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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海真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是被训练场上的口号声喊醒的。他像听见集合号一样,从病床上跳起来,拔掉手上输液的针头,扑到窗前。雪停了,训练场上白茫茫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几百名新兵正在操练。集合,像涌起的乌云,散开,像满天的星斗。海真才知道,原来这三个月里重复到麻木的动作,几百人如同一个人的时候,是这么好看。

      他第一次,远远地看见总教官金泰源,他笔直地站在检阅台上,像一座孤独的石碑。

      海真想起,这是结训式。今天之后,有的战士会离开,回到原部队继续受训,等待下一期的选拔。留下的战士,将踏上一条未知的路。

      心头忽然一紧,如果成绩不合格,海真没有部队可以回去。他来不及换下病服,套上军装就冲出了病房,额角的伤口疼得厉害,一跑起来,走廊直晃悠。

      他跑到楼梯口,遇上了查房的护士,姑娘一伸手,像拦住一匹小马驹一样把他拦下,就是一顿教训:“跑什么?你们组长给你请了三天病假,报告上把你的伤写得可重了,你这么生龙活虎跑出去,想让他和你一块挨罚不成?”

      海真一愣,钉在原地。护士说完,一扭头走开了。

      海真扶着栏杆,又向下走了几步,缓缓地,在台阶上坐下了。他不知道护士为什么生气,但他知道,在军营里,病假也是命令,必须服从。

      一直在害怕。训练的时候,怕被看出生病,一步也不肯落在后面,到了卫生队,又怕病得轻了,被人当成脆弱的孩子,被人说一点也不像父亲。

      所有他害怕的,这回都将变成真的了。前功尽弃。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累,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光是代请病假这一条,足以让五星组的组员们侧目。不是组长的一贯风格,因为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了不起的人,他们说。

      李海真在病房里,坐立不安地度过了比三个月还长的三天病假,一入组,四面都是敌意。

      训练从五千米雪地奔袭开始。海真那时还不知道,下马威,也是新入组必修课之一。

      好像商量好了。有人挡在前方,故意压住步子,海真左躲右闪,怎么也冲不破。有人从后面赶上来,超过去,狠狠撞在海真肩上。

      海真不示弱,用力一挥手肘,击退了挡在左边的人。跑出去没多远,又被人包抄,外侧的别住他,里侧的绊住他,这群人一路狂奔,一路你推我搡。

      有人跌倒,团了一把雪,往海真后脑勺掷了个正着,趁他回头的当口,不知是谁,一脚把他绊倒在雪地里,后面的人顺手就把雪灌进他脖子。

      海真顾不得冷,一翻身从雪地上爬起来,追上去,拽住那人腕子,一把拉回来,照左脸就是一拳。人小,没什么力道,可这一下也真是快如闪电,打得对方一愣。

      衣领里的雪开始融化,背脊上淌过一道道猝不及防的凉。前方,后方,四五个人拥上来,围住他。

      海真不像别的战士,他没在部队受过专门的格斗训练,但他在还未入伍的时候,每星期陪母亲,到委员长同志的机要营,给父亲送换洗衣服,总是悄悄爬到地下室高出地面的小窗子边,偷看父亲和叔叔们秘密训练。

      矮小的身躯蜷缩在低仄的遮雨棚底下,小心脏砰砰快跳出喉咙,手肘和膝盖都磨破了,直到天黑,才舍得回家。

      最初,只是喜欢看父亲厉害的样子,后来渐渐看清了,父亲和人打斗的时候,是如何进退,如何用拳脚的。

      他在放学路上,拐到无人的小巷子里的时候,经常忍不住对着墙根下的旧自行车、破家具们,摆出从父亲那里看来的动作,在想象里,把长大后的自己,一次一次与父亲伟岸的身影叠合。

      他哪里知道,那些好看的动作,使出来又快又狠,每一招都能致命。

      因为不是普通的格斗招式,海真和围住他的几个十三四岁的战士打起架来,倒也没怎么吃亏。

      不断有人加入,可都不是向着海真的。

      有谁丢了一把雪过来,迷了眼睛,海真抬手去挡,肚子上就挨了一拳,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好几步,撞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扶住他的肩膀,他看见正朝他冲过来的几个人,像受了惊吓,一下子都散开了。

      身后的人,扳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向着自己,海真抬起头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组长元流焕。他10岁,元流焕16岁,比他高了不少,他仰着头,那个人俯视着他。

      没有温度,也不带任何回忆,不生气,不说话,不笑,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表情。组长那时的样子,海真后来一直记得。

      元流焕向后退了几步,侧身,拉开了应敌的架势。

      他在训练场边上,已经看了他们一会,同样的灰绿色军装,被围在中间的孩子,却比别人亮一点,也许是因为四面受敌之下,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头。招式是有模有样的漂亮,不过遇上实战,也没多大用处。

      方才打作一团的新组员纷纷散开,腾出一块空地,把海真留在了中央。

      面前的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让海真生气,以至于忘记了害怕。他定了定神,把还记得的所有动作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选了他觉得最厉害的一招,箭步冲上去,挥出一手刀砍向对方颈侧。

      元流焕好像能未卜先知,闪也不闪,擒住海真的腕子,把他肘窝向下一压,往回一带,臂弯就卡住了他的脖子。这不是攻击动作,力气也只用到三分,他身上连动都没动一下。

      海真没有就此罢手,他手肘全力向后一击,挣脱的瞬间,扬起一记连环踢,元流焕握住他的脚踝,低身横腿一扫,正击在迎面骨上,海真顿时扑倒,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再抬头,只见那个人站在一步远的地方,静等下一次攻击。海真抹了一把脸上的雪,爬起来,还没站稳,右手已经送了出去,是锁喉的姿势。

      手都没碰到对方的衣领,元流焕抬手扣在海真小臂上,另一只手抓住他一侧衣角,转侧俯身,像丢麻袋一样把海真摔在地上。

      海真想挣扎,可是后背摔得发麻,根本使不上力气,胳膊疼得他蜷了起来。

      元流焕没有再看他,十几个十三四岁的战士站得不远,一个个都看呆了,他朝他们走过去,有的战士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目光扫过他们,忽然问:“对敌作战最重要的是什么。”

      静了好一会,有人打报告,大声回答:“是不怕死。”

      “比不怕死更重要的是活着。”元流焕的声音平稳,坚决,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一个人对付很多人,以为很厉害,死亡的机会却多了几倍,这是逞能,只有先活着,才能不怕死。”每个字每句话,干净冷硬得像手起刀落,说完,沉默了几秒,回头,他看见海真,站立在他身后,端正笔直,目视前方,才喊了“列队”两个字。

      这天,全体新组员受罚奔袭一万米。

      李海真在五星组的训练记录,就从这场败仗开始。

      后来无论何时何地,元流焕这个名字,总是让他感到疼痛。

      琵琶角,5446部队,不尽的海岸线和冬天,大雪里成群死亡的青稞,还有集合号里枯瘦的月亮,这里有无数让人疼痛的理由,但没有什么样的疼,能像元流焕带来的疼那样,让海真心里难受。

      他就是想不明白,那么好看的人,怎么能那么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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