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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刘庆与左小娥(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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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左大娥成了东宫丙舍中一名乐伶,而左小娥则如愿在九思阁当上了差。
清河王刘庆当年虽被废了储位,但先皇疼爱,仍令与新任太子刘肇同居于东宫,饮食用度皆无二致。直到两位皇子都年纪渐长,不宜再同寝共卧,刘庆才搬出了主殿,住到了东宫丙舍。
而自一年前今上践祚,成了新任天子,寝宫自然也迁到了崇德殿。是以如今的东宫,刘庆虽住丙舍,却算得上正主。
九思阁作为东宫太子的书房,哪怕比起云台、兰台两处藏书重地来也未逊色太多。其中卷帙浩繁,汗牛充栋,罗置典籍愈万卷之数。
三丈见方的殿室,其中一排排素漆的樟木书架栉比而列,每一层宽槅上都井然有序地罗置着竹简、木椟、帛书等,甚至还有些兽皮所制的革卷。沉黄色的简椟上,皆坠着玉制、象牙制或者竹制的签子,逐一看上去,《淮南子》《法言义疏》《天人三策》《竹书纪年》《吴越春秋》《仪礼》《贾谊新书》《越绝书》《黄石公三略》《两都赋》《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既见经史百家之属,也有诗赋歌辞之类,半月前初见之时,令得左小娥连连咋舌,既而惊喜不已。
丫头心底里简直做梦似的欢欣雀跃……这么多的书啊,没想到,她这辈子竟能看到这么多的书呢。
即便不能翻阅,只这么每天看看签牌,过过眼瘾也是好的呀。
半月后,东宫丙舍,九思阁。
向晚时分,西边天宇间一轮蔼红色的斜阳将将坠入苍青山峦间,柔亮夕晖自文杏木的斜方格纹窗透了进来,晕开半室绯光,映得这一间整肃简雅的书房也多了些暖色。
此时,这偌大却并不空旷的书房中,西窗下的素漆书案后,十二岁的青稚少年正悬腕而书,柔暖夕晖浸得他一袭云白色衣衫染了薄红,仿佛整个人都笼在一团浅绯色光影里,越发显得眉目秀致。
“墨快溢了。”他语声无奈,似是有些忍无可忍地顿了笔,抬眸向案旁的左小娥道。
这小丫头本是帮他研墨,奈何手握墨柱,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胶凝在竹册的篆字上,菱形卵石方砚中的墨汁已浓稠成了墨浆,将将漫出砚池也浑然不觉……
“啊?”闻言,十一岁的小少女蓦然警醒,匆忙地那卷《长杨赋》上收回了目光,一双清透眸子有些惊乍地看着砚池中漫际欲流的墨汁,着实惊了一跳。
小丫头一张清灵脸儿涨得通红,连忙请罪道:“殿下息怒!小娥,小娥……这就去倒了重新研!”
看着她这副呆拙模样,少年却是无奈又好笑,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写不成了,他索性搁了笔。而后,一边活动着有些发僵的右腕,一边笑向小丫头道:“你就这般喜欢看书?”
“嗯嗯!”小丫头闻言,微怔了一下,而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几岁识的字?”他问。
“唔……”听到这个问题,左小娥微微蹙了眉头,十分努力地想了想,道“似乎是自未进掖庭的时候起罢。”
听阿姊说,他们左家亦是几代诗礼传家,虽非显贵,却也颇有些底蕴。而她出生之后,便极得长辈珍爱,未足四岁便开了蒙,同家中众诸兄长阿姊一齐识字学书。
刘庆听罢,微微露出一丝讶异。
自本朝开国以来,便重视文教,官宦人家,不止男儿以读书为业,女子才识出众的亦不稀见。不过,四岁开蒙也委实早了点儿……想必这小丫头当年在家中,定是十分聪灵,且颇得父母宠爱罢。
“不过,那时年纪还小,其实我已不大记得清了。”左小娥神色倒是十分平静,只微微垂了眸子道“自懂事起,我便同阿姊住在掖庭了……”
“因为年纪还小,所以镇日里也没有多少活计。而掖庭之中没有其他年纪相若的小孩子,没有同伴陪着玩耍,而阿姊亦不放心我一个人到处跑,因此,整日间便是听阿姊的话,一个人乖乖呆在屋子里,看着外头日出日落,朝夕变化……四五岁大孩子,实在是憋闷坏了。后来,阿姊发现我性子一天天寡言孤僻下去,担心得很,便每日抽空教她识字……”
当年罚入掖庭时,身边自然不曾带了书册,但幸得阿姊还记得一些,于是便悄悄默了出来,再一个一个字地教给她,细细同她讲每个篆字的形义……就这样花了三年多工夫,女童便识得许多字了,也便看得懂那些书了,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再不会沉闷无趣。
“那个时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呢。看着这一个个篆字,才知道原来除了掖庭,除了这皇宫,除了洛阳,天下是这样大……南方的交趾临着海,冬日里不落雪,而北方的昆仑山即便炎夏也是严冰不消,桂阳郡郴县有一脉丰沛的温泉,下流百里资以灌溉,可以使稻子一年三熟……”
“还有乐舞这些,原来,以前曾经有燕舞、楚舞、赵舞、淮南舞、宋舞、蔡舞……而如今大半已失传了,可惜得很。”
小少女一双净澈的眸子几乎灿然发亮,旁若无人地说着心底里的许多不着边际的想法:“且我尤其喜欢辞赋这些,读唱起来琅琅上口,比《诗》里的三百篇都要好听。”
“阿姊说,左家原是诗礼传家的,族中女儿也多识文断字,但入了掖庭,这些东西也都没有什么用处了。可我偏生喜欢得很,看到有趣的书,便好像陷进去了,再舍不得出来似的……”
“后来,还险些因此误了事,几回都害阿姊担心……”说到这儿,小丫头低低垂了头,神色间带了些愧意,多少内疚。
“这样啊……”刘庆静静听她说罢,微怔了怔,竟是一时无言。
他同宫中诸位兄弟,也大都是四五岁上开的蒙。自幼便被诸位饮誉国中的鸿儒师傅们严加督导,几乎是被逼着捺下性子识字学书,否则便是一通板正端严的训斥……他性子一惯跳脱,幼时为着少些课业,不知同先生们玩过多少花样,有几回闹得厉害,被便一状告到了父皇面前。被罚去跪太庙的日子……简直不堪回首。
也就是后来年纪日长,才渐渐晓得了文章经史的重要,所以肯下些功夫而已……若说有多喜欢,那便是口是心非了。
谁晓得,这世上,竟会有这样儿天生书痴的小丫头,还恰好给他碰着!
诧异之外,刘庆只觉得十分有趣……唔,他往后的日子,大约会更有趣些了。
室中微微静了片时,而后,小少年似是无奈地轻启了声:“半月以来,这已是你第三回险些溢墨了。”
说罢,刘庆看着素漆案上菱形方砚里那一砚池将将漫出的墨色浆糊,似叹了口气。
“小娥、小娥当真知错了。”她有些惶恐道,好不容易到这儿当上差,却是又为看书犯了错处。殿下他一向虽是宽和的好脾气,大约不会重罚,可……大约会被安置去别处当差罢?
小丫头后悔不迭地垂了螓首,眸子霎时凝了些水光,狠狠咬了唇。
刘庆见她这副模样,心底里有些莫名好笑,竟带了微微一丝触动……自己并未说甚么,她,怎么就委屈成了这样儿?
“既知错,那,便罚你将这阁中的书都整理一遍罢。”他终于发了话,语声不觉放得柔和了些。
听到不会被赶出这九思阁,小丫头心下蓦地一松,即而便是有些茫然地道“整理一遍?”
“许多书卷,我平时阅罢都随意放的,你将它们分门别类放好……自然,有些没有坠签牌的,一定要自己细阅过了才好安置妥当。”他补充说道”可明白了?”
“嗯嗯。”小丫头闻言,只知点头,顿了片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岂不是说,为了整理好书卷,这些书她便可以随意翻看了?
十一岁的小丫头只觉得做梦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微微张着嘴巴,半天也未合拢……
这副呆拙模样,终于惹得那厢的少年忍俊不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