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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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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玹说着,施施然走进屋内。
烛光被灯罩拢住,在屋内漫成橘色的光辉,柔和、神秘。屏风后一道人影背对着门坐在浴池里,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撩着水,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下,投射在画屏上的影子几乎让人移不开眼。若不是人影宽肩窄背,行止间磊落潇洒显然是个男子,光是这一头秀发,怕是就要让人浮想联翩,误认为绝色美女。
小厮端了酒坛酒具放在桌上,卫玹将下人挥退,掀开封坛的桑皮纸,百年原浆酒的醇香顷刻间弥漫开来,满室酒香,醺人欲醉。
卫玹上一世在平宛皇宫中尝过形形色色的好酒,却唯独怀念故国的贡酒杜康。他一直记得府中窖藏了几坛佳酿,却不料还未斟酌品尝先已国破家亡……想着想着,思绪便不由飘远了。
“好酒。”屏风后那人道。
王爷敛下心底里涌上的几分怅然:“能与教主这样的人物共品美酒,也是本王人生一桩幸事。”
想起曹阿瞒曾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此世放手一搏不管结局如何,今日得以杜康满杯与人畅饮,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温池暖酒乃是绝配,若王爷不嫌弃,不妨来池中与本座对饮。”
当年圣教威震南疆十几个胡族部落,若要建国称王,当是一呼百应,其幅员之辽阔、兵马之丰壮,泽国远远不及。放在十几年前,卫玹怕是还要敬那宿教主一杯,而如今群天岭式微,与之平起平坐倒也说得过去。
卫玹欣然应允,解了外袍,端着酒具绕到了屏风后,随着视野的转换,教主的庐山真面目映入眼帘。
首先是一头令人过目不忘的银发,如丝如绢,璀璨夺目,与久不见阳光的白皙肌肤相映成辉,额头正中一道半寸长的细细朱色,不知是伤痕还是胎记,其人面相也极其特别,俊眉修目,丰容盛鬋,神色皎皎如月华,清冷巍峨,凛冽天成,映得满室华光。
王爷原本还想着宿焚舟刚刚出狱当是蓬头垢面,见此情形,自己在这人面前反倒有些自惭形秽。
“教主好风采。”他忍不住赞道。
说着,他把托盘放到浴池边沿,自己则宽衣解带,迈入池中。世人皆知宿焚舟宿教主乃方外人士,修的是斩断七情六欲的无情道,是个雄赳赳的处男,何况对方也坦荡荡地对着自己,饶是平宛皇帝颛孙泽梁那个死基|佬大大拓宽过王爷的心理阴影面积,此时的王爷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遮遮掩掩。
只是我们的王爷不懂,练功走火入魔可是会让人性情大变的。
对方收回落在卫玹身上的视线,意味深长地回道:“嘉王爷风动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风动天下?呵……正是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名声给他引来种种祸端。卫玹让自己不露出自嘲的表情,不置可否地笑笑。
两人抵肩而坐,手边放着美酒,身子泡在暖瞳瞳的池水中,对望彼此皆是人间罕见的风华人物,交谈下博古通今畅所欲言,不消片刻,便叹相见恨晚,心生佩慕。
所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暖汤泡得一身浮垢尽去,通体舒泰,双颊生晕。慵慵懒懒披衣而出,教主借了王爷未穿过的衣服披上,两人身形差不多少,衣饰又是宽袍广袖,上身倒也合体,教主将那一头曳地银发从衣领中撩出时,深厚的内力已把发丝上的水份逼干,王爷这才看到他两侧琵琶骨上的狰狞伤口。
他从柜子里取了上好的伤药,让教主坐好,松开衣襟敷在伤口上。卫玹仔细观察之下,不由暗自心惊。只见那两道伤口鲜红如新伤,浑不似四年放任不治的模样,要知道穿透琵琶骨的铁索四年时间不知会锈成什么样子,伤口遇着铁锈便会溃烂化脓,十人九亡。而教主的伤势虽看着严重,却无任何溃烂迹象,可见其人内力实乃登峰造极,深不可测。
两人都是博文广通之人,兼之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从池子里洗完出来兴致不减,喊了下人上几道下酒菜继续对饮,奉君金卮之美酒,畅谈天下大势,问鼎九州逐鹿。教主谈及南疆风物,奇人异事令王爷惊奇赞叹不已,频频追问,对方都笑着一一作答,宾主开怀。只恨时间流逝太快,恍然间已天色将明。
王爷喝得有些多了,加之几日来心事繁重都不曾休息好,丑末寅初那会儿已是昏昏欲睡,而教主却是仗着浑厚的内力饮酒如喝水,双眼清明地面对着趴在桌上睡去的王爷,慢慢喝干了杯中最后一点酒,然后站起身,一手抄起卫玹的腿弯轻轻松松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一路走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细细打量王爷的面容良久,收回视线正要起身离开,衣袂却被一只手抓住。
“本王后悔许你离开了……”床上人眼睛闭着,含糊道。
教主勾唇,凑到王爷耳边,呵出的气息让后者耳廓一抖,他饶有兴致地反问:“小王爷要本座留下作甚?”
不料床上人却猛地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起来,身躯好像也在颤颤发抖。宿焚舟一愣,不明白那人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他看王爷模样可怜,也不理自己,便想就此离去。迈开几步又忍不住走回床边,这一回来,却是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那刚刚弱冠的小王爷双目紧闭,正无声地淌着眼泪,细微几不可闻地抽泣着。
形状漂亮的嘴唇翕动,教主耳聪目明,凝神去听,卫玹断断续续的呓语便入了耳。
“若我还是要嫁给他……不如死了干净,免得……背那千古骂名……”
教主皱起了眉头。
他想了想,咬破了左手食指。一颗血珠便从指尖渗出,他将血珠抹到自己耳后,不一会儿,两根手指夹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黑色发丝出来,可教主满头银发,哪里来的青丝呢?只见这根“发丝”无风自动,仿佛有意识一般轻轻缠绕教主的手指,宿焚舟夹着“发丝”的手摸到王爷耳后,也不知做了什么,这根发丝便倏然消失不见,王爷迷迷糊糊中感觉耳后一痒,似乎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沿着皮肤滑行,他“嗯”了声伸手要挠,被教主按住,过了片刻才松开。
“本座今日便将我群天岭圣物芥子玄蛇赠与你。”他帮卫玹把贴到脸上的发丝拂开:
“虽然不理解你在说什么,不过嫁人?哼……”
“谁敢?……”
他目光扫过房内,取了架子上挂着的一顶黑色笠帽戴上,遮住了那张丰容盛鬋的脸,推开房门,微微泛白的凌晨夜露深重,男子迈出房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告辞。”他压低帽檐,身形倏忽间消失无踪。原本打开的房门无风自动,缓缓合上。
次日清晨,王爷扶着额头起床,对镜一番梳洗,但见双眼微肿,也不疑有他,只道昨晚可真是醉得厉害,今后还得节制为上。
洗漱过后,在案桌上看到了一行白纸黑字——
“知君心是中秋月,肯为狂夫照白头。”
卫玹莞尔一笑,心中因着诗句顿生豪情,一扫多日来愁闷苦恼。
宿教主果然是个妙人,这个知交本王认了。
喝了王妃送来的醒酒汤,他抖擞起精神往府外跑。
要权倾一个国家,无外乎掌控三样东西:军队兵权、朝廷党派和民心。前两样都已经开始着手去办,初步成果也还不错,这第三样可是真费劲的东西了。
民心有多重要?有道是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
掌权者忠善仁慈则得民心,贪奸作威则失民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卫玹在平宛皇宫呆了十二年,目睹颛孙泽梁治国治民十二载,颛孙其人文韬武略,卫玹从他身上学到的手段见识难以否认,便也明白,民心一靠地方官平时积累,二则是天下文人在特殊关头的笔杆子。
前者工程太过浩大,如今时间紧迫当放一放,而后者却可以大做文章。
理清思路,他首先借讨教功课的名义,去了太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