵住。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缓缓抬眼,一双泼墨般灵动的眸子有些不安看着父亲,弱声问:“阿父如何提的?”

      “闻君择妇,家有丑女,而才堪配,君岂有意否?”

      ……黄硕闻言,懵了片时后,不自禁地恼羞成怒,狠狠咬了下唇,瞪大眼抬眼看向父亲,原本白皙的面色几乎涨红。

      “唔……他应了。”黄承彦神色闲淡地又捋了捋长须,悠声道,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又丢下一记惊雷。

      ※※※※※※※※※※※※

      自周代以来,士家大族的婚姻一直遵循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男方遣媒求亲,待女家应允之后送上采礼,是为纳采,这是双方缔结姻亲的第一步。

      诸葛氏与黄氏结亲,纳采那一日上门的乃是诸葛孔明在官学时的两位同窗好友——徐元直与崔州平。二人皆为荆州官学中的翘楚人物,又俱是二十出头的俊郎青年,此时鲜衣策马,蹄下扬风,一路引了襄阳城中许多人家纷纷侧目。

      采礼依着时下的规制,最为重要的礼版之上书写了各方礼文,婿父姓名,媒人姓名,左方则罗列着男方送来的各样采礼。礼版裹以皂囊,缠以白绳,封章一般,十二分的精致。奉上礼版之后,便是正式的中庭献礼了,羔羊一口、豕一只、雁一双,黍一斛、稻一斛、清酒一斛,笥中盛缯,奁中盛采,黄绢囊中盛米……

      待到暮时,家中宾客散尽,中庭也已然清静下来的时候,黄硕出了内院,一路来了这儿。

      十七岁的少女,仍是一身兰青色细绢襦裙,长发绾作了双平髻,素致而雅净。她亭亭立在中院垂葛荫萝的黛瓦垣墙边,静静看着庭中细蔑织成的竹笼里那一双褐羽白额,用红缯绑着长咀的鸿雁……这,是那人亲手所猎。

      莫名地,一直以来隐隐有些惶然的心绪仿佛有了个定处,渐渐安宁了下来。

      ——虽然不知日后会如何,但至少是个不错的开端,不是么?

      而那一厢,黄承彦立在东壁木格长窗下,目光遥遥凝视着垣墙下伫立的女儿,神色间多少爱惜又几分慨叹……

      阿硕这个孩子呵,骨子里其实是有些离经叛道的。

      幼时学《女戒》,才不过冲龄的女童,却是将这卷百余年来天下女子奉为圭臬的戒条,依着《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叔妹》七章,条分缕析遂一驳斥,令得傅母哑口瞠目。

      后来她年纪渐长,学经史诸子,习诗赋琴棋,更兼该百艺,于堪舆、观星、百工之类也广有涉猎……这样的资质卓绝又勤恪向学,即便与各大士家的同龄子弟相较,亦是拔萃群伦的。

      而这孩子性子又肖父,任心自适,萧疏放逸……在她看来,婚姻之事,大抵并没有那么重要罢。

      甚至,身为父亲他也相信,若阿硕此生不嫁,留在家中料理族务、教导后辈,她也决计做得出色……但,世人对女子何其苛刻,终身不嫁的士家女,会受戋戋俗子多少流言鄙薄?

      何况,如今阿硕尚是年少,所以不觉得孤居独处有何不妥,但她才十七岁,往后还有数十年的漫漫光阴,而父母至亲……终究不可能陪她到桑榆暮年。

      所以,他近乎有些独断地替阿硕决定了这门婚事……而他的阿硕,比他以为的更懂事。

      自那日自岘山归来之后,她便去了司马府上一趟,也不知同德操都说了些什么,待回府之后便对婚事点了头。而后像所有待嫁的女郎一般,开始织绣裁衣,为自己准备妆奁。

      静静看着这一切,黄承彦默默松了口气,虽然有些意外一惯颇有主见的女儿这般平静地接受了这桩对她而言太过突兀的婚事,却终究是欣慰多一些。

      阿硕这个孩子,极有主见也极有担当,既然点了头,便会沿着选好的路,一心一意地走下去。

      而孔明——那也是个十分难得的孩子呵。

      纳采之后,便是问名,即将女子的名姓及生辰年月送去庙中占卜,观其吉凶以决定是否适宜结亲,若结果为吉,便告于女家,是为纳吉。而后送聘礼于女方,是为纳征,既而择定婚期。

      婚姻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而士族之间的姻亲,则尤为隆重谨恪,各个礼节走下来便是一年多光景,待到真正迎娶,已是建安十一年的仲春时节。

      士家的婚姻礼仪向来循周制古礼,婚礼即是昏礼,迎亲的时辰自然也依古制选在了日入时分。

      那一天,黄硕平旦早起,跽坐在妆镜前,安静地任一众仆婢服侍修眉、搽粉、涂唇、膏发、定发、熏香。一挽鸦雏色的长发绾作了双鬟髻,用了玉纚、骨笄、银次束起簪定。最后换上一袭周制的纯衣纁袡,庄重而高华。

      因为循古制,所以氛围端肃而静穆,并不闻钟鼓之声,更无多少喧闹嘈杂,是以待新郎在众人拥行之下一路进了大门、中庭、内院之时,那声响便分外震动,少女听闻外间响动,一抬眼,透过那扇半启的菱格纹长窗,那人便这么无遮无掩地落入眼帘——

      二十余岁的年轻士子,身着一袭与她相配的玄端礼服,缁衪纁裳,他眉目温静隽致,一身气度渊古博雅,沉蕴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稳敛淡若。

      此刻,即便被众人簇拥其中、带了些嬉闹地推搡着,也是闲庭信步一般的缓静从容,轻尘不惊。

      那一双眸子仿佛涵山容水,清和澹然,却又透着几分林泉隐者的疏旷放逸,一眼看去……极澈然,却也极深湛。

      陡然间四目相对,仿佛都有些意外。

      少女先是一时怔住,而后反应过来连忙匆促地低了眉,心头竟有些无稽地浮上一个念头——阿父说这人是个“俊秀后生”,可真是谦虚得过了……

      而后带着些意外和莫名的无措,黄硕在亲友瞩目之中,由仆婢服侍着出阁,任他牵着她登车,而后乘着婚车一路回到了襄阳城外二十里的南阳隆中。

      隆中的家宅不过是一所二进三间的小院,青瓦白壁悬山顶,周遭大片碧郁菁茂的云丘竹荫檐蔽户,疏影横窗,简雅而素致,婚礼便在前院正堂举行。

      依礼制,婚嫁当日,最庄重肃穆的仪式便是一双新人同牢合卺。

      时下的“同牢”,大多是新婚夫妇分食一头乳豕,象征此后夫妇并尊,不为宾主。

      而后的“合卺”,则是用一只瓠瓜剖成两半作为酒器,分别盛酒,夫妇二人换杯而饮。瓠既分为二,合之则成一器,象征夫妻一体。而又因为瓠瓜味苦,所以此酒便是苦酒,希望夫妻二人自此共苦同甘,恩爱不离。

      当酒液斟入髹漆的瓜瓠之中的时候,跽坐在堂中的黄硕,不心微微紧了紧交握叠置在膝前的十指,心底里微微有些不安……她向来沾不得酒,十一岁时与兄长作赌,逞强饮过一盏,却当即浑身发热,而后反胃醉呕,难受了整整一晚。

      所以,此后便再不曾碰过这杯中物了。

      但今日,这是合卺酒……她强压了心头的些微怯意,双手持瓠,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微微仰首将瓠中的酒灌入口中,谁知,下一刻,舌尖却触到清晰的稻米清香——竟是米汁制成的酢浆。

      难掩意外地凝目向对面的人,却见他也正向她看了过来,一双清和澹然的眸子里透了微微笑意。

      黄硕难得心虚地垂了睫,分明饮的只是酢浆而非酒酿,却莫名觉得双颊有些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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