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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醉言 ...

  •   听到沈绉的自言自语,林芷怔了怔,正要细思儿子口中的“妈”是谁,一群丫鬟撑着伞,搀扶着沈夫人往园中行来。
      众人忙起身迎接。
      沈夫人比沈绉年长四十岁,过年就六十八岁了,尽管保养得宜,不似同龄人鸡皮鹤首,但步态已然不再灵便,两鬓更如霜染。
      因沈夫人的到来,听云轩一时有些拥挤。
      相见礼毕,沈夫人命人叫起沈绉,扶其回房休息,以免着凉。
      奈何沈绉酒意发作,正陷入沉睡之中,任凭何人也叫不醒。
      沈夫人叹口气,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沈绉身上,又吩咐丫鬟去叫几个力气大的仆妇抬顶软轿来,这才坐在旁边,与林芷叙话。
      沈夫人满眼慈爱地看着沉睡的儿子,道:“一转眼快三十年了,阿麟都这么大了。想当初,他才这么大一点,像个小猫似的,乖乖的,不哭也不闹。”
      林芷也陷入回忆,面上露出微笑:“那是他吃饱了,要不就睡着了,若是饿着他,哭得比谁都大声。”
      “那时候我刚没了小七,总是忍不住想哭,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身子也垮了,请了多少名医,用了多少珍贵的药材,都没有用,大夫说我是心病,心病难医。”沈夫人道。
      “阿麟丢了,我的魂也没了,疯了一般四处找寻,夜不能寐,总能听见阿麟的哭声,睁开眼却什么都没有。”林芷道。
      “后来,大郎把阿麟抱回来,跟我说小七又回来了,我才好起来,没想到却害苦了你这个亲娘,真是对不住。”沈夫人歉疚道。
      “沈夫人言重了,阿麟能遇到沈老爷和沈夫人,是他的福气,作为阿麟的亲娘,我衷心感谢你们对阿麟的关爱和照顾。说起来,倒是我对不住你们……”林芷惭愧道。
      沈夫人见林芷要说起旧事,忙打断道:“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人总得往前看不是?现在我只有阿麟这个儿子了,沈家这一大家子,也都是靠阿麟活着,我不指望他高官厚禄,富贵荣华,只盼他平平安安,儿女成群。唉!”
      沈夫人的一声长叹,让在场众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尤其是安平,内心倍感煎熬。当初得知沈绉生父另有其人,竟然是靖国大将军陈勉,满朝皆惊。还是陈勉给三哥上了个秘折,详述事情始末,她才知道沈绉的离奇身世。当她与沈绉谈起这事时,沈绉告诉她的话更让她震惊,沈绉生母竟然杀了沈家的大公子,沈绉是沈家杀子仇人的儿子!可沈家没有追究杀子之恨,继续把沈绉当成亲子看待,所以沈绉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会抛弃沈家。沈夫人希望沈绉儿女成群,可她却不能为沈家诞育后嗣,仅剩的养子还要带走。联想到沈老爷沈夫人年事已高,却无法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安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坚持要求沈绉陪她回京有些不近人情。可她三哥确实需要沈绉的帮助,而为了不让周家寒心,三哥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下旨召回沈绉,只能靠她这个做妹妹的从中协调。
      安平心中想着这些事情,林芷等人则宽慰沈夫人。不多时,几个外形粗壮的仆妇抬着顶软轿来到听云轩外,按沈夫人吩咐进到轩中,把沈绉扶起,背上软轿。
      便在这时,沈绉浑身突然不可抑制地抽搐起来,众人吓了一跳,忙将沈绉放到椅子上,就看到沈绉嘴角溢出血来。
      沈夫人不禁色变,立刻命人去请大夫。
      安平不放心,命人去请孟军医。
      林芷心中焦急,拨开众人,探了探沈绉的脉搏,伸出左手捏住沈绉下巴,迫使沈绉张嘴,沈绉口中血水便顺着林芷的手流下来,甚是吓人。林芷右手不知从哪里摸出几枚银针来,飞快地插入沈绉人中和头顶百会等穴,接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捧住沈绉的脑袋,把药粉倒入沈绉口中。
      忙完这一切,林芷才对满面焦虑的沈夫人道:“阿麟没事了,沈夫人不必担心。”
      沈夫人稍稍宽心,问道:“阿麟究竟怎么了,为何会如此?”
      林芷将沈绉揽靠在自己身上,淡淡道:“喝醉酒,咬到舌头而已。”
      沈夫人当即传令,今后未经自己允许,不准任何人拿酒给沈绉喝。
      仆妇们按照沈夫人吩咐,将沈绉抬到书房安置。
      林芷亲自守在床前。
      安平不放心,带着婢女跟了过去。其他人不便到前院,便都聚在一处,等候消息。
      府中大夫很快赶来,给沈绉号了号脉,又掰开嘴巴看了看,起身向安平和沈夫人道:“回禀长公主殿下、老夫人,老朽观驸马面色晦暗,神不镇魂,魂不附体,脉象有如雀啄,似是中毒之兆。”
      “怎么会中毒?在场之人都喝了酒,怎么唯独驸马中了毒?中了何毒?该如何解毒?”安平连声问道,沈绉不过是多喝两壶酒,怎么就中毒了?
      “听闻驸马平日滴酒不沾,眼下却浑身酒气,或许饮酒过量就是驸马中毒的原因。容老朽先开一副醒酒安神汤,给驸马服下,待到明早看看,再做道理。”大夫说完,到一旁开方子去了。
      孟笛随后赶到,照例号脉查伤,然后道:“驸马是饮酒过度,我这里带了两颗解酒丸,温水服下,或可减轻脏腑所受损害。”说完就将解酒丸给沈绉喂了下去。
      安平放下心来,接着又问:“这位大夫说驸马‘面色晦暗,神不镇魂,魂不附体,脉象有如雀啄,似是中毒之兆’,还说是饮酒过量导致的中毒,孟军医以为如何?”
      正在开方子的大夫闻言手一哆嗦。
      孟笛看了眼大夫,道:“‘神不镇魂,魂不附体’是指神志不清,眼下驸马昏迷不醒,说中毒也没错,而且‘酒肉是穿肠毒*药’,喝多了总归伤身。不过幸好有林前辈出手搭救,以银针疏导,相信驸马很快就能醒来。”
      下雪的冬天黑得很快,到二更天的时候,沈绉终于醒来。
      守在床前的丫鬟忙去通知众人,安平和沈夫人很快赶到书房,原来二人都不曾入睡。
      沈绉人虽醒了,酒却还没醒,看到沈夫人,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下床跪在沈夫人面前,抱住沈夫人哭道:“母亲!儿不孝,儿不孝啊。”抽噎了几声,又喊道:“妈!”
      沈夫人抚着沈绉的脸,心疼道:“我的儿!快起来,地上冷。”
      母子二人说的是吴语。安平和林芷听不太懂。
      平日里,只要安平在跟前,沈绉只说京城官话,而此时沈绉说了吴语,安平感到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横在她和沈绉之间。
      林芷也有这种感觉,本以为儿子和她已经够亲了,否则也不会总在她面前撒娇,还叫她林姐姐,现在想来,儿子只愿意在她面前笑,遇到困难却不告诉她,宁愿自己想办法。原以为是儿子懂事要强,不想让她担心,可现在才发现,儿子只愿意在养母面前显露软弱的一面,看起来儿子和养母更亲。
      有丫鬟扶起沈绉,打来热水,浸了手巾给沈绉擦脸。
      往常这些事沈绉都坚持自己来,不让丫鬟贴身服侍,可今天他因为醉酒,脑子反应慢了好几拍。等丫鬟给他擦完脸,精神好了些,才发现林芷也在,忙欣喜地拉过来,对沈夫人道:“母亲,我娘也来了,我唱歌给,你们听,好不好?”
      沈夫人嗔道:“话都说不利索,等酒醒了再唱吧。”
      沈绉不依,撒娇道:“孩儿没醉,孩儿唱得好听,不信,孩儿就唱给你们听。”
      沈夫人无奈道:“好吧,唱完就去睡觉,好不好?”
      沈绉高兴道:“好,孩儿先唱一首《母亲》,献给生我、养我的两位母亲。”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
      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
      你爱吃的(那)桂花糕,有人(她)给你做;
      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
      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
      啊,不管你走多远,不论你在干啥,
      到什么时候也离不开咱的妈!
      你身在(那)他乡中,有人在牵挂;
      你回到(那)家里面,有人沏热茶;
      你躺在(那)病床上,有人她掉眼泪;
      你露出(那)笑容时,有人乐开花。
      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
      啊,不管你多富有,不论你官多大,
      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咱的妈!”
      沈绉声音低沉,并不似阎维文那般中气十足,宽广宏亮,却也饱含深情,尤其当面低声吟唱,语带悲伤,更加动人心扉。
      其实说起来,《母亲》、《父亲》这种类型的歌曲应该属于沈绉在现代父母那一辈人的年代歌曲,沈绉会唱完全是意外。只因小时候在扬州的爷爷奶奶家待过几个寒暑假,那时小区里若有老人过寿或者去世,子女会请戏班子来唱戏,过寿的唱的是感恩父母的团圆戏,去世的则唱苦情戏、哭戏,子女们也会亲自上台献唱《父亲》、《母亲》,听得多了,小沈绉就会唱了,只是唱出来的都带着哭腔。
      一曲唱完,沈夫人和林芷眼中早已蓄满泪水,随行的丫鬟中有泪腺浅的,开始抹眼泪。
      沈绉意犹未尽,道:“我再唱一首,献给爹爹,这辈子我最敬爱的爹爹,感谢他这些年来,对我的抚育、教导之恩。”
      “那是我小时侯,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数载苦寻雷州相逢,忘不了北上济阳为儿筹谋,
      等我长大后,雏鹰离巢不回头,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盼儿归一壶老酒满天数星斗。
      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
      都说养儿能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都说养儿能防老,都说养儿能防老……”
      沈绉唱着唱着,哭得不能自已,满屋中人都跟着掉眼泪。
      安平默默地拭着眼睛,默默地离开书房。婢女提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反射到雪地上,现出一片惨淡的白光,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沈夫人和林芷安抚好情绪失控的沈绉,待其睡熟才离开书房。
      二人离开不久,沈万昌又来了,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孟笛,另一人身形略短,身裹披风,脸隐藏在连帽中,看不清面容。
      年过七旬的沈万昌又干又瘦,倒是比以前更苍老了,只见他摇晃着沈绉,欲把他弄醒:“阿麟,醒醒,我是爹爹,阿麟,快醒醒。”
      沈绉并未睁开眼,只是嘟囔了一声:“爹,困。”
      沈万昌只好对着身后二人道:“二位,小儿酒困不醒,还是等明天再问如何?”
      孟笛道:“沈老爷无须担心,在下这里有醒神丹,不用驸马爷服下,只需嗅上一嗅,便可回答沈老爷的提问。”
      沈万昌想了想,点头同意。
      孟笛便上前,摸出一根银针扎在沈绉人中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放在沈绉鼻子下。
      沈绉嗅到瓶中散出的气味,不禁皱眉:“好臭。”
      沈万昌试探着问道:“今晚之事,为父已经知道,你能有此孝心,为父甚感安慰。只是长公主一直想让你随她返京,你是何打算?”
      沈绉没有睁开眼睛,道:“孩儿不会随殿下回京,孩儿要留下侍奉二老。”
      沈万昌继续问道:“只怕长公主不会同意,若是她请陛下降旨,召你回京,那该怎么办?”
      “不会,陛下若想召孩儿回京,早就会降旨了,如今只催殿下回京,却对我避而不谈,说明陛下并不希望我回京。”
      “那阿麟想不想回京?毕竟你之前在京中身居要职,风光无限,如今平安归来,不想着再去做官吗?”
      “不想。京中已无我容身之地,若我回去,定然会打破京中的势力平衡,朝局会因此而动荡,我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不会的,如今靖国大将军颇得圣心,他是你生父,总会帮你的,若你有事,他不会不管的。”
      “爹爹,这你就错了,恰恰因为陈勉是我生父,所以我才会命途多舛,朝不保夕。”沈绉不再尊称陈勉为靖国大将军,而是直呼其名。
      “此话怎讲?”
      “据我所知,陈勉一直希望我能够认祖归宗,但是我没同意,陈勉就只能请求陛下降旨了,而陛下一直没有降下旨意,这里面就很值得深思。若是让我认祖归宗,回到朝廷继续为官,必会打破目前的朝中势力平衡,最明显的改变是壮大了守边武将在朝中的势力,而这定会引起朝中文臣们的不满,尤其是以周家为代表的老旧势力,他们必会联合众臣来打压陈家。而一旦打压了陈家,则会让边关将士寒心,让百姓不满,更会让镇守西陲的高家和驻守北疆的崔家与朝廷离心离德。所以,陛下才会感到为难,不愿我回京。”
      “所以不是你不愿意回京,而是陛下不想你回京?”
      “不光陛下不想我回京,我自己也不愿意回去,如今京城对于我来说,真的就是龙潭虎穴,有去无回。孩儿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爹娘的养育之恩未报,孩儿死也难安,岂能让二老再为我担惊受怕一回?”
      “阿麟,你真是为父的好儿子。可你不回京,长公主那里该如何交代?”
      “我与安儿,只怕,最终还是要和离。”
      “和离?”沈万昌大惊,还有不解,“为父见你与长公主感情甚好,何至于又要和离?”
      “因为贪心不足的周家,更因为贪得无厌的陈家。”
      “周家想娶长公主的事,众所周知,可陈家又是怎么回事?”
      “陈家迟早要亡,届时我作为陈勉的亲生子,势必也要受到连累,不得不与长公主和离。”
      “你说陈家要亡?”沈万昌震惊,他还想,虽然儿子现在无官在身,好歹也是靖国大将军的亲生子,怎么也能照拂下沈家,结果就听到了这个骇人听闻的预言,还是从儿子口中得知。
      “父亲不必吃惊,听孩儿慢慢给你分析。要说陈家,先得说周家。周家把持朝政数代,影响巨大,已然威胁到了皇权,观周家如今的所作所为,仗着拥立先皇与陛下之功,把持朝政,觊觎长公主,阻挠对北戎用兵,与国贼何异。所以陛下才宠幸陈勉,欲扶植能够与周家相抗衡的势力,制衡周家。至于为何是陈勉,因为他那时刚平息了永州之乱,在军中声名鹊起,在民间也颇有声望,选择他,不会引起周家的警惕与怀疑。而陈勉也觉察到了陛下的良苦用心,积极表现,可惜周家在朝中一手遮天,加上文臣向来轻视武将,所以陈勉虽然颇得圣宠,在朝中却不怎么吃得开。后来陈勉遇到了我,以为天赐良机,想让我助他一臂之力,打垮周家。我不想回京,他就拿我生母和沈家威胁我,可他不知道的是,我确实可以弄垮周家,我更可以灭掉陈家。”
      “阿麟,那可是你生身父亲,即便大将军威胁你,你也不能做此不孝之事。”
      “爹爹,不是我要灭掉陈家,而是陛下。其实周家虽然在朝政上对陛下多有掣肘,但毕竟是朝中内臣,好收拾得很,真正的社稷大患却还是陈家、崔家和高家这些手握重兵的武将。尽管现在陛下对他们恩宠有加,他们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忠心,可这种恩宠换忠心的戏码是需要代代递增的,最终增无可增的时候会怎么样?没人能保证他们会对朝廷世代忠心,一旦继任的君主恩宠不比之前,就是动乱发生之时。这些人比周家更危险,更不好控制,所以要先除去。不知陈勉想过没有,一旦周家被清算,兔死狗烹,下一个就轮到他,或许他以为陛下只是想要制衡周家,达到某种平衡,又或许他以为陛下分封三个大将军,也是为了让他们彼此制衡。可惜,身为上位者,连门阀世家都容不下,更何况军阀世家。”
      “阿麟,若果真如你所料,你下得去手?”
      “不知道,这只是我对当朝局势的分析,或许陛下只是想平衡周家和陈家,并未想到除去三姓,也或许陈勉想得比我还深远,那时就是另一番天地了。可若他被贪欲蒙蔽了双眼,真把我逼回京城,我只能选择为陛下尽忠。”
      “你打算如何做?”
      “以自己为饵,除去周家,再召三姓回京,一网打尽,而后为周家平反。当然,反过来也成立,只是同时除去三家的难度很大,必须得先取得忠武将军崔护的支持,崔将军与他堂兄镇国大将军崔扬不同,他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陛下不会疑他,将来唯一的大将军只能是他。”
      “阿麟,若你做成了这番大事,陛下必会宠幸你,是不是就不用与长公主和离了?”
      “呵呵,爹爹,若我真做成这番大事,我必定身背奸佞恶名,早不知道死在哪里了,与安儿只有死离,而非和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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