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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汉和帝与邓绥(八) ...


  •   “免礼罢。”少年天子的语声清润而冷澈,不带多少情绪,落音之后便径自向殿中走去……看样子,倒不似特意驾幸,只是因着这嘉德宫临近崇德殿,顺路便进了来的样子。

      邓绥领着一众宫人起了身,而后神色从容地跟了上去。

      嘉德宫的宫娥寺人们,此时面上都隐隐透出了丝喜色……半月前,新入选的妃嫔们进了宫,可圣上只在宣室殿召见了那么一回,而后便不闻不问。

      论起来,今日这可是头回驾幸,竟就来了自家贵人这儿,实在是天大的福份!

      天子一路经过前堂,穿过中庭,目光淡淡打量着这嘉德宫中的花木景致,神色并无多少起伏。邓绥与十余名宫娥寺人姿态恭谨地随行在后,一众人就这么安静而有序地一拥着圣驾到了内殿。

      刘肇却并未在前堂作停留,而是径自进了后寝,宫人们见状,而后便齐齐止了步,只有邓绥随了进去。十六岁的少女缀着天子一路掀帘进了自己的寝居,神色轻尘不惊,淡若从容。

      这间寝居依主人的喜好,张施着素淡的雪青色丝绢承尘,四瓣纹的石青宫砖上覆了同样雪青色的丝缘褥席,清致而淡雅。室中只简单地贴南壁置了一张简单的素漆木床,而后便是东窗下一张沉青色的竹木几,案几右上角叠置着几卷竹册,正中还尚铺开了一卷书简,石砚、墨柱、砺石、锥、锯、锛、刻刀、削刀等物一应俱全……那竹简上墨迹半干,显然是落笔未久。

      而三丈见方的寝居中,除了一床一几之外,最显眼的便是置在竹几旁叠置的十余只竹编书笈。看上去只是十分寻常的竹笈,无漆无绘,只是自笈间细隙可以窥间,其中皆满满装了书卷……统共足有百余卷之多。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原本淡漠端凝的神色似乎怔了一怔……他从未见过哪个宫妃的寝居会是这般,没有锦帷绣幔,髹漆绘彩,亦没有嵌金错银,珠玉为饰,殿中甚至没有置熏笼,室中并无丁点儿宫中惯常的浓靡香气。

      整间屋子,不见宫闱的丁点儿奢丽巧致,甚至清淡素致得不似一个女儿家的闺房。

      在原地微微怔了片时,刘肇方才移了步,径自到东窗下那张竹几前揽衣落坐。

      既而,他目光自然便落在了几上正展开的那一卷墨迹半干的简册上,神色带了些倦怠的懒慢,随意地阅看起来。继而,神色渐渐地竟愈来愈凝重,半晌之后,少年终于开了口,目光仍凝在那竹简上,语声有几分郑重,问身后静静侍立的少女道:“你在看《太史公书》?”

      ——他手中这卷简册,便是对《淮南衡山列传》的评议。

      “是,妾近来日子清闲,便翻了几卷经史聊作消遣。”少女语声极是清宜和润,透着书香墨韵浸染出的气韵,令人觉得十分适意。

      消遣?刘肇端量目光落在手中卷册通篇隽秀清婉的字迹上,这其中评议字字针砭,深入肯綮——倒教他恍惚以为看到了朝臣们新上的章奏。

      ——竟有女子,闲时以此为消遣?

      “你以为,淮南厉王之死,并不冤枉?”少年天子仍是凝视着那简册上的隽丽字迹,问。

      淮南厉王刘长,乃是昔时汉高祖刘邦的幼子,其母乃是赵王张敖的美人赵姬。孝文皇帝刘恒即位之时,高祖刘邦的八子之中,六人已死于非命,惟余他和这个年纪最小的幼弟。所以,天子对这个异母弟弟颇为优宠,时常同车出猎,亲睦无间。

      以至于后来,弱冠之年的淮南王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竟枉顾朝廷法度,为报其母昔年的旧仇,设计击杀了辟阳侯审食其。

      擅杀公侯,哪怕是大汉的诸侯王,也当处以重罪。但孝文皇帝一向怜爱幼弟,又哀悯其为母雪恨的心意,所以竟不予治罪,赦免了他。

      而在离京就国之后,这位颇得圣眷的淮南王行事愈发骄纵无忌,竟肆意到了在淮南一地不用汉法,擅为法令的地步。

      三年之后,江南王刘长暗中聚众,并遣人勾结闽越、匈奴等外夷,意图谋反。

      未久,为朝廷所发觉,文帝一纸御诏将这个行事荒唐的幼弟召入了京中。

      谋逆之罪,论律当诛,只是,孝文皇帝怜爱幼弟,不忍杀之,故而只处死了同谋之人,对刘长本人施恩免死。赦免死罪之后,文帝废其王位,并令淮南王举家迁入蜀地,终身幽禁。

      之后,淮南王刘长一家被辎车囚载,一路由沿途各县递解入蜀……身为刘氏皇子,一国诸侯,哪受得了这般蹉磨?未久,因不堪其辱,刘长绝食而亡。

      孝文皇帝闻讯,哭之甚悲,后以列侯之礼葬之于雍,守冢三十户。

      数年之后,淮南之地有民谣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论起来,这个一生以仁德著称的孝文皇帝,总难免落一个“杀弟”的恶名。

      而此际,少年天子看着眼前简册上那落墨未久的评议,问邓绥——你以为,淮南厉王之死并不冤枉?

      “是,妾以为,淮南厉王刘长并非屈死。”邓绥语声清宜和润,神色从容淡若。

      “因为他意图谋逆,论罪当诛,所以……死有余辜么?”刘肇微顿了一瞬后,反问。

      “并非如此。”十六岁的少女,字字落音,虽恭谨地垂眉敛目,但依是从容淡若,分毫也未露怯“淮南厉王此人,虽当死,却不单因谋逆之事。”

      “一则,他擅杀辟阳侯,罔顾朝廷法纪,此为不智;二则,不用汉法,自为法令,此为不臣;三则勾结外夷,欲乱社稷,此为不忠。”

      “妾以为,而如此怙恶不悛之人,却因天子厚眷,屡屡得赦,实是不该。”

      “所以,错的不只是淮南厉王,更是孝文皇帝?”少年天子静静听了,出声问。

      “是。”顿了一瞬,邓绥依是清声答道。

      “淮南厉王不智不臣不忠,固然罪无可赦。而文帝身为天下之主,只为一已私心,对这般一个骄纵肆意的诸侯王优宠厚眷,屡次姑息,以至于最终他胆敢勾结外夷,险些危及大汉社稷……更是不当。”

      “孟子有云: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身为一国之君,只重善德而无视国法,又何以令公卿翊戴,群臣服膺?”

      十六岁的少女,条分缕析,字字针砭,语声分明柔和清润,却是入木三分的深切犀利。

      话音落后,室中一时间便静了下来,阒寂无声。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那厢的少年天子,跽坐于几案前,默然了下去,只略略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转开了目光,怔看着窗外已坠入山峦叠嶂间的夕阳留下的几抹余晖,直至霞光散尽,暮色一分分深沉……十七岁少年苍白秀郁的面容被余霞浸染了一层浅淡绯色,却并未因此多些暖意,竟是愈显剔白,仿佛一尊冷白的玉像石雕,即便衬了锦缎红纱,也是如旧的冰雪颜色。

      半晌后,他仿佛化开了心间块垒似的,神色渐渐倦怠而松解了下来,身心俱疲顿般稍倾了身子,以肘支案,扶着额头倦极困顿似的倚到了身旁凭几上,既而静静阖上了眸子……

      “陛下可是倦了?”少女的声音柔和而淡静地响起在了耳畔,道“妾曾习过按跷之术,或许……可为陛下祛乏。”

      闻言,原本似乎倦极欲憩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眸,带了些意外,略略抬了头,头一回认真地端量起了几步远处静静侍立的少女——

      正是十六岁的韶龄,身姿颀长纤细,一袭素淡的雪青色曲裾衬着她明肌似雪,周身皆透着书香墨色浸染的清华气韵,淡而冷丽的惊艳。

      即便见惯佳人的刘肇,心下几乎有微微的失神——原来,竟是这般清姿玉质的少女呢。

      上回在宣室殿时,她也是这般垂眉敛目,他只匆匆瞥了一眼,甚至未及看清相貌,惟记得那一袭少女亭亭起身时,迥异于众人的淡静从容。

      而现下这般敛眉低目的姿态,若旁人做来,必是都是恭顺卑弱,而她,竟是莫名令人觉得虽柔和恭敬,却依是从容,轻尘不惊。

      一如,当日在宣室殿的初见。永远的淡静从容,波澜不惊。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令得她牵心动容。

      “你懂得按跷?”怔了片时后,刘肇已然褪了初时的诧异,恢复了一惯的端然冷凝,淡看着眼前的少女问。

      “是,家中祖母年迈,平日里极易犯困。所以妾幼时便从医工习过按跷之术,常为她老人家祛乏。”邓绥语声明润,清宜入耳。

      “嗯。”少年天子闻言,微微颔首“这份孝心确是难得。”

      “那,且一试罢。”顿了一瞬,刘肇略整了姿态,扶着案几揽衣起了身,而后向室中南壁边那张宽大的素漆竹屉床。

      “衣裳,须褪尽么?”站到了榻前,刘肇转过头来问了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汉和帝与邓绥(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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