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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君生我未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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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罪臣之子,当年忠心的家仆救出十二岁的他,他千里迢迢从京城逃到这边疆小镇,好不容易才躲过一死。十年来他隐姓埋名,离群索居,镇上的人只知城外七里风沙漫天之处住着个丁先生,他不仅能帮人治病,而且学富五车,却不知他来自哪里,又为何隐居于此。他靠替人治病为生,但不出诊,要看病就得去他的住处。他很少在镇上露面,镇上的人也从没见过他有什么访客,只有去找他看病的百姓才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大家都以为这丁先生有点乖张,其实,只是多年前的经历的事造就了他这样低调孤僻的性格。
当然,在这种广袤无垠的荒漠中,不会只有孤僻的丁焰生,附近还有一帮横行无忌的响马。他们驻扎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但小镇偏远,没人来管他们,老百姓被他们频繁侵扰,却只顾自保,逆来顺受,也无人与之对抗。这帮响马经常在镇外逡巡,荒漠广阔,丁焰生的小院甚至成了他们歇脚的一个据点。即便是这些人也是懂得丁先生的作用的,他是这个地方唯一的读书人,以及唯一的大夫,就是土匪也是会生病的,所以他们只是偶尔在他那儿歇脚,并不打劫他,也不招惹他。丁焰生虽然也不待见他们,但还是默许他们在他的院子里坐坐,也默许他们从他的井里打点水喝。双方似乎都因为环境恶劣,生存不易而消磨了好人坏人的界限,在人烟稀少的城外相安无事地生活着。
这天这帮土匪洗劫了附近的一个村庄,回去的路上又在他的院子里停下休整了一番,他听见声音,开门看了一眼,就见他们大包小包鸡鸭猪狗的抢了一堆,他摇了摇头,关上门自去做事了。这场景他见过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能做什么,既然这些人不主动招惹他,那他也就当做没看见,眼不见心不烦,随他们去。外面吵吵闹闹,他被吵得心烦,干脆合了书到躺椅上去休息一下,突然感觉嘈杂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个稚嫩尖细的哭声,他坐起来侧耳细听,真的有个孩子的声音,又哭又叫的。丁焰生犹豫了一下,怎么回事?这情况以前可没出现过,他们不止抢钱,还开始抢人了?
他走近窗户去看,就看见一个魁梧的汉子,腋下夹着一个瘦瘦的孩子正穿过院子。那孩子被他粗壮的手臂死死禁锢住,脚又落不到地,怎么挣扎都没用,吓得手脚乱蹬嘶声惨叫,丁焰生皱眉,这些人渣,越来越放肆了。大汉把孩子放到地上,拿一根粗粗的草绳死命缠绕几圈把他捆了起来,然后就坐下来从同伴那里要来酒壶边喝边休息。那孩子还在拼命哭叫,在地上一拱一拱地想跑,那大汉似乎是嫌他闹得太烦,踢了他一脚,又拎起来照脸就是一巴掌。这么小一个孩子被他那大手劈头盖脸的一巴掌,丁焰生看得都不忍心。可是这种打法,孩子哪会闭嘴,更加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那大汉气得不行,大吼“小兔崽子给老子闭嘴!你他妈再叫老子打死你!”边吼边抬手又要打。丁焰生赶紧一下推开了门,对他说:“别打了,我能让他闭嘴。”他从不和他们说一个字,这下倒让所有人都转过来看他了,大汉问他“姓丁的,你想干嘛?”丁焰生从药箱里拿了一贴膏药,说:“用这个,打没用的。”他慢慢走到孩子身边蹲下来,这才发现“他”竟然是个女孩,,长得其实很清秀,只是披头散发,一身脏兮兮的,所以被他看成男孩了。女孩拿那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脸的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刷出一条条泪痕,跟个小花猫似的。他帮她抹去嘴角的血迹,悄悄问她“你家人在哪?叫什么?我去帮你找。”女孩像是被吓得狠了,只会发抖,根本说不出话来,大汉又吼,“姓丁的!别想玩猫腻,快点!”他只好拿火折子烤了烤膏药,慢慢糊到孩子嘴上,起身时,孩子忽然用手抓住他的一个手指,塞了个东西进他手里,丁焰生没作声,悄悄拿着走了。他回屋一看,吓得差点没叫出来,那是两颗牙,两颗成年人的门牙,这不可怕,可怕的是两颗牙是连在牙龈上的,整块牙龈被连着牙齿一起被砍下来了。他跑到窗口看了看那个女孩,发现她一直偏着头看着屋子这边,看到她绝望的眼神,他回想起了某些过往的事,心中渐渐出离了愤怒。
他装作出去打水,在桶底涂了一种油状透明的东西,那些马匪们休息了一刻,准备离开,就用水桶从井里拉了几桶水上来,纷纷灌满了自己的水壶,然后绑上那些抢来的财物家畜,抓起女孩扬长而去了。
丁焰生等到天黑,估计着差不多了,就悄悄朝着响马大本营的方向摸过去了。如他所料,他的药很见效,这些人甚至都没能回到他们的老巢,一个个已经命丧途中了。大漠的夜风卷携着黄沙拍打在他们浑身肿胀发紫的尸体上,所有人都大张着嘴,瞪着眼,面目狰狞,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有的肚子鼓得老大,里面有东西在不停蹿动,有的肚子已经破了,肚肠流了一地,从那破开的大洞中不停爬出一只只蝎子。丁焰生小心地避开那些爬在地上的毒虫,在一地横横竖竖的尸体中寻找着女孩。她被捆着装在一个麻袋里,他找到她的时候黄沙都快把她埋了一半了,丁焰生打开麻袋把她救出来,她嘴上还贴着他那块膏药。她看见外面那一地扭曲的响马尸体,吓得一屁股就坐回了麻袋里,他赶紧安慰她,“没事了,我来救你的,别怕。”丁焰生想把她拉起来赶紧走,但她经历了这么多恐怖的事情,又被这些响马折磨了一路,吓得魂不附体,两眼发直,全身颤抖,根本站不起来。他只好把孩子背了起来,趁着还没人发现赶紧往回走。
他把孩子带回家,帮她洗了个澡,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给她裹上,又熬了一帖安神镇定的药喂下去,女孩才总算慢慢停止了颤抖。第二天醒来,他煮了粥给她吃,吃完粥,丁焰生试着询问女孩家里的情况,但只要他一提家,她就开始瞪着眼睛发抖,一个字也不说。他知道,人要是被惊吓过度就会短暂地失语,看来不能急,让她缓两天再说吧。丁焰生照顾了她几天,感觉孩子慢慢正常了,虽然晚上睡觉是绝不能吹灯的,而且他必须守在床边,但至少她不再动不动就发抖了。丁焰生问她家在哪里,女孩摇了摇头,他又问家里有谁,她又摇了摇头,他问她几岁,她就张开了两只手,问她叫什么,她就沉默不语,丁焰生叹了口气,他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他大概知道她是哪里来的,也许带她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于是就收拾了一点干粮清水打算带着她往附近的一个村落走,没想到他才把她牵出门,女孩一看要送她回去,立马就挣脱了他的手跑回屋里缩到角落里,眼看着又要开始抖,他无奈地对女孩说:“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是送你回家,你不想回去吗?”她抖了一阵,竟张嘴说了个“不”。丁焰生这才确定,她不是不会说话,但是什么不?不回去还是没想不回去?他正在想,她就又说了句“我不去”,这下知道了,她就是不愿回去。丁焰生没有逼迫她,他决定自己先过去看看是什么状况,他不傻,女孩拿给他的那两颗牙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她家里人早就遇害了。但女孩也不愿一个人待着,不放他走,他只好许诺,不让她靠近,他去她家看一眼就出来带她走,她这才拉着他的袖子跟他走了。丁焰生让她在村口等着,自己进去,才进去就看到村民抬着几具草席卷住的尸体往外走,他问是怎么回事,他们就说这都是几天前响马造的孽啊,杀了一家人,把人家的小女儿抢走了。丁焰生问他们这家人都死了吗?可还有什么亲戚,结果人家说都死了,爷爷奶奶爹妈都被杀了,血都喷到了屋顶上,简直惨绝人寰。丁焰生让他们给他看看尸体,村民犹豫了一下,问他:“你是什么人?”他想了想说是来找人的,怕这死的是他的故友,村民善良地提醒他,“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席子一掀开,他就庆幸没让女孩待在这里,那些尸体全都面目全非,显然就是被野蛮地用大刀乱砍致死的,面上,身上,手脚上,都是横七竖八深可见骨的伤口。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奶奶的门牙一块被刀整整齐齐地砍没了,那就没错了,孩子捏在手里的,正是她奶奶的牙齿。
他从没杀过人,这次用这样阴狠的手法一次就杀了十几个马匪,但他没觉得罪孽,这些人该杀,这样对待无辜的普通人,这样残暴没有人性,这样虐待一个十岁的孩子,这一切都触到了他的逆鳞,他绝不饶恕。丁焰生帮着村民将一家人葬好,然后背着女孩回家了。既然以后都跟着他,他就让孩子拜了他做师父,她叫方握瑜,丁焰生就叫她握瑜。
握瑜很聪明,她还小,他就教她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她每每第二天就能背出来,而且一字不漏,等再大一些,他开始教她医理,握瑜也会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再后来他教她针灸,亲身上阵拿给她任扎,握瑜扎错几次,害得他着实吃了些苦头,但一年后也就不再出错了。她在学医一事上颇为得心应手,但生活中却对丁焰生十分依赖,虽然已经六年过去了,但是深重的心理创伤让她至今依旧不敢一个人睡觉,他只好把两张床搬到一间房间里,陪着她。她不喜欢一个人待着,总是他走到哪跟到哪,生怕被他甩掉似的,从小拖油瓶拖成了大拖油瓶。不过有她以后,也有好处,丁焰生不爱外出露面,就把外出采买收药这些事都交给她了,所以镇上的人反而对她比较面熟,有的还会和她打招呼,大部分人都挺和善,只有里正家儿子却时常对握瑜动手动脚,握瑜不理他,他就贼眉鼠眼地跟在后面。
年前,丁焰生的袍子都旧了,握瑜想给师父做两身新衣服过年,就去镇上裁了几匹布,里正家的儿子在路上遇见她,又把握瑜拦了下来。言语之间不干不净地调戏她,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握瑜绕过他只管往家走,他也照样跟着。以前他跟一段也就算了,这回却一路跟到了丁焰生院子前,握瑜有些害怕了,紧跑了两步,没想到不跑还好,这一跑刺激了他,握瑜一下子就被他从背后勒住脖子捂住嘴拉到一个山丘后面去了,里正儿子疯狂地撕扯她的衣服,用手臂死死压着她禁锢她。握瑜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六年前那种恐怖无助的感觉,她突然开始很多年没有过的发抖,两手乱抓,绝望地惨叫起来。丁焰生在屋里听见如此惨烈的叫声,他出来,看到握瑜掉在地上的几匹布,知道出事了。他循声而去,就看见里正儿子扑在握瑜身上,她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出来,已经衣不蔽体了。丁焰生怒不可遏,一掌劈在那人哑门穴,里正儿子当场就晕了过去。他把握瑜抱回去,可她还是不停地惨叫,身上剧烈发抖,两只手在自己身上乱抓,脸也抓破,头发一把一把地扯下来,他不敢捆她,只能自己死死抓住她两只手,身上却是挨她踢了无数脚。丁焰生知道她是被突如其来的刺激激发了六年前的那种恐惧,现在的握瑜神智大概不太清楚,他只能慢慢安抚,让她镇静下来。看着她惊恐的面容空洞的眼神,丁焰生觉得无比地心疼,心疼中更有冲天的愤怒,他转身去把昏迷的里正儿子拖到了院子里,把他的手放到铡药用的铡刀下,然后一巴掌扇醒了人。丁焰生一手掐住他的手腕,一手按住铡刀,咬牙切齿地说:“你今天碰了握瑜,别想就这么算了,哪里碰的,就给我把哪里留下!”说完,果断一刀合下,里正儿子一声惨叫,两截手指就滚到了地上。丁焰生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面对面盯着他说:“从今以后你胆敢再碰握瑜一下,那就不是手指了,我把你那点孽根给你一截一截地全部铡下来,然后剁碎了塞到你嘴里,听到了吗!”那人捧着一只手哀嚎不已,又对上他那种修罗般的眼神,吓得屁滚尿流地就逃回镇上去了。
丁焰生给握瑜喝了一碗安神的药,让她睡了一天,看着睡梦中的握瑜,她十六岁了,脸上已经渐渐脱去女孩的稚嫩,展现了少女的美好,她面容清新秀美,胸前圆润挺拔。丁焰生意识到,他对握瑜孩子式的照顾已经不够了,这样那样的人开始打她主意,他是她的师父,兄长,甚至父亲,知道他从小经历过什么,那种深植于灵魂中的恐惧,一不小心就会跑出来折磨她。握瑜在家恢复了好几天,丁焰生就闭门谢诊,专心调理她,总算是又看到了她生动的眼神,真切的笑容。
握瑜的布被撕坏了,她要去重买,丁焰生要陪她去,握瑜说不必,那人不敢再碰她的了。握瑜一路买了布回来,果然再没看见里正儿子的身影,看来是真被丁焰生给吓住了,这就好,这样他们才能有点安稳日子。握瑜带着一匹月白一匹灰蓝和一匹黛色的布回来,这三个颜色不扎眼,又很衬丁焰生的气质。她推门进去,想喊他看看,可是一间间屋子找遍,却都没他的影子,握瑜心中不安,开始到外面找他,终于在一堆乱石后面找到满身是血的丁焰生。他两条腿都被人打断了,手断了一只,肩胛,锁骨也都是断的,整个人跟个破布娃娃似的,握瑜只觉得目眦欲裂,胸中一阵血气上涌,几乎就要呕出来。她把弄回去,先定住几处大穴护住了心脉,熬了药给他灌下去,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独立救人救的就是师父。握瑜想哭,但现在不是她哭的时候,抹了把眼泪,继续帮他接骨,不眠不休地折腾了整整两天,总算是把他身上所有的伤都处理好了,握瑜累得靠在小药炉旁边就睡着了,上面还熬着他的药。
丁焰生醒的时候,眼睛扫了一圈,发现握瑜把自己几乎包成了个粽子,但总算他对她的心血没白费,这丫头竟然一个人把他这么多伤都处理妥当了。丁焰生想,他看见自己的时候大概又被吓到了吧,明明说要免她担惊受怕的,结果还是没做到。丁焰生是被里正带人打的,他儿子是被丁焰生镇住了,但把事情一说,他倒不干了,一定要帮儿子报这个仇,带了五六个人出城直奔丁焰生而来,倒也不敢要命,但就对着手脚身上狠命招呼,硬是打断了骨头才算。握瑜见他醒了,赶紧爬到床边,“师父,师父你还疼吗?喝点水吧,我还煮了粥。”丁焰生坐不起来,喝了一口就呛得咳嗽,可是胸前又被打伤,他痛苦地忍着疼痛说:“握瑜,用勺,用勺喂我。”握瑜赶紧找了把小勺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完了水又喂了小半碗粥。
握瑜一刻不离地照顾着他,换药喂水,擦身洗脚,换尿褥子,刷洗便桶,丁焰生很不好意思,觉得他一个大男人这样让个女孩伺候着,什么不上台面的事都当着她做了,全身也都给她看过来了,因此快三十的人了,这几天里频繁地羞红了脸。握瑜自然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说:“师父,别害羞了,我不是从小也就被你看光了吗?不能光你看我,我也要看你才公平嘛。”丁焰生气结 ,“逆徒啊,师父也是你能随便看的吗!我真是把师父的威严都丢光了,丫头,以后还听师父的话吗?”握瑜趴到他枕边做了个鬼脸,“不听,光屁股师父的话谁要听,哈哈哈。”他抬起一只手捂住脸,真是孽徒哟,师父都快给她调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