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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莲中一梦 ...

  •   「一」

      睁开眼的时候,寂静无声。

      头顶红色的细纱帐微微地起伏着。

      “莲公主。”

      “替我梳洗罢。”

      替我梳头的女孩子一直都是沉默不语的,只是用木梳将我的头发一遍遍梳顺,再盘成发髻,最后戴上华丽却沉重的头饰,然后像个幽灵一样,无声地退出去。

      年幼的时候我不能习惯这样的沉默,总是会叽叽喳喳讲很多话,但在一次次的没有回应后,我明白了对待这样沉默的方法,也只有沉默。

      长又长的一段回廊,像所有的公主一样,我中规中矩地走在侍女前面。

      其实我不想这样。

      在这样有明媚阳光的日子里,我其实很想在这段长廊上自在地跑一会儿。

      但那是不合礼数的,也不是一个公主应有的样子。

      我明白,但总也习惯不了。

      “你们回去吧。”

      到了师傅的院子里,我淡淡地对身后木讷的侍女说道。

      “是。”

      平板毫无起伏的声音在空气里渐渐淡去。

      “师傅。”

      “公主,不开心么?”

      “…………”

      “今天……”

      “没关系的。”

      “……唉。”

      我知道师傅为什么担心我。

      今天是母后的祭日。

      但王宫里依然像往常一样,歌舞升平。

      我不恨父王,我对他没有感情。

      记不记得母后,那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四月的天气总是这样温和,廊上的阳光漫到脚边,使人有种融融的暖意。

      这一刻,我突然想要将那日的想法付诸行动的冲动。

      然后,我像想象中的自己一样,跑起来。

      有柔的风,四月的清香,轻轻地揽起我的头发。

      身后的侍女一叠声地叫着我,希望我停下来。

      我停下来,带些已经消失许久的稚气对她们说---

      “放肆,不许过来,再过来就把你们统统杀头!”

      “……是。”

      ---果然,还是杀头的威胁比较大吧。

      我挺开心,甚至轻轻笑了一下。

      从前以为很长很长的距离,原来,如果用奔跑的方式,会减短许多时间。

      那么,如果我努力地去奔跑,去追赶你,会不会比较快一些呢?

      后来我常常回想起第一次与同他见面的时候。

      四月。

      我十三岁那年的四月。

      「二」

      这个人仿佛天生不会笑,又冷,又不可捉摸。

      即便是站在满树繁花之下,依旧带着来自寒冬的冷。

      这人真是,很奇怪啊。

      “喂。”

      他转过头,一脸的漠然。

      没有恭敬,没有小心翼翼,没有垂涎。

      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最真实的自己。

      “这把剑叫赤练,女孩子用这个就好啦,像跳舞一样。”

      “我有个朋友用的就不错。”

      在我手里的这把剑,闪着剔透凛冽的光。

      我本应该将注意力放在这把剑上的,但是,手却在听到关于他朋友的话时,不自觉地顿住了。

      --女孩子用这个。

      --他的一个朋友。

      --是女孩子吗?

      --对他来说,重不重要呢?

      我很犹豫,但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很漂亮。”

      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手指不小心被剑的尖刃划伤了。

      渗出的血滴急速地坠向地面,落在一片花瓣上。

      抱怨着自己的大意,但不能忽视的是,心底最深处,有什么地方轻轻地,轻轻地泛起波澜。

      这感觉,很陌生。

      “小心点,用它很容易受伤。”

      他的语调仍是冷淡没有起伏,但却使那些波澜,慢慢地,慢慢地安静下来。

      舞起这把赤练时,周边地上的落花均被卷起来。

      像跳舞一样。

      不知我舞得如何。

      后来这把赤练与我形影不离,我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回那时的心情了。

      「三」

      师傅惊讶于我的进步,我在心里偷偷地笑。

      那把赤练取代了我以往的佩剑。

      我比从前开心了许多,师傅总这样说。

      --是这样吧。

      --这生命中,总算有一些,是属于我的快乐了。

      我常常与庄比剑。

      常常输给他。

      不对,应该是次次都输给他。

      他每次都不言不语捡起一根树枝,然后把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但这一次,他说--

      “认真点。”

      我无暇顾及那么多,只倔强地顶回去--

      “放心,每一次都是。”

      后来,我在将这段时光反反复复地回忆的时候,才发现,那时他说这话的神态,比以往要认真十万倍。

      如果那时候我能明白,能看懂他的神色,能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比试……我一定,一定会尽我的全力。

      可惜,现在明白,已经太迟了。

      他依然是捡起一根树枝。

      我仰起头,赤练在空中一节节合并起来,一星锐利的寒光滑至剑尖。

      尽管我出手已经比最初快了很多,但他仍旧轻巧地躲了过去,依借脚蹬树干的冲力跃到了我的身后。

      我只觉鬓间一道微风划过,待察觉时,耳上别着的那朵花,不见了踪影。

      想是到了他的手里吧。

      来不及多想,我反手一击,试图击落他手里作为武器的树枝,那树枝却在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
      他的指间。

      而我却在一愣神的功夫,摔到了地上。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扔掉手里的树枝时,带着些轻蔑的意思开口--

      “你的师父实在是误人子弟。”

      “不许你说我师父的坏话!她是除了父王外对我最好的人……”

      他只轻笑一声,却没有说话。

      从那树下离开的那个少年的背影,我记了如此久。

      他不声不响地来,不声不响地走。

      而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去干预。

      「四」

      他走了。

      为一场决斗而走。

      知道他要走的那天,我几乎是拼了命从我的寝宫中奔跑出来。

      跑过那道曲折的回廊,他已走上了台阶。

      我想出声去喊他,想留住他,却终究没有开口。

      后来我曾以那是我没力气开口去安慰自己,但其实早就明白,我开口,或是不开口,那人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我只不过不希望自己的梦破碎,才没有亲自去证明。

      沉重的宫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

      那少年的身影像是被这宫门吞噬一样,消失在我眼前。

      我扶住一根竹,剧烈的喘息使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慢慢地抬起头,看那高高的宫墙,看那宫墙之外的蓝天。

      只是隔着一道宫墙,我却感觉隔了很远,很远。

      我以为他会回来,我等了很久。

      做了很多事。

      我努力地练剑,努力地用好赤练。

      甚至……杀了自己的师傅。

      就是为了做到他说的每一件事情。

      然而,他没有回来。

      站在宫门前,我脸上没有表情。

      手臂上因那日与师傅比试而出现的伤口一直没有处理。

      傍晚时的冷风吹得它连血都不再渗出来。

      从前师傅很注意我的伤口,她总说女孩子身上的伤要小心处理,不然会留下疤痕。

      可如今,她不能再替我注意了。

      我亲手杀了她。

      冷风吹得脸很疼。

      伤口也很疼。

      但都不及心里难过。

      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事,做到了你说的所有事,你还是没有回来?

      宫门依旧紧闭着。

      跟来的侍女终于把我带回了寝宫。

      她们打来了热水,仔细地清理着伤口。

      那伤口深的连这些木头都忍不住惊呼,我却没有半点反应。

      后来我常常为自己那时的想法而笑,却总是不小心便笑出了泪。

      「五」

      伤好后我去了以前经常与他见面的地方。

      坐在树下,我抚摸着那道伤口,心里自嘲着果然留下了疤痕。

      我待了三天。

      三天里,下了一场小雪,整个湖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冷啊,真冷,可是心里更冷。

      三天后,我忘了他。

      我以为,我忘了他。

      「六」

      众人眼中的莲公主变成了一位不苟言笑的公主。

      我也以为,我摒弃了所有的感情。

      只有在看到赤练时,才会突然察觉到,其实心里早已留下了一道深深地伤痕,就像手臂上的伤一样,不同的是,手上的伤已不会再痛,心里的伤却总在隐隐作痛。

      大多数时候,我选择忽视它。

      又是一年的四月。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矮桌前,桌上摆了茶和一些点心。

      不知道是四月晴朗的阳光还是别的什么,我心里的伤口好了一些。

      端起茶杯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一道阴影附上矮桌。

      父王苍老的声音随之出现。

      他说,要把我嫁给姬无夜。

      我的手没来由地一抖,杯中的茶水洒了一些出来。

      稳住手,我没有抬头去看他,只是静静的说--

      “知道了。”

      然后,喝了一口茶。

      茶已经凉透,喝到嘴里无比的苦涩。

      我好像记得从前想过要嫁给什么人。

      是谁呢?

      反正不是姬无夜。

      很浅很浅的一道影子从我心间浮现,我再抿下一口茶,一滴透明的液体忽然落进杯中。

      「七」

      出嫁的那天,天气很不好,也许只是我觉得不好。

      侍女们忙着给我装扮,头上被戴上沉重的发饰和珠链,一方嫣红的细纱盖住我的半张脸。

      深红的喜服在我眼里失去了色彩。

      “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是。”

      屋子里静下来,我坐在床边,把赤练一圈圈地绕在腰上,然后用外面的衣服掩住它。

      要嫁人了。

      我要嫁人了。

      理好眼前的细纱巾,我从容地走出去。

      坐在辇中,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只有当手搭在腰间的赤练上时,我才能获得一点力气。

      可是为什么,你会出现呢?

      三年前消失的那个人,我忘掉的那个人。

      异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眼前。

      --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是因为知道我要嫁人了,所以回来的吗?

      --是这样的吧。

      --是这样的。

      所以,我要杀了姬无夜。

      「八」

      毕竟是韩国最强之刃,我纵然下了全部的决心,赌上自己的性命,依旧败于他手。

      “为什么!”

      他暴怒地问出这句话。

      对于他的诸多猜测,我实在想笑。

      含着不知名的酸楚,我大声回答道--

      “为什么我就不能为了自己而杀你?”

      --为了自己,去杀你。

      --是,为了自己吗?

      这无疑激怒了他,他举起的剑映在我的眼中。

      周围烛光曳曳,微风抚弄着轻纱。

      我的心理却无一丝恐惧,满满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三年前,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一个名字。

      剑落下的瞬间,房顶上一声巨响。

      一柄闪着妖异光芒的利刃轻易地击断姬无夜的剑。

      一道人影随之落在姬无夜身后。

      我却抬起了头。

      今夜的星空很美,明日定是个极好的天气。

      在我眼里,这片星空,却充满忧伤。

      那人与姬无夜的话我没怎么听进去。

      只有当姬无夜伸出手欲爬向我时,我才有些吃惊地向后退去。

      他没来得及碰到我,便死在那人的剑下。

      我曾无数次在梦中设想与他的重逢,但是,当他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却觉得,这场梦,永远不会醒了。

      --“他不再是你的夫君。”

      --你真的,是为我而回来的吗?

      「九」

      他成了韩国的大将军。

      尽管我们之间离的这样近,我却不能否认,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三年之前,大得多了。

      昨夜一场很大的风雨使我睡不安稳,早早的便起来到了这里。

      从前,我们经常见面的地方。

      在我刚来不久,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

      我有些惊讶的回过头,是他。

      “庄……大人。”

      --这是对他如今的称呼。

      “难为你还记得这个地方。”

      --那么你同样,记得我么?

      “我从出生之日便在这冷宫之中,忘不了的。”

      --又是这样一句话。

      “这是我们初见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回应。

      他比少年时更冷漠,我只得回过身,却发现那树的树干折地不成样子了。

      “昨夜的风雨好大,连这树都……”

      我本来没希望他回答,但他却开口了。

      “树是我砍断的。”

      “这个地方,我不会再来,我会命人拆了它。”

      我的手渐渐从树干上滑落,枝桠上最后的一朵花,终究是不堪重负,落了下来。

      「十」

      站在这悬崖上,我望着我的国家在一片大火中变成灰烬。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杀了我的父王?”

      “我说过,挡了我的路的人,只有一种结局。”

      我的心里,此刻没有悲戚,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片平静。

      “至于你,你有两种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从今往后跟着我,我会还你一个更好的韩国。”

      “第二个选择是……”

      我记得我十岁那年,曾听师傅念过一首诗。

      “北岭有雁

      羽若雪兮

      朔风哀哀

      比翼南飞

      翼折雨兮

      奈之若何

      朔风凛凛

      终不离兮”

      我那时问师傅是什么意思,她摸摸我的头告诉我,以后就知道了。

      我想在这一刻,我是知道了。

      --朔风凛凛,终不离兮。

      --你知道吗?无论你还不还给我一个更好的韩国,我都会跟着你。

      --这是我从前的心愿,只是一直拖到现在,才能实现。

      他常年毫无波澜如同被冰封的一双眼,此刻居然出现了一点惊讶的意味,大概是我看错了。

      我永远记得,那时的我,望着崖下火焰漫天的国家,毫不犹豫的开口--

      “我选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莲中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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