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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冬·执子之手 ...

  •   冬·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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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日,昼最短而夜最长。古人讲这一天阴极之至,阳气始生。莫召奴过去读《清嘉录》,只记得里面也有“冬至大如年”的句子。中国人惯来看重年末,这种心情好比陪着本挂在墙上的老日历,日久天长,看着它一点一点单薄下去,然后一年的光阴也就到了头——悄然没声地,让人忍不住想要嗟叹。

      莫召奴早上起得早,在护城河边慢跑了一圈后,照例回学校吃早餐。食堂里今天卖的是饺子和汤圆,算是应着这古老佳节的景。莫召奴要了一碗芝麻馅的汤圆,他虽然不太嗜好甜食,却很喜欢汤圆入口时香滑糯软的口感。尤其是隆冬时节,温软软的糯米和热乎乎的甜汤配合在一起,深吸一口气,似乎整个人也跟着温暖了起来。
      “莫老师早!”
      “莫老师早上好!”
      吃完饭堪堪七点半,正是多数人餐点的时候,食堂里开始陆陆续续有学生进出,大多肩上背着书包,手里夹着厚厚的辅导书。寒假将至,校园里的气氛一半是归家的雀跃,一半是应考的紧张。好在莫老师执教的古典日语选修课没有考试的压力,学期成绩50%综合学生的平时表现,而期末论文只要用心准备,大部分也可以安全过关。
      两周前,莫老师布置下论文主题,十多天的时间里,通共有两百来份文档夹带着个别学生的仰慕信塞满了他的邮箱。莫召奴波澜不惊地一一存储下来,冬日漫漫,不可消磨,除却读书、饮茶、起坐安息,他已预备用小半个寒假的时间来批改学生作业。

      “莫老师!莫老师!”
      一面散着步,一面慢慢计划着假日的安排,远远的,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自己的名字。莫召奴回过头,只见身后的林□□上,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兴许是赶得急,脖子上的围巾跑散在衣领边,接近零下(冰点?)的天气里,额前的发丝上居然还粘着汗珠。
      “丸太郎?”他有点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自从上次的打架事件后,他与丸太郎的关系便不自觉地亲近起来。也许是接触久了,他渐渐发现,这个远渡而来的同乡少年,虽然外表看似孤僻,但在内心深处,也有着相同年纪男孩子该有的活泼性情。

      “什么事?”他伸手把丸太郎的围巾扶正,“你看你,跑这样急。”
      “那个,莫老师……”一路奔来的少年胡乱抹了把汗,又稍微平复一下呼吸,“我是想问您,您还记得上次去的那家小书店吗?”
      他略略挑起眉,笑道:“当然。我第一次见到丸太郎,就是在那里啊。”
      丸太郎摸了摸后脑勺,咧开嘴也笑了:“其实那家小书店,是我爷爷的一个中国老朋友开的。今天晚上,我们想请您到那里,和我们一起过冬至。”
      他一愣:“诶?”
      “莫老师,这么长时间来,承蒙您的照顾。”像是触及某个不好意思的话题,丸太郎忽然间变得恭谨起来,“所以,今晚请您务必要光临!”
      “丸太郎……”领会到少年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毕业以后的这么多年里,他一直留在L大执教,校园生活虽然远不及外面世界那么精彩纷呈,但平心静气地待久了,收获到的,却是足以打动人心的纯净。
      “我一定会去的。”他望着少年的眼睛,郑重地说。

      那天下午他只有一节大三学生的日文课,下课以后时候尚早,他也没有别的计划,预备着一路慢走,闲逛着去丸太郎说的那家小书店。出校门的时候,收发室的大爷乐呵呵地同他打招呼,又交给他一沓信件。他随意翻了翻,有银行的对账单,超市的广告宣传单,邻省的X大学日文系寄给他学术交流件,还有两封贴着夸张桃心、通体粉红的“表白信”。
      他有点无奈地摇摇头,正要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信放到随身的帆布包里,忽然间手指一顿,似乎是摸到一张非常光滑的硬纸片。不太显眼的,夹在一匝纸堆里。
      他把那张硬纸片抽出来,第一眼触到的,是张普通明信片的背面。
      姓名,地址,邮编。简简单单的三行字,再没有多余的寄语,却叫他整个人停在那里。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或者说,那是曾经在温暖的灯光底下,由他一笔一划,亲手教出来的横折竖捺。
      神无月。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给神无月一个明确的答案。也许是因为慌乱,也许是因为无措——从那个灯光与心事都暧昧不明的夜晚起,他就常常提醒自己,如有可能,尽量不要去回想有关神无月的人与事——并非是矜持着多么矫情的心态,只是在一切涟漪都未定的状态下,他觉得自己更需要的,是一种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淡然处之的心情。

      只不过,“想念”,这种听上去就觉得煽情的词语,似乎从来都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情绪。
      它就像一团迷蒙的山雾,在或清晨或傍晚或其他无从预知的时间里,悄然升起,翻涌蔓延。而等你惊觉到它的存在时,那雾气早已漫山遍野,将你重重包裹其中,不可逃脱。
      多么危险,又是多么地……诱人。

      莫召奴望着手里的明信片,安静了半晌,然后深长地舒出一口气,缓缓地,将明信片翻转过来。
      目光触及的那瞬间,恍惚世界静止,光阴停顿,所有飞逝的风景都被定格在眼前——
      一秒,两秒,三秒。
      一天,一月,一年。

      明信片的正面,是他记忆里永远不会忘却的,那静静绽放在黝蓝夜空、独属于夏日祭的璀璨焰火。

      ***

      莫召奴到达那家老书店的时候,天色已经是蔼蔼黄昏。他抬起手,刚想拨开书店门前厚实的棉布门帘,就听到帘内传来一声兴奋的欢呼。
      “莫老师!是莫老师来啦!”
      门帘呼啦被拉开,兴冲冲跑出来的少年已经与他差不多高矮,挽着毛衣袖口,腰上还系着块方形的大围裙,上面星星点点,粘着面粉,一路扑簌簌地落下来。

      “丸太郎,你爷爷的老朋友呢?”他跟着丸太郎走进书店。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人都往家里奔。小书屋里清清冷冷的,没有客人,连带着那位白胡子的老板也没有坐镇柜台,木质的书柜中间,只孤零零地留着把很旧的黄花梨木圆角靠椅。
      “我阿公啊,他在……”
      “丸太郎!”丸太郎话音还没有落地,书店的里屋里就传来一个有点年迈、但是中气很足的声音,“快点帮阿公把桌上的擀面杖拿过来。”
      “我知道!”丸太郎一面冲着里屋高声答应着,一面抬手推开木门,“阿公!阿公你看谁来啦。”

      那是一间早许年中国最平常的小屋子,木头门框上垂着幅万字花缎面的帘子,地下是横平竖直的青砖地,抬头一大幅张大千的花鸟,陈年的宣纸字迹,湮着年代斑驳的印子,因此显得格外古朴雅致。
      “莫老师,这位就是我阿公啦。”
      他跨进门槛里,小屋里点着盏橘黄色的日光灯,窗子底下,那张被临时当作流理台的八仙桌前,有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胡子老板抬起头,笑眯眯地冲他眨了眨眼。

      “老伯您好。”他礼貌地打招呼。
      “莫老师,听丸太郎在家里提起你好多次。”白胡子老板目光从圆圆的老花镜背后跳出来,看着他,又指指自己,皱纹都挤到一起,“我姓狄,叫我狄阿公就好。”
      他笑起来:“狄阿公。”
      “丸太郎这小子性子倔,给莫老师添了不少麻烦。”狄阿公拍了拍桌上揉好的面团,“今天冬至,自家包的饺子,莫老师一定要尝尝。”

      饺子饺子,谐音交子,中国古语里暗含着新旧交替的意思。过去人吃饺子,为的是秉承上苍,除却晦气。现在再没有那么多仪式般的讲究,只是一家人共处一室,呼吸着屋子里的腾腾暖气,没来由的,便让人觉得心思安稳。仿佛隔绝了室外的瑟瑟寒风,也摒弃了世间的一切危险和凉薄。
      他笑着点头答应,顺手挽起袖子:“狄阿公,让我也来帮忙吧。”

      冬至夜,灯火万家。巷子深处的小屋里,三个人围着八仙桌一阵忙碌。莫召奴其实也会做饭,只是不常做诸如饺子类的面点,在手艺纯熟的狄阿公手下帮忙择菜擀面,边干活边闲聊。聊到家乡,才知道原来狄阿公也不是本地人。年轻的时候冲动爱冒险,为了追随心上人来到全然陌生的地方,想过执子之手,却没想过更难的是与子偕老。心爱人既然已经求而不得,天长日久的,自己反倒爱上了这异乡的生活。守着家小小的旧书店,过着埋首故纸堆里的日子,到最后头发斑白,腰背佝偻——岁月也无声无息地,就这么轻飘飘地从身边远走,一去不留。

      “没有回头路啦……可是也没有遗憾。”
      狄阿公擀着面团,一擀子下去,就是一个薄厚均匀的圆。他摇头笑叹:“仔细想想,人通共也就这么一辈子。我活过一大把年纪,该做的都做了,该有的全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莫召奴听得出神,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故事,开头是悠悠的小情歌,过程像电视上的八点档,结局却慢慢沉淀,变成了一杯平淡绵长的温白开。
      可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多凶猛的惊涛骇浪,时过境迁,往事消弭,都变成了回忆里的一朵小漩涡。
      狄阿公语速缓缓,安静得像是在颂诗:“人呐,聚得,也散得。回头看一看,谁不是过客一个?所以要看得开、放得开,这样才能守得住缘分。”
      守得住……缘分吗?莫召奴微微怔住。
      聚得散得,谁不是过客一个,可是要多难得,才能遇到那么一个对的人?

      那天晚上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三个人一起包饺子,说说笑笑,没一会儿工夫,饺子出了锅,整个房间里都氤氲着糯糯的面食香气,仿若薄薄的一层雾,把人轻轻缠在里面。狄阿公从橱柜端来几只很小的碟子,倒上醋,姜末,蒜泥,香油,蘸着刚出锅的饺子,轻轻咬一口,肉馅的汁水就溢出来,唇齿间全然是鲜美的味道。
      一顿饺子吃下来,三个人全都饱到撑,莫召奴听着屋外风吹刮过玻璃的声音,于己无关地呼啸着,只觉得一个冬天的寒气都被尽数祛除。

      “狄阿公,丸太郎,今天多谢你们。”晚上九点多钟,帮忙收拾好锅碗盆碟后,虽然多有不舍,他还是起身向狄阿公告辞。
      “对了,还有一件事。”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狄阿公猛然一拍脑门,匆忙转回了里屋,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只长条状的深色樟木盒子。
      “两个月前,有人在这里专门做了一件东西,说是等莫老师哪天过来,帮忙送给他。”

      他有点惊讶地接过盒子,古老的木质纹路上带着缕樟木的香气,并不太沉。
      会是什么东西?他手指微顿,虽然心里已隐隐约约有了丝预感,但那一瞬间,他依然无法肯定自己的心情。
      “打开看看吧。”狄阿公微微笑。
      他点点头,轻舒了口气,“咔哒”一声,拨开了盒盖上的铜质搭扣。

      并不是特别新奇的物什。深蓝色的短丝绒衬底,红色的丝带束绳,樟木盒里静静安放着的,是一管普普通通的手工毛笔。

      羊紫兼毫,笔锋透亮,笔毛柔顺,一眼望过去,触感坚韧又柔软。
      他站在日光灯底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拿出那支毛笔。

      这个年代,量化的技术日新月异,过去许多古老的工艺已经渐渐消弭,但真正纯手工制造出来的东西,古雅稚拙,却永远能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动。莫召奴握着那管兼毫,心里蓦然便觉得安宁。虽然那支毛笔制作得并没有多完美,但看得出来十分用心,竹节笔杆上,还依稀刻着字迹。
      他好奇地凑近去看——

      多奇怪。那是一种在他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的、无法形容的感觉。耳边从喧嚣到极静,仿佛周身的风雪都在顷刻间急速退去,天地之间,只留下他一人,独立孤岛。
      但是,从不寂寞,从不孤单。

      那是两行细细的篆体字,篆刻在被他握得已微微温热的竹节笔杆上。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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