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朵拉之心]慕语》微生暖

2、慕语·下篇

　　小孩难养，巴斯卡比鲁的小孩更难养，长到叛逆期的巴斯卡比鲁的小孩、是莱维遇见过的最难对付的生物。
　　蕾西和奥兹华尔德吵架离家出走，奥兹华尔德板着面无表情的脸看不出想法；剩下的那一个，原本安静到时常让人遗忘她存在的夏朵，态度坚决地拒绝与锁链契约，为此自己走下了地牢禁闭。
　　莱维手疼得要命，他被这三个小鬼烦恼得侵蚀都变严重了。

　　浸有特殊药物的绷带细细密密包裹至指尖，将外套换成斗篷依然遮掩不住，莱维不在意地甩甩手，懒得再换回比较庄重的外衣，径自去了禁闭室。

　　蕾西向来不会委屈自己，离家出走需要担心的怕是被她搭讪的人。奥兹华尔德对蕾西怀有愧疚，他成为格连的宿命决定蕾西要作为“罪祸之子”被他亲手堕入Abyss，他终究会向蕾西低头。与只需要善后的兄妹二人相比，顽固执拗的夏朵显得棘手不少。

　　其实，这不是莱维第一次了解被他捡回的小小少女的固执。

　　为她命名夏朵的第二天，莱维就后悔了。
　　清洗过后愈显温暖的浅金色长发，握在手中如同丝绸一般柔软，在阳光照耀下闪着细微的光芒。他平平淡淡地叫出那个名字，却恍惚夏朵·兰兹华斯仍会颔首浅笑、提起裙摆优雅地行礼、略显拘谨地称呼他“格连大人”。
　　在夏朵·兰兹华斯身上遭遇败绩的时光应当随着她的离去消散，而不是给他带来更多困扰，于是莱维想给夏朵·巴斯卡比鲁换个名字。

　　更加温柔的名字也好、更加甜美的名字也罢、又或者更加英姿勃发的名字，莱维绞尽脑汁搜刮记忆，得到的回应却是小小少女咬着嘴唇、眼睛氤氲了星星点点的雾气、蜷在他脚边一语不发，仿佛剥夺“夏朵”之名便是要将她彻底抛弃。
　　分明已经量身裁剪过，巴斯卡比鲁的红衣套在小小的少女身上仍显得过于空荡宽大，纵然她惧怕寒冷一般拽着衣摆将自己包裹起来，也只是将她细小的身量凸显的更为瘦弱不堪。
　　莱维自觉因他的前尘往事刁难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小少女有些过分，起因还是他一时兴起地命名，便只当做她最中意“夏朵”这名字，将改名一事揭了过去。

　　那之后，性格安静沉默寡言的夏朵渐渐泯灭于众。年幼的夏朵不需要接受任务，最常做的便是抱着古朴厚重的书籍，在庭院、阁楼等不起眼的角落，一躲一整天。
　　莱维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将饥肠辘辘的少女揪出隐蔽的藏身地，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对这个游戏乐在其中。看瘦小的夏朵几不可见地皱眉、硬着头皮将丰盛的晚餐填进肚子里，最后慢吞吞地咬着银制叉匙，缺乏表情的脸上微微流露求饶的意味，莱维觉得非常有趣。

　　再后来夏朵渐渐长大，莱维没办法再一只手抓着衣领将她提到半空、看她挥动短胳膊短腿做个样子地挣扎两下、随即服服帖帖地挂在他手中，而府邸中适宜看书并躲藏的地点莱维已熟之又熟、再被揪出夏朵也没有了惊讶、意外、以至于期待等反应，莱维的兴趣慢慢就淡了。
　　尽管不再热衷与夏朵捉迷藏的游戏，莱维依旧是全巴斯卡比鲁中和不合群的夏朵最为熟稔的人。闲暇时夏朵倚着他的椅子角看书，他也只作寻常。

　　因此，当一直像小狗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脚边的夏朵突然间否定他的建议，或者说“命令”，拒绝去Abyss找只锁链契约时，莱维有些吃惊。参考蕾西的挑剔，莱维放给夏朵更多时限，夏朵却不领情，以无动于衷的沉默代替了回应。出于好奇，莱维想找夏朵来“谈谈人生”。结果不知是不是奥兹华尔德呆板的脸给夏朵带去坏事的预感，用他的话来说，夏朵“皱起眉摇摇头，离开的背影有些悲伤。”
　　奥兹华尔德作为比夏朵高等级的表情缺乏症患者，莱维相信他对夏朵“皱眉”、“悲伤”的判断有很高准确性。但与锁链契约，这对巴斯卡比鲁就像追逐Abyss的金色光芒一样自然，是Abyss认可巴斯卡比鲁之名的象征之一，有哪里值得夏朵悲伤，甚至要逃进牢笼？

　　莱维带着疑惑走下地牢。
　　巴斯卡比鲁府邸的禁闭室附加着抑制接触Abyss的咒术，虽然无法撼动身为格连的莱维，却将没有锁链保护的夏朵削弱的厉害。莱维站在门口打量倚墙而坐的夏朵，巴斯卡比鲁的红衣空荡荡地包裹着瘦弱的身躯，和昏暗的光线一同，将她的脸色衬得病态的白。

　　“格连大人。”
　　夏朵果真像奥兹华尔德形容的那样，微皱着眉，目光落在莱维缠满绷带的手指上，流露出被主人抛弃的小狗般哀恸的模样。
　　“您会变成锁链，所以我不想契约。”

　　夏朵主动言明虽好，可这原因不能让莱维满意。
　　“你怎么知道的？”
　　莱维在夏朵面前蹲下，一手撑着自己的脸颊，一手轻柔地覆上夏朵的，温和的笑容盈上眼睛，仿佛纯粹好奇的模样诱骗对他从不设防的少女。

　　“历代格连记事都没有卸任后的去向，我问了蕾西。”
　　“蕾西？你问她就告诉你了？至少也要交换一件让她觉得有趣的事吧？”
　　莱维以目光鼓励夏朵。让蕾西都认为有趣，肯说出格连会被Abyss侵蚀成锁链的秘密，他很好奇。

　　夏朵凝视莱维，变得幽邃的目光闪了闪，她低下头，挽起衣角抱住膝盖。
　　“我爱慕格连大人。”

　　莱维一怔。夏朵颔首低眉，极为温顺的模样反生出些孤苦无助之意，倾诉爱慕的话语大约默想过太多遍，全无紧张激动的音调，仔细咀嚼着，能品出苦涩的味道。
　　莱维心中泛起一层薄怒，那是说不清来由的，或许是曾经从兰兹华斯身上收获的无妄之苦，或许是眼下巴斯卡比鲁小小少女重蹈他覆辙的一腔无望思慕，或许是更加深刻、混乱的因由，莱维就是有些动怒。

　　生气的莱维笑容愈加明朗，停在夏朵脸上的手改为抚摸额头，温柔笑道：“我不会爱你。”
　　夏朵眼睫微颤，幅度极小地抽了抽鼻翼、咬了咬唇角，抬头却是生硬地牵动面部，对着莱维拼凑出不能自拔的苦涩笑容。
　　“格连大人不会爱任何人。”

　　“……也许吧。”
　　薄怒尚未消减，一瞬间竟又生出些许茫然，莱维看着眼前依然安静乖巧的夏朵，怅然地叹了口气。这孩子，通透而执着，简单得让他看不懂了。

　　*
　　“于是，格连就默认把你关着，自己回去生闷气了？”蕾西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夏朵。
　　几天前，奥兹华尔德终于低头道歉将蕾西寻回。蕾西心满意足地在奥兹华尔德跟前撒了几天娇，被说教不能对莱维也没大没小时，从哥哥口中听说了夏朵不知何故的叛逆。
　　知晓那个缘故的蕾西顿生兴趣。莱维端着笑脸，对故意拿夏朵说事的蕾西但笑不语，蕾西便将目光转向了自我禁闭在地牢的夏朵。幸好，夏朵没让她失望。

　　“生闷气？”夏朵抿了抿唇，露出一分浅淡的笑容，她在高兴。
　　“如果你是想，格连苦恼是因为在意你，就太高看那家伙的人格了。”
　　蕾西期待着夏朵变脸，补上一句：“不过，他在为夏朵而不快，也不算错。”
　　夏朵沉淀下本就不多的笑容，看着神采奕奕等她追问的蕾西，拢起外衣蜷坐好，轻声念道：“夏朵·兰兹华斯？”

　　“咦，你知道啊？”蕾西惊诧片刻，兴致不退反长，“能查出这件事你对格连真够用心的了。那家伙动机不纯，捡你回来又扔在一边，你喜欢他哪里？”
　　“动机怎样都好，格连大人救了我、照拂我，格连大人很温柔。”
　　“那只是因为你是巴斯卡比鲁，格连对我们所有人都很装模作样。”
　　蕾西挽起发梢绕进手指间把玩，她突然对呼之欲出的答案失去了热情。

　　夏朵的双眸被灯盏的火光映照，闪烁出明亮的光彩。
　　“即便是对族人的一视同仁，格连大人的温柔，于我却是独一无二的温暖。”

　　蕾西凑完热闹，彻底对一根筋死心眼的夏朵失去了兴趣。夏朵自闭在地牢三月无人问询，还是奥兹华尔德出于责任心，向莱维提出了质疑。拗不过奥兹华尔德公事公办的冰块脸，莱维颇有破罐子破摔的势头，干脆将夏朵推给奥兹华尔德，下令夏朵跟随他外出执行任务。
　　Abyss和锁链引起的扭曲，于战斗经验丰富的巴斯卡比鲁是个任务，于普通人却更多是轻贱生命的血色恐慌。没有契约锁链的夏朵顶着巴斯卡比鲁之名，比起普通人也仅仅是多了毫厘临危不惧的镇定和自愈力强的耐打，这样的任务本不该落到她头上。

　　夏朵坦然接受了莱维的命令。不是打算依靠奥兹华尔德，也明白向莱维认错接受契约，一切就迎刃而解，可在此被夺去坚持，就好像将她珍惜更胜生命的感情捧给莱维打碎，她舍弃不了。

　　Abyss仿佛故意为难忤逆格连的柔弱少女，狂暴的锁链缠住了奥兹华尔德，他看到致命的攻击直冲夏朵而去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夏朵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平静。自她意识到爱上莱维，她便知道，她不会死得平稳安详，不尽如愿的也只是为了爱慕之人赴死、以及被爱慕之人遣去赴死的些许细微差别，于莱维而言无关他的风月。夏朵真的不怕，她本该消逝在幼时，如今归寂于Abyss，唯一心痛的，不能更多凝望那个人而已。

　　锐利的锋芒迎面刺来，夏朵没有闭上眼睛。厚实严密的黑羽一闪而过，她看着莱维走到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跌坐在地的她，沉如水的脸上带着遥不可及的漠然，冷的夏朵打了个寒颤。
　　莱维忍不住出手的一瞬间，有种输掉的错觉。曾经他对夏朵的执念没有拿到任何回报，如今夏朵对他的执念，却挽回了他的怜悯。这孩子，让他心烦。

　　夏朵的脸色苍白如纸，眼泪夺眶而出，迎着莱维凛然的目光，唇齿颤抖说不出话，只得竭尽全力地摇头。
　　莱维皱眉，夏朵果然很了解他，这个时候也没让他失望。
　　松开眉头、卸掉冷漠，莱维眯起眼睛笑容灿灿，情人般亲昵地弯腰抚摸夏朵的脸庞，轻拭去她挂在眼角的泪珠。
　　“我不想看见你，离开巴斯卡比鲁吧，你被放逐了。”

　　*
　　“杰克追寻我8年？你对夏朵8年的后悔又如何，心动了吗？你还是看她哭吧，因为这破实验。”兑现实验的那一晚，蕾西突然搬出了夏朵刺激莱维。
　　“不会哭的哦。”莱维笑容和煦，笃定道：“夏朵不会哭的。”

　　莱维停下脚步，回视深一脚浅一脚追着他脚印走的夏朵，近日诸事再次浮上脑海。

　　蕾西由奥兹华尔德亲手堕入Abyss，实验如计划般完美开端，将之交付给杰克想必可以得到出乎意料的惊喜发展。他正要找个偏僻安静的地方等待最后的侵蚀，夏朵突然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仿佛经年的挚友般亲切而随意地挥挥手，“哟”了一声就算打过招呼，隔绝8年的空白烟消云散；他极其自然地跟着夏朵，毫无眷恋地离开巴斯卡比鲁府邸，一如当年头也不回地将她弃之而去。久别重逢，他将夏朵错过的好戏一一道出，她只是默然，将侵蚀蔓延的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有些遗憾夏朵执着的爱慕，今晨他醒来，看到她攥着他一片衣角伏在床边昏睡，眼角隐约泪痕未干，更为深沉的遗憾漫过心底。
　　他不后悔，只是可惜。他早已不记得兰兹华斯的面容，余下的一念执着，却是怜悯求而不得的夏朵身上，他的感同身受。他不爱这孩子，即将被Abyss侵蚀殆尽的最后，却冒出零星不能当真的妄念，希望曾经爱她。

　　“送我到这里就行了，别靠太近很危险。”
　　莱维挥手告别，夏朵沉沉地望着他不说话。
　　莱维笑了笑，笑容是不以为意的轻松淡然，引着开始扭曲的空间向树林更深处离开。

　　光线开始消失的瞬间，夏朵终于扑过来，从背后死死抱住莱维。
　　“将我一起吞噬吧，格连大人。”
　　温热湿润的感觉透过衣料传来，莱维将失声哭泣的夏朵揽到面前，给予夏朵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拥抱。
　　“没办法，就这一次，让我试着爱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