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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胡作非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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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交二更,街上行人寥落,惨淡的月光透过云层洒下,将酒馆门前迎客的旌旗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夜寒风冷,万籁俱寂,只余打更的声音,响彻大街小巷。
“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天干物燥,小——”
猝不及防的,一匹白色骏马疾驰而过,快得仿佛一道闪电,眨眼不见了影子。若非那酒旗刺啦一声被什么东西勾住私下半幅,真叫人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咚——”
更夫愣了愣,才回神敲了一下梆子,便听一阵急促的砸门声,竖起耳朵仔细辨了辨,却像是济世堂的位置。
济世堂乃隆庆最大的医馆,其坐诊大夫方冼更是医术高明乐善好施,素有妙手仁心之美誉。想来方才那快马的主人,约莫便是急症求医了。
果不出所料,此刻济世堂的门口,灯影昏昏,正有一锦衣华裘的年轻男子抱着一人踹门高呼,只将那朱漆大门砸得震天响。
“吱嘎”一声,守门人骂骂咧咧的打开门,“催命呢!爷开个锁的空门都叫你砸烂……”话没说完瞥见来人却是一惊,急忙告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薛公子怎么回了?”
薛宁一脚踹开他闯进门去,边走边吼:“方冼!快叫方冼过来!”
方冼刚刚睡下,闻言连忙穿衣赶来,医馆主事何庆一早站在门口等他,一见他就往屋里拽,边走边道:“快些,是主上的小徒儿景姑娘……”
方冼一惊,脚下生风。
屋里已乌压压站了一群人,里头薛宁抱着一个身材纤弱的姑娘坐在床边,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儿,身上搭着件青色披风,右肩处隐隐透出血迹,紧合着双眸,嘴唇乌青,气息微弱。
何庆喝令一声让开不及,方冼已拨开众人急步向前。薛宁一手揽着人一手解披风,却见那姑娘整个右肩连同右臂的湖色衣衫都已被染成了深深浅浅红色,触目惊心。
他心头一颤,那厢薛宁已经退下她的外衫解开了简单的包扎,一面道:“伤在肩上,未及筋脉,只是血流不止,我遇着她时已经失血过多昏了过去,敷了金疮药也没止住血,伤口过深,点穴亦不抵用,只好先喂她服了保心丹赶来。”
方冼定神道:“二爷莫急,且让我看看。”
薛宁让开去,方冼遂俯下身,细细查看她的伤势,却见伤口约莫两寸,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像是刀伤,不断的有血渗出,血色鲜红,不像有毒的样子。
他心中略略诧异,皱眉替她把脉,好一会子方蓦地领悟,连道几句“幸好幸好”,即吩咐:“取血余炭三钱、旱莲草二钱、雪菊四钱,并天香丸磨粉,另送温水与药酒过来。”
底下人忙去办,薛宁道:“天香丸……这是雪里红的解药,她中了雪里红?”
方冼道是也不是,“景姑娘中过雪里红不错,却是已服了解药。只是时日尚短,余毒未清,是以伤口血流不止。现下敷解药压制伤口毒素,应能立刻止血。”
说话间药已送至,方冼净了手,便拿纱布蘸了药酒小心清洗伤口敷药。怀里的姑娘不住的发颤,薛宁由不住就抱紧她一分,轻抚着安慰:“忍一忍,就好了……”
待敷好药,果见那伤口的血越渗越慢,方冼观察片刻,见血已经止住,方仔细的帮她包扎伤口,一面道:“二爷放心,景姑娘伤口止住血就没甚大碍了,过会子喂一服药,睡上一晚,明早就能醒了。”
薛宁略略松了一口气,直等他处理好伤口适才将景悦放下,按了按酸疼的手臂。
何庆见状,便往窗边一看,上前一步说道:“已四更天了,景姑娘想也无事,二爷不防先去歇会子,小的留几个伶俐丫头在这里伺候。”
“也好。”薛宁顺着他的目光,果见月亮已经偏西,便点了点头,又交代一句“好生伺候,景姑娘一醒就来回我”,方安心出了门。如是回房和衣而卧,浅浅睡了一觉,天已大亮,正欲起身,就有人来回景姑娘醒了。
他匆匆洗了把脸,去到景悦下榻的后厢房之时,何庆已在门口候着,出来迎了他,跟着回了几句话,就在内室门口停了下来,由他一人进内。
四柱架子床上,石青绨光棉的夹账往两边挂起,景悦便靠床坐着,头发未束,面色苍白,身上堪堪披件夹袍,正用左手执着汤匙,蹙眉就着丫鬟手里的碗吃药。听人进来也不抬头,恹恹无力,神情漠然。
薛宁也不在意,待走近一些,方温声笑道:“你醒了,可还好?”
景悦手一颤,汤匙就叮的一声掉到了碗里,默然听他戏谑:“怎么?见着我高兴过头了么?”
她只觉得眼眶发热,生生抑住落泪的冲动,才抬头瞥了他一眼,声音极淡,又十分喑哑答了句是啊。慢腾腾垂下眼眸去捡勺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又看他,轻浅含笑:“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来办点事情。倒是你,怎么把自个儿弄成了这副模样?”薛宁百无禁忌,顺手就揉了揉她的发顶,“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到隆庆来做什么?长乐山庄上上下下找了你有整整三个月了。”
景悦咬唇,听他温声细语的竟是关心自己,不觉心中翻江倒海,好一会儿平息心绪,方道:“你帮我个忙,叫他们别送消息回去。”
“怎么?”薛宁挑眉,似要听听原因,叫她沉默,方微微感喟:“却晚了些,承墨兄就在隆庆,何庆一早已经遣人过去送信了。”
都到了济世堂再要瞒着,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景悦嗯了一声,一敛眸子,闷头没有言语。
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直等外头何庆低低唤了一声二爷把人叫走,方松下一口气来。
待过了许久不见他回来,只一个叫灵芝的小丫鬟过来禀“薛公子说出去办点事情,叫姑娘吃了药好好休息”,胸口口又是骤然一闷,万千失落涌上心头。
一时吃了药呆坐,恍惚间睡意朦胧,身上的痛又令人睡不安稳,辗转之际只隐约听外头有一人问:“姑娘睡了没?”正是薛宁的声音。
景悦几乎是一瞬惊醒,待听得外头确然是薛宁,便拢了衣襟坐起,一咬牙走下床榻,打开门来。小丫鬟本欲进门查探,见她出来急忙退开。
景悦走出卧房,见着薛宁便扬唇一笑,一转眼却见他旁边还有一人,不由就眸色一暗,低低唤了句大师兄。
李承墨扫一眼她,只回头拍了拍薛宁:“我有几句话问她,劳驾。”
薛宁十分识趣的拱手告辞,临去还阖了门,却不料这一走只把景悦的神思也带了去,她望眼李承墨,闷闷坐到了椅子上。
李承墨不知她是为着薛宁,只当她犹是在那里闹脾气,不禁就气不打一处来,指她骂道:“你简直是胡闹!”
“我怎么胡闹?”景悦强撑了一口气反驳,话一开口不觉就鼻尖一酸,扑簌簌滚下泪来,她狠狠拿袖子抹了,哽着声道:“总是师父已经不要我了,我胡闹又怎样?”
“你……”她说话就哭了,李承墨只觉措手不及,不禁吐了口气,“不过是送你去霂霖修习无极剑法,怎么就不要你了?师祖亲授,不说我与你菀姐,就是当初师父与师娘都没有这个福分……”
自弘景十七年始,霂霖开派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其开山祖师王昶乃是一代武学奇才,先是师从当年享誉武林的郭从诲修习剑法,不过十年即学成出师,自此行走江湖,四处挑战武林高手。不想其为人桀骜不逊,不足三年就得罪了江湖上的一大批人,终被各大门派逼出中原。王昶游离关外,一直思量回中原报仇,却为一女子规劝放下恩怨,同往极北苦寒清静之地,潜心钻研武学真谛。相传其三十年间一无所得,一朝悟道,一口气演练出十三套剑法。适时武林风云变换,王昶便携妻重回中原,于霂霖开山收徒,始成霂霖派。
迄今为止,霂霖已传至第八代,如今的霂霖掌门孙敬方,乃是霂霖弟子当中,将十三套剑法都练到第七重的第一人,非但如此,这十三套剑法当中王昶最为得意的一套无极剑法,孙老掌门更是臻化入境,练到了第十重。如这霂霖掌门亲授无极剑法的幸事,似她一般避之不及的,天底下恐无有第二人了。
她倒不想想,她这一走了之,师父的面子往哪里搁,掌门师祖的面子又要往哪里搁。
李承墨既怜且气,可眼见得她不住抹眼泪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了一声好了。
“掌门师祖得知此事,已来信告诉师父,不要你去霂霖了,只在长乐,叫师父教你无极剑法便是。”
景悦手臂蓦地一顿,却抬眸看他,眼里盈着泪花问:“当真?”
“我骗你作什么?”李承墨好笑,见她低头捏着衣角惭愧,便转移了话题,问她伤的如何。
景悦摇头说没事,再问她是怎么伤的,就支支吾吾的不肯答了。
她是个犟脾气,李承墨拗不过她,终道:“你不跟我说也罢,只师父那里我替你解释不了,你且想想怎么与他老人家解释吧。”
“大师兄……”景悦但觉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的看他,“师父可是很生我的气?”
李承墨没吭声,片刻方望她一眼:“再生气你也不冤枉。”顿一顿又道:“行了,安心养几天伤,我尚有些事要办,等过两天回去了再说。”
景悦不敢有异,方才关于薛宁的那几分小心思早便抛诸脑后,忐忑不安的绞紧双手,却不知师父是如何生气,也不知如何交代才好。
绞尽脑汁想了两天,心里也还是没个底,心烦意乱索性便丢开了去之际,李承墨却通知她收拾行李准备明日启程。
“明天就走?”她只吓了一跳。
李承墨应是,又道:“可能行?不行就再缓个几日。”
“我……”景悦犹疑片刻,即道,“一点小伤,我没关系。”
“如此还是早些回去。”李承墨一点头,“你收拾收拾,今晚好好休息,我先去同方大夫告个别。”
景悦闷闷应了,送走李承墨,回到房中呆坐了好一会子,方就叫灵芝收拾行李,自个儿在一边看着她忙活,忽道:“灵芝,我问你件事。”
灵芝愣了愣,“姑娘想问什么?”
景悦绕着手绢,抬抬眼皮状似无意道:“你晓得薛公子么?他可还在这里?这就要走了,此番多蒙他相救,我却还不曾好好谢过他。”
起初她醒来发现是在济世堂,只道是长乐山庄的人寻到自己带了过来,后来见了薛宁,欣喜之余尚只是奇怪他怎么会过来看她,直至昨天听大师兄无意说了两句,方才知晓竟是他救了她,不由心中大震。
灵芝一笑,“姑娘是说薛公子?今早上我倒是见了薛二爷身边的小厮背了包袱去牵马,薛公子,似乎已经走了。”
景悦霎时心凉了半截,他却是连同她说上一声再会的情分也没有,就这样不告而别,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笑笑,若无其事说了句,“倒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