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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章 ...

  •   “解释刚才那个……到底算是什么。”

      景颐的语气平静甚至温柔得动人,但熟悉他的人都知晓这是摄政王殿下情绪失控的预兆。

      向来风度优雅的王者低垂着视线看着自己无意识颤抖着的指尖,这种奇怪的迹象和他脏腑间陡然弥漫的无规则的疼痛相呼应,那疼痛同时挤压着他的咽喉,让他有些呼吸不畅。

      脑仁深处仍旧冷静的那一部分告诉他这都是因为愤怒,同时敏锐地提醒他应该表现得更意想不到难以接受,毕竟那孩子还不知道他早已洞悉了他稚嫩悖德但坚执热切的感情,他的冷然以对似乎显得有些太理所当然了。

      用力地绷紧手掌然后保持着这种紧张的状态,最大限度地张开五指,冀以用这种极易痉挛的痛苦姿态来压抑手指无意识的颤抖,摒除了那仅剩的理智以外的其他部分拒绝再照顾眼前那个少年的情绪。

      他一定是把他的侄儿给宠坏了。

      景颐把近乎痉挛的手指慢慢蜷拢回掌心,压抑着仍旧轻微的颤抖,近乎自虐般地从抽痛的脏腑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再惯着这个孩子,他一定会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活活气死。

      就好像现在,自己惊恐无状担忧万分地忧心着他的安危,他却浅薄短视地仍旧只看得见他所谓的感情,不分时间地点地纠缠于一个无关轻重的女人和自己的关系,简直让他恨不得把圣君之器几个字扯碎了扔进澄心湖里喂鱼。

      他的温和宽柔不应该被当做纵容,一次次地退让容忍换来的却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他不是没有脾气,只是不想让他最喜欢的孩子经历和他一样毫无温情的童年。

      那太残忍了,他不舍得。

      可他从没想过这居然也会宠坏对方。

      景颐看着眼前瞬间显得局促不安的少年,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那里几天前还有一根白发,嵌在墨如子夜的长发之间恍若天星,于烛火辉光之下流转熠熠。大齐摄政王殿下深知,自身除贤明英睿之外广为赞颂的那些,诸如俊美无俦的面孔和青葱之外韶华的风流,都不过是假象。

      他的苍老和衰弱被与生俱来的美好皮相掩饰得不动声色,唯独这些白发会孜孜不倦地试图出卖他。

      为病痛所苦时,他总是疑心自己会就这么死去,就像现在,因为愤怒而疼痛抽紧的脏腑让他下意识地弓起了背又旋即绷直……他还不能,就这么死去。

      他之牵挂所系众多,景皓诚然是其中之一,甚至……远不仅仅只是“其中之一”。

      在最终决定放弃皇位的时候他把自己许多的毕生景愿都寄托在了他这个,他认为是英明天成,圣君之姿的侄儿身上,他亦知悉自己或许太过纵容那孩子错误的感情,但秉着儿女情长无关大局的想法,他从未点破。

      直到现在,这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那所谓的感情做出十分逾矩,全然鲁莽轻佻的举动,这几乎已经背离了他的初衷,他想要的是青史流芳的一代圣君,而不是一个热情鲁莽的小情人!

      景颐愣了愣,险些被自己那个“热情鲁莽的小情人”的念头逗笑了。但他觉得自己侄儿对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感情本身就更可笑一些。

      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会被接受呢?

      若论年纪,他足足大了景皓一十三岁,甚至已经差开了一个辈分。

      若论身份,景皓虽说是当今世上最尊贵的,但他才是最有权势的那个。未亲政的天子哪里及得上当国的摄政王操持权柄生杀在握。

      若论相貌,景皓诚然俊朗不凡,是所谓龙章凤姿天日之表。但他才是洛阳城中多少闺中少女日夜思慕的俊美郎君,天子终究是太过年少轻佻……眉眼也太锋利,骄傲外露,不免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若论性格,景皓虽然宽柔友善,热情慷慨,但那种鲁莽任性,不顾后果的性子委实不能让人喜欢。或许只是因为这孩子实在是太稚嫩了,毕露锋芒分毫未敛,自幼身居高位的刚愎自用更让他从未想过要敛去。

      还有什么呢,亲近么?是了,他们身体里流淌着那么亲近的血脉,他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接受那个孩子的喜欢。

      哪怕是那小心翼翼的温柔……他是何等身份何等地位,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掏心掏肺地想要对他好,那个孩子并不是……特殊的。

      景颐慢慢地张开已经停止颤抖的指掌,再次向不知道谁强调着:总不能就因为他对我这么好,我就喜欢他,那太荒谬了。

      与此同时,景皓业已收起了惊惶局促,他向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叔父,而后敏锐地发觉对方本就色薄的嘴唇流露出了一种过分的苍白,这种病态的苍白他并不陌生,急忙关切地询问:“皇叔可还好么?别生气……朕,朕并不是……”

      景颐将背板得更直了些,径自望向他,背光时漆黑的双瞳幽远深邃,无声地告诉他他还在等他的解释。

      年轻的帝王怔忪无端,嘴唇上残留的触觉还在旖旎温存,他却在对方平静得深不可测的眼神底下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咬着唇试图说些别的来转移话题。

      幸而向来自恃的强记明辨并未辜负于他,景皓抬头直视着他叔父的眼睛,十分拙劣地硬是换了话题,一字一句道:“左贤王之患,不在金齐儿,斩草需得除根。”

      景颐沉默了许久,终于稍稍放松了肩背,调整坐姿后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他并不想要纠缠于关于金齐儿的更深远的东西,他不像是眼前这个孩子一样自以为是的人,他向来喜欢思虑周全万无一失,故而有些事情他认为自家侄儿尚且不需要知道,就眼下而言,对方能在短暂的失控之后可以把心思转回正道已经让他老怀甚慰了。

      景皓果然被那个眼神里的赞许鼓舞了,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若出于大齐的利益考虑,最好的选择应当是借兵予元庭国主与慈圣太后,双方合并共歼左贤王,这样的话,一来维护了元庭国主的地位,表现了大齐的诚意;二来慈圣太后当国,必然短期之内不致于与大齐开战,皇叔可以进一步推行新的军制,厉兵秣马,以图后效;三来,翦除左贤王不亚于断元主一臂,正可削减元庭国力!”

      说道兴头上,他甚至有些慷慨地挥舞了一下手臂,景颐微微地眯起了眼,无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还可以让元庭贵族们与国主母子离心离德,正可为将来北伐元庭打开局面。

      但这也无异于将他的阿姊架在炉火上烤。

      这正是他迟疑不决的原因,显然眼前太过年轻的帝王并未想到,他还沉浸在文治武功万里雄图的慷慨激昂之中,深灰色的双眼里跃动着火光,仿若只在神话中流传的掌握日月的圣君。

      但这多少弭平了他先前的基于失望的愤怒。

      景颐无意识地去摸揣在袖里的那只白玉佛手,细腻莹润的触感让他心下更宁定了一些,他点了点头,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一如他初闻此事时心中所想——倘若对他说那些话的只是元庭慈圣太后而不是他阿姊安阳公主的话。

      这一番插曲让景颐觉得疲惫不堪,脏腑间的疼痛已经好了许多,他忽然不想再纠缠刚才那个浅尝辄止的亲吻,有些话既然景皓没有说出来他就宁可当做不知道,他不想因为自己进一步的逼迫和苛责,反而给了那孩子说出那几个字的勇气。

      所以他抬手制止了他的皇帝侄儿再说些什么,而是朗声道:“靳柏青,你进来。”

      安阳走的时候是景颐去送的,不知道她和宋游说了些什么,走出来的只她一个。

      景颐还在惦记着景皓,胸腔间抽搐般的阵痛亦有些许余韵未歇,一时间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怀宋游目下的情况。

      他跟在他胞姐身后半步处,穿过那开着老梅的庭院,安阳忽然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然后笑了笑,宫扇半掩着,温婉里就多了三分狡黠:“手脚真快。”

      景颐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们姐弟两个从小就要好,心意相通。他阿姊已经看出来他刚才把景皓送走了,因为如果那孩子还在这里,他一定会带着他来送他姑母,哪怕这样不合规矩。

      那孩子把他气的半死,却也帮他下了决心,但事到临头看着自己曾经最亲近的姐姐,他还是难免尴尬,便有些艰难地解释道:“洛阳的宰执催了三五道……也该让他回去了。他本就是跑出来的,章倩臣可日日都守在城墙上望眼欲穿地等。”

      这诚非事实,但很能用以形容朝中那位弄丢了天子的尚书令此时此刻的焦切。

      “章倩臣?”安阳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她很有些印象,略一思量就想起来了:“是凤郎罢?记得他是与我同年的。居然已经是宰执了……哦,也该是宰执了,毕竟皇兄以前就那么器重他。”

      凤郎这个雅号恐怕章舜卿自己都已经生疏了,毕竟那时候称呼他“玉堂凤郎”的人许多已经作古,更多的则已须得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章相了。可此刻从安阳口中叫出来,却意外的不显得突兀。

      景颐看着他阿姊眼角睫侧那一线韵致动人的浅纹短暂失神,而后勉强笑着应道:“都是尚书令了。”

      安阳矜持地点了点头:“章献肃公当可含笑九泉了。”她语气平常说着章舜卿祖父的谥号,然后忽然转过身,很认真地抬手为她久别重逢的胞弟整理衣襟:“你不想娶金齐儿。”

      不是问句,而是笃定的陈述。

      景颐垂下了眼帘,沉默以对,过了许久才道:“阿默毕竟是我的外甥……何况,左贤王之患,不在金齐儿,斩草需得除根。”

      他居然下意识地复述了那个孩子的话。

      安阳的手指正拂过他襟口用金线绣着的回字纹,闻言指尖一顿,片刻后才道:“阿姊明白了。”

      然后她用丹蔻染得艳丽的指尖在她唯一的胞弟心口点了点,就像是当年远嫁前诀别一样对他说:“宁哥儿,你要保重自己。”

      景颐觉得那指尖轻点仿若重锤擂过,脏腑间将息未息的疼痛陡然倒卷,他甚至尝到了喉咙深处上涌的血腥气。

      他知道自己拒绝了什么,他阿姊也知道。

      左贤王才是最大的祸患,景皓能看出来,大齐的摄政王和元庭垂帘的太后又怎么会不知道,可倘若他答应和亲,便是真的愿意捐弃旧怨要与元庭修好。

      而若如景皓所说的,借兵让元主讨伐左贤王,便是真正的坐收渔利,包藏祸心。

      他阿姊在舍弃了她的故国与亲生儿子之间选择了自己的儿子,他没有立场去怪她,却也不可能在大齐和元庭的抉择之间背叛大齐。

      他会用别的方式去补偿他的阿姊,但不是这一次。

      便只能慢慢地将喉间险些冲出的腥甜气生生咽回去,款款深情地道一句:“阿姊也要珍重。”

      看着他阿姊轻轻点头而后决然而去的背影,双眼中竟是难忍酸涩。

      这一次……是真的诀别了。

      这种感觉那么真切地阴翳在他心上,哪怕即使在这次出使中他们也还有很多机会,可他还是无法宽慰哪怕一点。

      景颐猛地抬手掩住了唇,下一刻掌心唇畔便湿热一片,他眼前有些发黑,另一只手茫然无措地空挥了一下,所幸被身侧机警小心的明喜一把扶住了。

      短暂的晕眩之后随之而来的念头竟然意外的,带着某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想他确实该好好保重自己了。

      景皓正扮作一个普通龙骧卫,跟在靳柏青的身后驰出新州城城门,忽然间他心有所感似的下意识回望,那洞开的城门如同荒兽的巨口,而远天边铅云低垂暮色如血,不知怎么的,就叫他的心猛地一跳。

      怅然若失。

      【卷一·履霜·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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