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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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就是二十九，雪已经不再下，但是山路都被雪封着，几个商人说什么都还是要走，冀望着赶一赶还能回家过年。楚沉砂和唐沅泠都留在了庄里。楚沉砂是宋书俨出言留的，她笑说不打紧。凝锦去问唐沅泠，唐沅泠淡淡地反问一句：“为什么过年一定要回家？”
凝锦怔了一怔，黯然笑了：“一年里总要与亲人团聚一日罢。”
唐沅泠沉默了一刻，道：“不用。”然后便走开了。
凝锦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大片的雪白，忽觉茫然，慢慢地走，抬起头来已回到自己房前。墨缕和玉绡在屋里说笑，笑声直溢出来，见凝锦进来，就仿佛关了闸门一样，一下子静了。
凝锦却不生气。“我有那么厉害么？”
墨缕玉绡都怔了，面面相觑。
凝锦低头又看了一眼手掌，那几道小小的伤痕似乎全没有愈合的迹象，却像更深了。
“夫人怎么了？”墨缕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凝锦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墨缕笑道：“庄主说容兰小姐那里暂且不用我了，我来找玉绡说说话儿。”
凝锦“哦”了一声，俯身专心地把案上的灯点了起来。
“夫人，天还没黑呢。”玉绡看着她举动有些奇怪。
“我看点东西，嫌暗。”
门上轻轻叩响了几下，楚沉砂进来道：“宋夫人，我找一下墨缕。”
玉绡笑向墨缕道：“瞧瞧，都知道你在这儿躲懒了。”
楚沉砂也道：“这么早就点灯了么？”
凝锦道：“我看字看得多了，生怕看坏眼睛，略暗一点就点盏灯照着看好些。”
楚沉砂点点头：“这是不错的，只是光太亮了也不好。”
凝锦瞥了那灯一眼：“一盏灯，也算不得什么太亮罢？”
“是不算。”楚沉砂笑了笑，“墨缕姑娘，我要几味药，烦你拿一下。”
凝锦问：“还是容兰的药？”
“是。”
凝锦忽而笑了一笑：“容兰跟书俨在一起呢。”
到除夕那一日，整个宋家山庄已张灯结彩，大红的楹联上门，句句喜庆吉利，大厨房自一大早就开始忙活，进进出出，因事先安排得妥当，事事有条不紊，并不用跟庄主和夫人请示，凝锦这日倒是闲了下来。
容兰这两日精神好得多，到这一日就坚持非要起来梳妆打扮好了，墨缕一整日都在她房里，也找了玉绡去，进院都只闻一阵笑声。宋书俨几次敲门都不让进，只得摸摸鼻子走开。
相较之下主院就冷清得多，楚沉砂敲门进去，只见灯又点了起来，凝锦一手支颌坐在灯下，仍是平常装束，看来还是像一幅色彩凝固的美人图，长长的影子因着那灯的缘故投到墙上去。
凝锦看见她笑了一笑。“前几日忙碌，就为的是今日这份轻闲了。”凝锦道，“楚大夫有什么事么？”
楚沉砂道：“也是闲来无事，来找宋夫人说几句话罢了。”
凝锦点了一下头笑道：“你往日老和药啊病啊打交道，也该够累的了。”
“累的是心。”楚沉砂道，“这些年来，我总还记着容兰小姐的病，可惜当年在沐家的时候看过一回，就失了音信。我忙于其他事务，也就没抽出空来找宋家庄，这一回借宿到这里，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凝锦看了她一眼，合了一合眼睛，平静地道：“这倒是天意，救了容兰。”
“正是。”楚沉砂道，“早几年我见识未足，未必医得了容兰小姐，这些年也一直在担心，唯恐她病势沉重难医，不想隔了这许多年……”
凝锦忽而轻轻笑了：“九年。”
“隔了这九年，”楚沉砂静静地道，“容兰小姐一切并无太大变化。”
凝锦取了一支钗子轻轻拨了拨灯芯，火光随着她动作轻颤着。
“宋夫人。”楚沉砂道，“我有一件事情瞒了你：那一夜和唐沅泠交手的人，我是认识的。不过她没有恶意，只是想来找我而已。而且此人精通易容之术，一旦她立心隐匿踪迹，就很难找到她，所以她此后也并没有来找我。”
凝锦毫不在意地道：“没有关系。我也有一件事情瞒你的。”
楚沉砂叹了口气：“你那日果真要杀我么？”一柄小巧飞刀，轻轻搁在桌上。
凝锦看了那刀一刻，淡道：“是。”
“为了不让我见容兰小姐？”
“是。”
“那么后来为何又不再来杀我了呢？”
“你既然已见了容兰，我还何必杀你呢？”凝锦笑了笑，“更何况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我却不知你已察觉了这么多事情。”她说着站了起来，提起那盏灯，“好了，我们家的年夜饭也该开始了。”
“宋夫人！”楚沉砂在她身后道，“慎做决定。”
凝锦连步子都没有停，仿若惘闻一般走了。
“可以么？”唐沅泠静静地落在楚沉砂身旁问，“那也是锁心殿的灯罢？”
“锁心殿，移时灯。”楚沉砂轻轻叹了口气。
容兰走出来的时候非常美丽，胭脂遮掩了她太过苍白的肤色，眉也画得纤秾得中，甜美的笑颜间更多了几分平常没有的妩媚。宋书俨看见怔了一怔，凝锦却没怎么看她，一顿饭上说得话都少。
“姐姐怎么了？”容兰问，“是不是累了？”
“今日闲了一整日了。”凝锦懒懒地道，“再怎么累也该缓过来了。”
容兰小心地问：“那是姐姐不高兴？”
宋书俨笑道：“又是那个过一年老一岁的怪说法？”
“什么呀，姐姐才不老。”容兰笑道。
接着，凝锦没有说话，厅里沉默了一下。
宋书俨看了容兰一眼：“凝锦——”
“姐姐！”容兰着急地道，“姐姐今天让我守岁好不好？”
“你要守，就守罢。”凝锦道，“除夜连两年，辞旧迎新，也是难得的。”
“好！”容兰笑道，“往年都不让我守，为着怕吵我还不放爆竹，那年过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宋书俨一杯酒饮尽了，站起来：“兰儿，总是要告诉她的。”
即使有胭脂遮掩，也看得出容兰的脸色白了下去。凝锦淡淡地道：“告诉我什么？”
宋书俨看了容兰一眼，容兰的小手紧紧攥住了他袖子，她低下头去。
“锦儿，我想娶容兰。”
凝锦轻轻撑着头，听见这话，只是挑起眉来斜瞥了一眼容兰，神情没什么变化。
宋书俨虽有些诧异，还是接着道：“我很喜欢容兰，想让容兰留下来，我一辈子照顾她。”
话说完了，凝锦嘴角一弯，竟像是笑的模样。
“姐姐！”容兰轻轻哭了起来，“我不是……”
“书俨，”凝锦叫他，“我呢？”
“你……”
凝锦却不等他回答。“容兰？”她笑出了声来，声音不大，起先含着莫名的寒意，却渐渐淡了下去，就仿佛心灰意冷至极处，也就那么，淡了下去。
凝锦伸手将灯取在手中，灯光照着她容颜艳丽，神色却是冷冷的，什么火光都暖不过来。
“没事。”她柔声道，“这话我已经听过了——听惯了。我听了九年。”
宋书俨皱眉：“凝锦——”
凝锦一抬手，嗔道：“我还没疯呢。”然后她将那只右手伸出来，掌心有几个鲜红的月牙样的伤痕。
“第一年，”她屈起一只手指，“我只有怔怔地听你说这句话，怎么也想不到——哎呀，那才是今时你想在我脸上看到的神情罢——我求你，求容兰，也狠狠地骂你们。”
“第二年，我常常跟你吵架，冷待容兰，看到你们在一起就要分开你们。”
“第三年，我极力待你好，缠着你不让你去见容兰。”
“第四年，我待你更好，也待容兰好，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除了你。”
“第五年，我受不了，在最后杀了容兰……”
容兰忍不住掩住口惊呼一声，更紧地依偎在宋书俨身旁，凝锦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第六年，我从一开始就杀了容兰，让你这一年都见不到她。”
“第七年，我杀了你。”
“第八年，我又开始对你们好。”
“这一年，是第九年……”
“凝锦，你在胡说什么！”宋书俨喝道。
“移时之局。”凝锦轻轻转着手中的灯座，“除夜连两年，把第二年的开头剪去，把那个断口重新接到旧年的头上去。这样，我让你们把同样的这一年，过了九次。”
“只是无论我做什么，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哪怕容兰死了，你也会告诉我你喜欢容兰；你死了，容兰说她喜欢你，叫我不要生气……”
“姐姐，”容兰央求般地道，“姐姐你别这么说话，我不明白，你吓着我了。”
“兰儿，”凝锦柔声道，“我第一次杀你的时候，你也吓着我了。”
容兰尖叫一声，宋书俨紧紧搂住了她。“凝锦，你这么说到底想干什么！”
凝锦凝视着灯火。“我看见楚沉砂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局该破了。”
“楚小姐？”
“啊，对了，”凝锦轻笑起来，“你去问她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去问她，世上过了多少年？九年！也多亏了这样，容兰的病才能治好呢，我倒是无意救了她。”
“凝锦，”宋书俨想走到凝锦面前去，怀里的容兰却紧抓住他不放，“你到底怎么了？”
凝锦从眼底泛上倦色来：“我累了。我突然想起来：移时之局拘了你们九年，也拘了我九年——你们一无所知，还当作一年过，我却替我们三个人一起背负着这九年。”
她抬起手掌来，向着灯的火苗，压了下去。
灯光，熄灭了。
屋外震天地响起了辞旧的爆竹声，哔哔拨拨，连成一片。
容兰在宋书俨怀里哭泣，已经几乎耗尽了本来不多的气力，声音低低的，宋书俨看见屋内别的烛火照着凝锦的脸，在他的眼前迅速地变化着，仿佛一支细细的看不见笔不停地在她脸上涂抹着迟来的岁月痕迹，那痕迹也极细微的，却把一个人，变成容貌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不变的只有那双深黑的满溢出倦意的眼睛，在原来脸孔上显得极不相称的一双眼，渐渐配合上了合适的五官容颜。
凝锦站起来，她还是美貌，只是那美貌仿佛经多涤洗的锦缎，消磨了耀眼华彩，减退了光泽。她终于是没有再看两人一眼，在爆竹连天的热闹中，慢慢走出了山庄大门。
宋书俨忽然不敢看怀里的容兰。
【完】
2007-7-6 4:10am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