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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五十一章 ...

  •   楼尚宫确实老了。

      景颐袖手站在明德殿的偏殿之中漫无心地想。

      他依稀记得自己年少的时候这个女人也曾经风韵袅袅,他想起那时候她站在自家皇嫂身后垂着眼的样子其实很像现在的琳琅,娴雅静好。可现在她已经年老且病,被人用竹床抬到御前的时候,她甚至需要有人搀扶才能起身。

      年少抛人容易去呐。

      大齐第二尊贵的男人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想起适才入宫之前琳琅为自己绾发的时候那里闪过了极轻极快的一点隐痛。

      他多少有些少年白头,先前总揽朝政的时候霜发尤甚,隔三差五就得披散开长发坐在那里让琳琅或者环珮细细地篦过一遍,将白发一根根翻检出来。

      然后就是那么极轻极快地一点隐痛。

      大齐的太傅豫王殿下慢慢地将手指蜷回袖里,看着楼尚宫霜白的头发想,自从还政之后自己往往闭门深居,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家已经老得足够两鬓微霜的年纪,便就不是那么在意白发什么的了,很久都没有刻意地让她们弄过这个,适才琳琅应该也只是因为看到鬓角有分明的白发才顺手为之。

      他转过眼望了望景皓,蓦地记起之前有几次逾矩独处的时候自己亦曾经在对方面前披散过头发,不知是否曾在不经意间被觑见过那些苍老虚弱的痕迹。

      这个认知让他心下微微有些焦躁,打定主意回去之后要让人仔细翻检一番,又后知后觉地对自己这样患得患失的心境觉得好笑。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情爱吧,越是在乎,便越是辗转难安,生怕让对方看到自己哪怕一点点的不好……

      如是小儿女情态,由一个年过而立又曾经执掌乾坤的大男人做来可真是……有些难看。

      他抿了抿嘴角,将游离的神思拉回殿中,视线从楼尚宫转到为了服侍母亲而被特许入宫的许六身上,停了一瞬,堪堪在景皊欲开口前收回,抬步上前道:“楼尚宫,许久不见,你可还认得本王么?”

      竹床上衰病的老妪眨了眨混浊的老眼,轻声问:“您是……豫王殿下?小常先前还提到的呢……秦淑太妃是个好人……曾经赏过她一口饭吃……这份恩情,她要记一辈子的。”

      她口齿尚算灵便,但眼神混浊涣散,似乎全然没有面圣君前的自觉,只是自顾自地絮絮喃喃:“小常人好啊,心眼实,知恩图报,滴水涌泉,可惜了。”

      高踞御座的天子向后靠了靠,掐着额角面无表情,而年轻的吴王抬了抬飞扬的眉峰,洋洋然的得意。

      景颐环视了一圈,仍旧微微垂下眼,八风不动的样子。

      许六耷拉着眉眼拉了楼尚宫的手肘一把:“娘,别说胡话。”

      楼尚宫看了他一眼,兀自低头絮语:“乔妃也是可惜了,七八个月大的男孩子就这么落了下来……倘若生下来,没准她就是皇后了!唉呀……都知道是谁做的……可是谁敢说呢?乔妃待小常好,小常拿命报她,这就是你们男人家常说得国士!”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了轻微的吸气声,景皊抬起的眉梢一下子横了起来,龙椅上的天子也陡然坐直了身子,再也听不出稚气的声音沉稳醇美,出口却是一声低斥:“住口!”

      许六赶紧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陛下恕罪,小人的老母病得糊涂了,时常胡言乱语……”

      “她说的都是实话。”景颐抬了眼,向着一脸烦躁正欲摆手让许六下去的天子微微欠身,“臣不该斥其年老昏聩,病中混沌,特此请罪。”

      “胡说!她分明是胡说,母后怎么会……”景皊甚至于忘记对他叔父的恼恨,急急出言维护母亲的名誉,就连景皓都眯起了眼,冷冷道:“皇叔慎言。”

      景颐只是摇头,嘴角绷紧了,便连往日的笑纹都看不到:“本当为尊者讳,奈何事关清白,此间也无他人吗,何妨将话摊开说。”他轻轻掸了掸袖子:“本王的母妃确实曾于常尚仪有一饭之恩,而乔太妃……确实曾经打落下一个七八个月大的男胎。”

      短暂的停顿,天子唯一的叔父微微扬起形状姣好的下颔,不紧不慢地道:“倘若那个男孩出世,当是先皇的第三子。”

      当今天子乃是先帝的第四子,他这话说得婉转含蓄,在场却绝无一人会领会错其中深意,景皓的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按着御座扶手上栩栩如生的金龙,略带不悦地喊他:“皇叔。”

      景颐应声住口,转向景皊款款问道:“这也是你适才就知道了的么?那方才在经世阁里怎么不说。”

      “不……本王……我没有。”景皊咬着嘴唇,猛地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楼尚宫的双肩:“楼婆婆……你不是这样对本王说的!你先前分明不是,不是这样说的!你不是说,皇祖母和母后都曾经要皇兄堤防皇叔……你……”

      老妪吃力地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这个英挺得肆意飞扬的年轻人,眼角有一点余光有意无意地掠过他的金冠,落在景颐不知何时又垂下的眼睑上。

      黑蝶的羽翼安静地收敛着,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将黑玉一样的眼睛笼在下面,只在眼下投落一小片晦暗的阴翳。

      同样不可窥测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着铺地砖石的罅隙,亦或是端详着匍匐在地上的许六,又或者其实并没有在看什么。

      她慢慢收回那一点余光,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由她一手带大的英俊亲王,半晌,才用如同先前一样混沌懵懂絮絮喃喃的声音说:“啊,是徐王殿下……什么时候,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快,快让婆婆好好看看。”

      这还是景皊迁封之前的藩号。

      许六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作为殿中最寒微的人,他一直都是极力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谦卑至极地匍匐在冰冷的砖石上,可在就在刚才他忽然觉得全身发冷,像是有一条七步蛇爬上了他并不挺直的脊背,盘起来嘶嘶地吐着信子。

      他颤抖地蜷缩地更紧,打心眼里向诸天神佛祈愿,恳求他的老母亲不要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这一番颤抖惊惶自然入不得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的眼,景皊仍旧迟疑地看着楼尚宫,按着她双肩的手稍稍松了力道,老宫人便颤巍巍地将皮肤松弛有了瘢痕的手抬起来碰了碰他的脸颊,很是欣慰地道:“长大了……徐王殿下是真的长大了。嘿,老身还记得呢,殿下一直想要做大好男儿……如今当真是大好男儿了。那时候殿下还说,要登高一呼君临万千的,才是真正的大好男儿,登临绝顶方有大好风光,錾金龙椅未尝不能一坐……哎呀。”她摇了摇头作为结语,笑得十分温柔慈祥:“大好男儿,哪里这么好当呀。”

      殿中一时间静极了,许六几乎是瘫软在了地上,瑟瑟地发抖着。

      景皊怔了许久,蓦地回过神来,猛地就推开了他慈祥温和的乳媪,踉跄地退了几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惨然地笑了出来。

      起先是压抑在喉间气音,而后越发放开了,笑声里揉碎了一团悲哀,一面笑,一面向后退步,直到后背撞上了朱红的庭柱。

      他靠在那朱红的庭柱上,一点点滑了下去,最后蹲坐在那里,双手抱膝,声嘶了,仍旧只是笑,笑到最后,比哭还惨。

      景皓慢慢地站起身来。

      明德殿是仅次于泰安殿的议政之所,就连偏殿的庭柱亦足有合抱之围,堂皇得撑足了天家气派,而他唯一的胞弟就像是一块凝固的血块结在那里,玄衣金冠再也找不见一点气度。他不知道自己是觉得好笑还是悲哀,但是心底里有什么真的碎裂了,化作齑粉沿着指缝流出去,落在地上簌簌作响。

      让他恨不得抬脚踩上去用力地碾上一碾。

      景皓说不出话,景皊也说不出话,这殿中仅剩的有资格说话的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将手拢回袖里,温声道:“看来臣又失言了,这楼尚宫……沉疴惑心,口不择言,颠倒昏聩,蒙昧已极……恐怕,确实是疯了。”

      “不是她疯了。”景皓像是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扶了扶面前的案几,踩着碎了一地的兄弟情分仍旧慢慢坐了回去,很用力地板正了腰,用很是压抑着什么的语气缓缓道:“不是她疯了,是皇叔心太善。”

      景颐微微欠身,未及言语,坐在地上的景皊低低笑着接口说:“是,是我太恶毒,偏偏没料到报应不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我蠢呐……”

      说着,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却猛地拔高了声调喊:“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他的叔父笼了袖没有再说什么,而他的兄长只是垂了眼,低声道:“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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