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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一) ...

  •   襄阳距成都一千三百余里,因为驾车的皆是骠悍良马,脚力不俗,原本也只是五六日的车程。但半途中意外逢了春末一场连阴雨,绵绵密密落了数日,前方道路泥泞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沿途的邸店落脚,待得天光晴旺了方继续上路。又因着车中乃是身份贵重的女眷,为免颠簸,一路的行程都颇是稳缓,所以断断续续走了月余辰光方抵蜀中,时令已然入夏。

      成都最初乃是古蜀国的国都,蜀国开明王朝九世时,自樊乡迁都于此。取了周王迁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典故,名之为成都。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先后吞并巴、蜀,六十余年后,蜀郡太守李冰造石人作测量,建起了工程浩大的湔堋(都江堰),使这一方巴蜀山水从此蓄起了千里沃野,万顷良田,从而成为天府之国。

      这座城池坐落于流江南岸,因为气候暖润,适宜养蚕植桑,所以织锦刺绣之业极为繁盛,蜀绵蜀绣皆冠绝天下。早在百多年前,朝廷便于此设有“锦官”,因此,成都亦称锦官城。

      晨光熹微的黎明时分,宽阔平坦的官道上轮声轧轧,一队车马缓缓驶到了锦官城门下,守门的兵士方才了领首的裨将,便立即执礼下拜,恭谨地放了行。

      黄硕临窗跽坐在车中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听着帘外鼎沸的人声,她微掀了那道缃黄色的细缣窗帷向外看去,入目便是街衢两侧林立的市坊重屋和鳞次栉比的楼肆,大道之上各样衣饰的行人牵衣连袂,单辕或双辕的马车、牛车、骡车往来不息,一派昌隆繁盛景象。

      成都的建筑格局,与洛阳相似,整座城池呈方形,四面各长数里,城垣高七雉、城隅高九稚,墙高是厚度的三倍。因为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州牧的治所置于此处,宗庙社稷置于其正南方,以示一体。北边设市,四隅比较僻远,为居民闾里之地。

      左将军刘备刚刚入主益州,昔日的州牧治所如今便做了现成的左将军府。这也是整座成都城最为壮观的建筑,绵延近十里的殿宇楼阁座落于锦官城中心位置,重檐黛瓦,白壁丹楹,栾形斗拱庑殿顶,远远望去,便是一派旷丽恢宏气象。

      这一处宅邸外绕围墙,墙头是双城檐顶,前墙正中开着一扇两丈余高的大门,上设着一座五脊庑殿顶门楼。

      马车在宅邸前那扇兽面衔环的铺首的青铜大门前驻了步,黄硕透过车帘的间隙,目光落在那门楼上奔兽逐雁纹的石青色瓦当上,神思微微有些恍惚……他,如今便在垣墙之内。

      七年长别,相见在即,她心底里竟隐隐生出几分紧张无措来……近乡情怯,大抵如是。

      早有一个家丞模样的老者领着十余名仆从侯在门外,见车马驶近,健步迎了上来。他约是五旬年纪,身着一袭群青色的细缣衣袍,面貌清瞿儒正,气度谦和,周身透着几分阅世颇深的稳敛与从容。

      “老朽姓郑,忝为府上家丞,奉了郎君之命在此恭候夫人车驾。”老者隔帘向她躬身执行,语声恭谨道“千里奔波,车马劳顿,府中已备了饮食茶水,只待为夫人一洗风尘。”

      马车中却是静默了片时,不闻回音,过了一会儿方响起女子极为清越而和润的语声:“劳烦了。”

      顿了一瞬,车中的女子却未立时掀帘下车,而是静了片时,既而启声问道——

      “敢问老伯,州境之内近日可生了大事?”

      她语声温和而平静,字字清晰,虽是问询,但言语之间却近乎笃定:“前些时日霪雨不止,莫非是何处汛情?”

      郑伯闻言,意外之下竟是神色一滞,心底不由暗叹了一声——颖悟剔透,敏锐如斯,难怪自家那位人中龙凤的郎君目下无尘,唯牵念着家中结发之妻。

      “夫人睿智。”一惯稳重的家丞,暗自敛了面上的惊叹之色,而后恭敬地应道“的确是因着前些日子的连阴雨,岷江上游泛滥成灾,半月前湔堋南边有两处决了堤,郎君闻讯,星夜兼程赶赴了岷江,至今未归。”

      ——郎君走得那般匆忙,但临行之时却不忘留下话来,若夫人问起他的行踪,须据实以告。

      黄硕闻言,心下有几分了然——湔堋决堤,乃是关系着这益州全境数百万黎民的生计的要事,以他一惯事必躬亲的性子,自然是毫不迟疑地前赴岷江了。
      只是,至今未归……黄硕心下刚刚泛起微微的失落已被忧切压了下去——已去了半月,想必那边的汛情颇是棘手。

      “如今府中诸事具备,只待夫人入住了。”老者温声和缓地出声道,亦打断了她的思绪。

      “劳烦了。”黄硕微微颔首,而后素手掀了帘帷,扶辕踩着车前的踏石下了地。由郑伯领路,一路进了府中,自南阳随她来此的婢子仆从们便着手开始搬箱笼。

      孔明的住处是府中毗邻着主宅的一处三进五间的院落,颇是深旷雅致。正值莺时四月,已是桃李红褪,春芳渐歇,但甫进了院门,便见东边一株繁花正绽的高大梨树,漫树梨花竟放,琼苞玉蕊,一树繁白,初雪一般的晶莹皎洁,鲜妍不可方物。

      那株梨树大约看上去至少有百年齿龄,高约有□□丈,横柯细杪挓挲开来,佚云蔽日,近乎荫了半个东厢。

      一阵晨风拂面而来,夜露未晞的雪白瓣儿扑簌簌地抖下几点水珠儿来,零落地点点飘洒下来,有几点正落在自花树下经过的颊边,一阵沁人的清爽凉意,仿佛瞬时濯净了这一路的疲倦与窒闷。

      她不自禁地仰头看了上去,才正是花时,所以叶芽儿还蜷缩在枝头一个个覆着细白绒毛芽苞儿里,所以举目而视,唯见满树梨花盛绽,似雪繁白,透过繁花间隙,可以窥见晴蓝的天穹和缕缕萦浮的云丝,时卷时舒,惬意而自在。

      黄硕几乎是在这一霎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一路进了内院,前院和中院皆是他办公之处,而这儿则是他们夫妇的寝居之处了。

      有些意外地,院中东西两厢前后原应种草植花的地方,眼下皆是空置的,大片湿润的褐色新土似乎刚刚翻过不久……

      “这儿因着郎君吩咐,翻地种了笋。州境之内少有云丘竹,所以便种了越王竹,蜀地暖热多雨,适宜竹木生长,这些笋到秋日便能长成丈余高的新竹了。”郑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温声解释道。

      黄硕闻言一怔——待这几丛筠竹长成,这院落的格局便几乎同南阳的家一模一样了……

      “自两月前主公城头受降,入主益州,郎君封了军师将军,住进这府邸起,便一面遣入东赴南阳接夫人入蜀,另一面亲自布置了家宅,安排了夫人住处的一应细务。”老者的语声没有太大起伏,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份量。

      --刚刚接手益州,正是千头万绪,诸事待举的忙乱时候,他身为主事,竟还分心为妻子安排这些琐碎事宜。

      黄硕听得也是微微一怔……这人呵,从来就是这般的妥当体贴,数年如一日的温和细致。

      她走近了几步,低头仔细端量,果然在褐色的土壤间,看到零星几个细尖的新笋已破土而出,鲜嫩又茁壮,一派生机勃勃模样。

      她心底里忽然不自禁地涌上几分动容——七年了呵,他终于有了安定之处,可以给她一个安宁的家。

      他当年择定的主君——左将军刘备,如今已据有荆州二州,北抗曹操,南凌孙权,天下三分之势隐然已定。真正划地称雄,位尊一方。

      而天下间又多少人赞叹诸葛孔明的鉴人之明,当年慧眼识珠,扶助英雄于穷途末路。到如今,昔日落魄皇叔成就了一方基业,俨然无冕之王,而居功至伟的南阳才子坐镇中枢、总揆百事,俨然丞相。

      黄硕莫名便忆起了七年之前,南阳隆中的草庐之中,她自棋室的小窗中窥见的那个年近五旬的谦和长者,那个时候,他几度惨败于曹操之手,部属流离,义仆星散,狼狈地带着寥寥几个亲信投奔了荆州牧刘表,以求荫庇。

      真正寸步难行,前途渺茫。

      那个时候,其实,她心底里也并不看好这位刘皇叔。

      以时人的眼光,士子们若要求仕,想在乱世中博一个前程,最佳的选择乃是北上许昌投奔丞相曹操。

      因为名义上的天子,所以就有了名义上的正统,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朝廷势力,对于一个有志之士,不论他拥护汉室天子还是拥护曹操,他都必须归附到曹公的麾下,为其效力。当年荆州官学的许多士子,都同孔明的同窗好友孟公威一样择了这条路。

      而即便不选曹操,其时江东基业初定的孙权亦称得上一方雄杰,虽不及曹操兵多将广,但据着长江天险,自保却是无虞。

      但,那个时候,孔明却是在连她也意外之中,择定了其时狼狈落魄的刘玄德为主——是为了那个汉室宗亲的身份,还是因着三顾茅庐的恩义,甚或……其他?

      她……一直疑惑。

      而,七年之后的今日,几乎整个天下的士子都在惊赞孔明当年慧眼识珠的睿智。他所择定的主君而今已成为了与曹、孙两家分庭抗礼、三分鼎足的一方雄主,而他自己更因当年识于微时,所以为主君推诚相待,至敬至重。

      因此,令名得彰,文才武略著于天下。

      ——诸葛孔明,几乎已是天下士子心向往之的楷范。

      而于她而言,她的丈夫,终于有了一方长久安身之处,所以可以安顿家小,不必两地离居。

      这一天,她已等了太久呵。

      黄硕在内院安顿了下来,如她预想的一般,正堂的簟席几案,书房的布置格局,内室的床榻围屏……几乎都同南阳的家中一般模样。

      ※※※※※※※※※※※※

      待五月南风吹遍巴蜀大地,遍野小麦覆陇而黄的时候,黄硕终于得了孔明不日归家的消息。

      那天暮时,她听了仆从通禀,急急放下了手中竹卷向外奔去,出了中院,便再移不开目光——

      那人便立在前院西厢那一株参天的梨树下,柔红色的夕晕筛过密密的新叶,斑斑点点地缀在一袭若竹色的衣袍上,长身立玉,颀长劲拔,眉目温静隽致,气度渊古博雅,清和淡若一如当年。

      只是,相较于昔日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士子,如今的他气度较更显稳敛从容,风云过眼,轻尘不惊。

      看到她的一霎时,他眼底里忽然泛上笑意,清隽儒雅的温文男子,就那样澹然含笑立在一树浓荫下,其人如玉,风华独显,仿佛天地之间的所有景物皆虚化作了褪色的背景,清晰可见的,唯有他须他发,他眉他眼……

      “阿硕,”他轻唤她的名字,语声温润清醇一如当年“我回来了。”

      她缓缓向那人走去,近了几步,将他眉眼看得清晰时却是怔怔立在了当地,那一双湛然的墨色眸子,此刻隐隐可见血丝,露出彻夜未眠的疲态……瞬时间,一股酸涩自她心底直涌上眼角,连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微微模糊起来……

      所谓情根深种,大约就是,莫论那个人怎样的狼狈窘迫或憔悴落魄,你的第一反应,都只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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