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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对手戏 ...


  •   石珞走进木屋时,屋里黑暗而清冷,月光透过敞开的木窗,照在古旧的书案上,案上的短烛只余一滩冷却的凝蜡。石珞把药草筐轻轻放下,走向阴影中的床榻。榻上的人呼吸均匀,一只手臂搭在被单之上,胸口以上也都露在被单外面。石珞看了看沉睡中的穆清风,转身又取了一条被单来盖在他的身上,捏着被单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方几寸时,穆清风忽然一动,只是那电光石火之间,石珞的手腕已经被穆清风紧紧扣住。
      “原来是道长。”穆清风看清眼前的人后,连忙松开手。
      “还是弄醒你了,真对不起。”石珞的声音和他的脸一般平静。
      “不,是我太紧张了。”穆清风长出了一口气,复又合上双眼,“现在是什么时辰?”
      “子时已经过了,穆公子一直睡到现在吗?”
      “中间醒来看到道长不在,不知何时又睡过去了。”穆清风说的是实话,一来伤口显然是重新包扎过的,二来,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何时又睡了过去。本来在调息的同时静心思索石珞的事情,结果就莫名地沉入了无梦的深渊,而且居然睡得特别好。
      他数不清第几次确认自己没有中奇怪的毒或者迷药,就算有什么东西能瞒过他这个杏林弟子的法眼,附近可是还躲着一个唐门的用毒行家。一贯清醒的头脑最近时不时变得像浆糊一样耽于安逸,让穆清风极为不解和郁闷。
      也许,石珞就是他的迷药。
      “道长去采药了吗?”
      “嗯,你药方上的我都采来了。”
      “辛苦道长了,其实没有必要连夜去采的。”
      “无妨,反正顺路。”石珞顿了顿,又道,“你那只雕,好凶。”
      穆清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曾经因为肉送得少了,被它从空中甩下来,掉进了水里——其实它很聪明,会凶你,但不会害你。”
      石珞眨了眨眼睛,也笑了起来:“它那么馋,都是被你惯的吗?”
      “小时候腿不好,学不了轻功,只能坐在羽墨雕的背上。我想要多飞几次,就拿肉去讨好它,久而久之,它也缠着我不放了。”
      “原来是这样。”石珞轻轻道,犹豫了一下,又闭上嘴。
      穆清风见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腿伤是小时候被野兽咬的,师父救了我,还给我做了一张轮椅。当时师父说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我不信,就拼命学医。等我花了两年终于站起来以后,才发现这伤根本不难治,换做现在,两个月就能治好。”
      “令师是为了激励你才这么说的吧。”石珞在榻边坐下,手肘搁在榻的边沿上,撑着脸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
      “其实……”穆清风不由按住额头,“师父他只是懒得出手医我。”
      “令师……真是一位奇人。”
      “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感谢师父这种态度的。一直以来靠自己学会了很多东西,师父往往是在最重要的地方提点一句,然后我就发现了新的境界。”穆清风缓缓叙述着,“我想这就是天下最好的师父。”
      “师父总是用心良苦。”石珞还撑着脸,目光却渐渐空了,不知在望向何处,“做徒弟的终其一生都无以为报。”
      “变得争气就是最好的报答。”穆清风从竹枕上转过头,看到石珞空荡荡的眼神,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道长的师父,是一位好人吧。”
      “天下最好的师父。”石珞说着,双眼慢慢阖上,不再出声。
      “喂,道长,不要这样睡。”穆清风见他的姿势渐渐塌了下来,似乎真的就这样睡着了,连忙唤道,“道长?”
      “嗯……?”石珞已经伏在了穆清风的枕边,咕哝着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的确是一副困倦已久的样子。
      说起来,这道长背着人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到万花谷后又是收拾又是做饭还出去采药,从昨日清早算起已经将近二十个时辰没有休息了。
      “道长不要趴在这里睡,榻上还是挤得下两个人的。”穆清风坐起来,向里侧挪了挪,又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快点上来,我现在可是拉不动你。”
      石珞耷拉着眼皮,像一只软塌塌的小白羊一样爬了上来,然后和衣伏在那里不动了。
      穆清风轻轻叹气,掀起石珞方才盖过来的被单替他盖上,然后重新躺下。
      忽然就睡不着了。
      穆清风将头转过来看他,石珞的脸正好朝向这里,呼出的气息暖暖的。他的脸在黑暗中依旧白皙,睫毛很长,密集地覆盖在眼睑上。长剑被他抱在怀里,形成一种江湖人很常见的戒备的睡姿。穆清风很想知道此时伸出手去碰他会怎样,他会醒来吗,会拔剑而起吗,还是会像温和的小羊一样任人抚摸呢?
      一切过于自然,又过于虚假。就好像身边跟着一只呆呆的阿甘,你明明猜得到它其实是一只高爆铁颅,却只能这样袖手看着它,等着它爆炸。
      没错,其实穆清风一直在等着石珞背叛他。
      把四周的每一个人都预先假设成敌人,是他的本能。穆清风知道太多事情,多到足够他死上百八十次。他也遇到过很多人——一声不吭挥刀就砍的杀手,暗地里放冷箭的伏兵,把酒言欢后转身就下毒的“朋友”,千方百计蛊惑他的美人……穆清风喜欢扮演一个温和纤弱的文生,优雅地踏入他们的圈套,然后静静地在最恰当的时刻,卸下伪装给他们致命一击。
      对于石珞这种来路不明还莫名黏上他的存在,他更是从一开始便做好了应对任何一种发展的准备,与他相交,相谈,显露武学,甚至专门引他来这种变数多的野外,等待他的行动。可是,石珞却什么都没有做,至少表面上,他没有做任何对穆清风不利的事情。而若说他真的只是一个天然呆的道长,穆清风是打死也不信的。于是,在石珞的目的显现出来之前,他只有跟着演戏。
      两边都在做戏。
      这样的戏,早就不是第一次。只不过,穆清风第一次发现自己不知如何才能主导这戏的走向。不仅如此,戏路似乎正朝着某种奇怪的方向呼啸而去了。
      穆清风在黑暗中笑了笑——怎么,连耐心也变得差了起来,好像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场戏一样,为何呢?
      有一种冲动,想要一把扼住身边那个正在熟睡的人,直接逼他坦诚自己的一切,然后——然后呢?
      穆清风闭上眼睛,缓慢调息。自从见到这个道长开始,自己从脑袋到心性都变得奇怪了,某种疯狂正在试图冲破修养的禁锢,寻找宣泄的出口。
      这是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戏路。也许,会很有趣。
      是夜,穆清风反复做着一个梦:他怀抱着一个熟睡的人,一步一步地走在不知名的混沌中,长夜漫漫,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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