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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9十年(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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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越发大了,利箭般直射地面,待触及地面,便四散而去,砸落在含烟的周围,含烟不怕雨,但十年前她逃回招摇山的雨夜,是她最深的的噩梦。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可是,只要还没有到来,就是没有到来,最后一段时间里,她是这样蒙骗自己的,
而那一夜,雨也是像今日这样凄厉,刀割一样划开所有,空气,衣帛,血肉,她感觉不到任何伤口,但是很痛,万分痛苦,她想像母亲一样哭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有伤口的吧,否则溅在地面泥泞上的水滴,如何开出一朵朵暗红的花?她口中的鲜血不断地滴落,泯灭在泥水中,怎么也止不住,伴随着哭不出也喊不出的痛苦,蔓延到另一个岸边,从此在阿因的身上血淋淋地同过去的十年划开了界限。
从此,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
从此,就算不想断,也只能断了。
从此,只能在梦里回首。
“啪——”
含烟的伞跌落在地
雨水迅速打湿了她的头发,她慢慢弯下身,去捡泥地里的伞。
从某一夜开始,她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开始回顾这十年。
而自今以后,十年之后,再无可想。
无可想……
然后突然,
毫无预警地,真的是毫无预警地,有人从小径上冲出来,朝含烟发出一道冥火,倒在泥泞的雨地上。
那冥火,还没等到含烟反应过来就泯灭在瓢泼大雨中。
雨水在含烟脸上滑落,她看着地上躺着的人,脑子里慢慢浮现出在景霄的酒馆听到的只言片语:
“……听说了没有,刑天将军公开反对北帝颛顼……”
“那都是几个月前的消息了,我们这种边缘小国,消息传得就是慢。”
“那可是战神啊!”
“嘘小声点,听说帝之隐都已经把刑天将军收押了。”
“真的假的。”
“……算了算了,刚才说到哪了,会不会到我们这里?”
“怎么可能,我们这边是附属小国,再过去就是水域了。”
“……”
那个人躺在地上,而含烟,就站在他的身边。
就好像在两个十年的开端,那天硝烟血雾散尽,天空同琉璃一样干净纯粹。
刑天躺在地上,地上什么没什么好看的,他看天,直到一道影子挡住了光。
赤足,足踝处有翼羽,是羽翼国的人,
“喂,这里是战场吧。”
他眯起眼睛,对方白色短扎,束发,腰里插着碧玉色的双刃,她深蜜色的皮肤如同琥珀般在阳光下闪着光——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只是伪装。
起先以为是少年,然后才发现是一名少女。
他笑了,问她,“是啊,但你要往东去,还是往南?”
“往南。”
往东是水族撤退的方向,往南是他的大营。
“你叫什么名字。”
“……,”她在那犹豫的一瞬间抛弃了母亲留她的,软弱的名字,“阿因。”
他对这位少女很感兴趣,一个舍弃了自己女子身份的少女,一定比男子更有用,只是他忘了,她始终是个女人。
今天终于停雨了,艳丽的阳光铺满了整个山脚,这种天气是羽翼国的最爱。
景霄在隔日一大早看到含烟坐在店里,稍微吃了一惊,但今天生意太好了,只能时不时探究地地看几眼。
含烟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想东想西,手指头在茶盏边缘上持续打着旋儿。
昨天的大雨应该把所有的血迹都冲涮干净了,一路上也留意着有没有人看到……
真的有留意么,会不会因为慌乱犯了什么不该犯的低级错误。
所有的炎族的痕迹都被她清除了……伤口也处理好了
最后,最重要的,把所有能显示屋子主人的东西都清干净了,就算他醒来,也不会有任何机会知道这屋子是谁的,虽然没有必要,但还是……
自己当时并没有告诉他……
并且,并且,在这十年里,他从来也没找过自己,
含烟越想越心烦,一个控制不好,茶盏翻倒在地,景霄看见了,连忙过来换了一个。
好了,好了,接下来,就是静静地等到天黑,那个时候他应该醒了,然后也该离开了……
山中禁制被她解开了不少,要离开很容易。
等到他走了,再回去……
不想看见,
他走……
含烟今天比昨天还要不正常,景霄想,就好像一个盒子,微微开了一条缝隙,仅仅是这样也足够让含烟不安了,不过这是好现象 ,景霄这样想着,突然看到含烟朝窗外探出头,脸上的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惊怖的东西。
于是景霄第一次看见含烟跳起,急冲冲地从景霄身边冲过,撞了景霄也不打招呼,直冲到楼梯口,又停下来,等了一会,又冲了出去。
看见帝隐都的追兵了……含烟在山路上奔跑,一路上设下比平时更重的禁制。刚才她已经以山主必要的规则拖住了他们,仍然还是很危险,那个人身负重伤,这个时候遇上追兵就完了,她想自己怎么那么蠢,把重伤的他一人丢下,这么危险的事……
还好,自己一直守在山下出口处,应该没有从那边走……
她直冲上山,冲进自己的庭院,十二道门依次在她面前打开,每个房间的窗格应声而开,直到最深最后。
那个人在尽头朝含烟看过来。
他还在那里,
他没有走。
含烟站住,不知该如何发反应。
恐怖感一点一点地蔓延,她几乎想立即拔腿向后逃跑。
对方仔细打量着她。
“这是你的庭院吧,”他说,“那你是谁?”
那一刻,
含烟站在冷冷的风中,
明白,又是一个十年的来临。
春天黎明很短,夏季夜色沉静,秋光最是薄暮。
霜降,朔风乍起。
银杏叶子像银蝶一样展翅飞舞,在空中滞留。
而大片大片金红色的秋叶则打着旋儿一层一层陨落,
庭院里斑驳一地,刚打扫干净,很快又铺上。
含烟坐在长廊下,素色的伞撑开放在一边,她的膝盖上摊着这个月的册书,她读一会,抬起头来看看树荫后的太阳,复又低下头去。
含烟不想分太多心思在上面。
刑天终于放弃把庭院打扫干净的想法,他丢了扫帚,过来坐在含烟旁边——含烟不自觉稍微移开点。
“含烟你为什么不嫁人呢?”他突然问,“那天那个男人不是要送你红草么?”
含烟卷着册书的手停住,聪慧的头脑里转过好几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能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难道要她回答说,因为我在等你么?
“……”这一长时间的沉默,刑天自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想转移话题。
没等他想出什么,含烟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划开,金红色的字迹,
等人。
“哦,什么时候等到呢。”刑天随口说说,没有继续问下去,就像他过去现在或者将来一直做的那样。
永远不会。
含烟答。
十年前,她可以跟着他在战场出生入死,十年后,她却不能带着整座招摇山去陪葬。
“不,”刑天有些吃惊,但很真诚地看向含烟,“会有好结果的。”
没有动作,含烟抬起头,笑了一下。
有着所有微笑的形式的优美笑容,却没有笑的内涵的那种笑。
哭和笑,并没有多大区别,在你身边等你跟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等你,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折磨人。
又一阵风刮过,扬起更多的秋叶,含烟和刑天不自觉地抬头看去,共看这优美的景色。
只是,
漆吴总会再次出现的,追兵总会找到这里的,紫瑰他们总会追随过来的。
他也,总会想起他自己是谁的。
而这个时候,距离刑天在常羊之山被北帝颛顼斩断头颅,亦已经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