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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莲华 ...

  •   她是被他爹娘在寺庙外面的湖旁边捡到的,身上什么字据也没有,只有一尊鹅卵石大小的翡翠观音,善良朴实的两口子就把这可怜的女娃带了回去,当儿媳妇养了起来,十六岁时,她成为了他的新娘。婚后几年,她勤勤恳恳奉持二老,照顾着他饮食起居,他就在书房埋头啃书,只盼一朝中举,功成名就,两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然而,等了三年,终于到了该进京赶考的时节,他却怀孕了。两人争执了一夜,他不顾她的苦苦哀求下定了决心,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这一刻,他已经不年轻了,等不起再一个三年。
      一碗浓稠的药汁下去,他疼得脸色惨白,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嘴上却有微笑的弧度,而她早已泪眼婆娑哭成了泪人。他如愿以偿地踏上了赴考的旅途,临行前她送他一个香囊,装着长在家门口的那株野草和那块她从小就带着的极品翡翠,“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他握着香囊立誓,“此生此世,一心相守,永不相负,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到底是才华出众,博学强知,一路披荆斩棘蟾宫折桂,最终以探花之名及第。消息传来,两个老人高兴得老泪纵横,她郑重地跪在文曲星君面前替他上了三柱高香,磕了三个响头。
      然而,等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月又一月,她却始终没等到他接她上京的车驾。两个老人都按捺不住,只恨儿子怕是做了负心人了,催她赶紧上京寻他去,然而她又怎么可能放得下已经年老体衰不能自理的公婆呢?
      终于,一年之后,有两个仆人赶着马车到家门口来接他们了,她流下忍了太久的眼泪,她就知道,他终究是不会负她的。他们高高兴兴地被接到了京城,一路上各种车水马龙雕梁画栋看花了三个人的眼。一下车,一座守卫森严的豪华大宅就矗立在他们面前,她抬头一看,就看到他容光焕发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大帮家仆下人等着他们,她喜不自胜,恨不得能立马扑上去亲他一口,只不过公婆都还没下车呢,她只好又转身去扶。忽然,从他身后走出个年轻女子,赶到马车前向两个老人伸手欲扶。她仔细一看,但见这女人锦衣华服,颈上围着雪白的狐皮领子,头上是金镶玉的勒子,她愣住了,这女人是谁?这可不是下人家的派头。那女人和她一人搀着一个,在一众仆人簇拥下一路穿过三进院子才来到了上房。一家人一年多没见过了,等不及地开始叙家常,然而谁都还没开口,倒是那个女人先对着二老福了一福,然后娓娓说到“爹娘一路旅途劳顿幸苦了,媳妇给二老请安了。”一言既出,她和两个老人都惊呆了,媳妇?那她是什么?刚才久别重逢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只见那女子又走过来握了她的手说:“姐姐一路照顾二老也不容易,妹妹先在这里给姐姐道谢呢。”她的视线绕过女人的脸,呆滞地看向他,而他只是苦笑着,抿了抿嘴唇。
      她是他结发七年的妻子,现在却成了他的妾,而他的正妻之位,则被金枝玉叶的相国之女占去了,两个老人气得饭都吃不下,反而是她去安慰他们。她心里无尽的酸楚,面上却还是只能和和气气欢欢喜喜的,她知道,想要在朝堂中获得一席之地,光是个探花的名分是没用的,他得有靠山,得有人提拔,相国和相国女儿,就是他的靠山,他的提拔,她对自己说,至少他们还能在一起,至少他还依旧爱她,那就够了,她都可以忍受。
      相国之女虽然傲气,但到底也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并不曾特别刁难过她,她又有心忍让,加上公婆的偏爱和他一如既往的缱绻,她觉得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也不错了。然而,他们两个天天恩恩爱爱缠绵悱恻,相国之女看在眼里,无意间就忍不住向父亲抱怨了些,相国便对这女婿不甚满意了,直到他终于被发现有孕,相国大人忍无可忍了,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把孩子过到相国之女名下抚养,她自己离开,以后与这孩子再无瓜葛,要么这孩子就不可能生下来。她再三忍让换来的和平局面,再次被打破了,她又一次被逼到了绝境,选择其实只有一个,他们已经舍弃过一个孩子了,绝不可能再舍弃这一个,她走,她认输了。
      两个老人看着什么话也没说的儿子,彻底地失了望,不顾阻拦收拾好了包袱,坚持要和他们的好媳妇一起回老家去,再也不愿在这深宅大院里受窝囊气,眼不见为净。临行前,他孤身一人站在雪地里去送的他们,两个老人不认他,连句话也懒得和他说,只有她,依旧为他拢了拢披风,她从他那里要回了当初送给他的那个香囊,蒲草犹韧,碧玉依旧,人却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了。他颤抖着递出锦囊,然后捉住了她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肚腹上,她小心翼翼地描摩着那个圆润的的隆起,嘴唇轻颤,却最终化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然后毅然转身离去了。
      她带着公婆回到老家,过回了从前那样平静如水的日子,一切都是老样子,两个老人从不提儿子,只更心疼她这个女儿,只不过他们每个月会到山上的庙里进几柱清香,为他,更为那个还没出世的小人儿。二老嘴上不说,心中其实也算着,再过几天,他就该生了,也不知道现在身体怎么样,是男娃还是女娃,想着,又忍不住拉着她上山去进香了,在菩萨面前恭恭敬敬虔诚地上完了香,她扶着他们出来,然而天色已晚,山路又湿滑,婆婆脚下一空瞬间就掉进了旁边的湖泊,在里面呼喊挣扎了几下眼看着就沉下去了,她来不及细想,一头就扎到了水里,手脚并用地划到老人身边,然后沉下去拼命把人顶了起来,奋力地往岸边推,等老人惊魂不定地爬上岸回头再看,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就在两个老人在湖边哭天抢地找村民捞人的时候,千里之外,他却仰在床上忍受着剧痛,从发作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阵痛一波一波绵密不断,而且越来越厉害,简直就如排山倒海一般,他只觉得体力都被熬干了,人瘫在床上,大肚倒不时颤动,汗水都透湿了身下的褥子。水一早就破了,可是催产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孩子就是下不来,随便一动下面就流出一滩腥黄的液体,两腿间已是一片狼藉。实在没办法,稳公只好捆住了他的手脚,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肚子上,用手用力地往下擀,“啊~~!”他惊声惨叫,垂死挣扎,但手脚又被捆住,只能浑身剧烈地抖动,床都撞得嗵嗵作响。他咬着牙向下使劲,“嗯……”挣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两条大腿全在簌簌发抖。过了好半天,终于说是看见孩子了,然而他拼着命用力一挤,推出来的却是孩子的屁股,两只脚还被折着卡在里面,稳公一看,这不得了,孩子是倒的,这是要横生逆产啊!
      然而这时候再说什么正胎的事情显然是不可能了,只能是硬着头皮生。逆产不比正常的胎位,孩子的屁股先出,腿压在肚子上,整个身子这样折着出来,对穴口的撑胀可谓达到了极致,而且不似头那样可以一下子挤出来,必须一点一点把长条形的身体整个娩出,这种长时间不间断的剧痛非一般人可以承受。不过他现在就是不能承受也必须承受了,孩子卡在那里不进不出,下面被撑成一个大洞,他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已经撕裂了,整个身体都快胀开了的感觉,神魂也开始出窍。他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锦鲤,游弋在一株莲花中间,粉色的莲花亭亭玉立在清透的湖水中,一枝独秀,随着微风的吹拂而轻轻摇曳,每一瓣花瓣都薄得透明,被阳光镶了一圈金边,衬着田田莲叶,真是遗世出尘一般的清丽,然而正是这样清丽的莲花,漂浮在他头顶上,完全遮挡了强烈的夏日炎阳,他就安心地沉睡在它的荫庇下,随着晃动的茎叶,噗嗵噗嗵吐着泡泡。忽然,他又发现自己坐在一方石案前,案上放着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虽然还没开窗,但其中青翠欲滴的碧色都已经透出了石皮,他拿起案上的工具,开始在石料上不停地敲凿起来,一锤下去,极浓的俏色刺入眼帘,水头厚足,几乎要流动起来。千百次的锥凿,千百次的雕琢,千百次的研磨,留下了一片碧色的齑粉之后,一个衣袂飘飞,宝相庄严,价值连城的翡翠观音出现在他面前。突然,他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一条暗红的河流慢慢出现,河上一座白玉拱桥,他迟疑着走上去,看见她竟然痴痴呆呆地站在桥上,身旁跟着个佝偻老妪,老妪对他挥手说:“回去吧,回去吧,你不能过去,你欠她的,你欠她的,你欠她三生三世,一世为你遮阳避雨,二世为你受尽篆凿,三世为你身心俱槁,你要还她啊,还她一辈子珍惜与疼爱,还她一辈子操劳和守护。”然后便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过桥去了。他从幻境中陡然醒来,蹿遍全身的剧痛让他声嘶力竭地哭喊了起来,稳公在他嘴里塞了好几片吊命的老参,他才终于又憋住了气,自己抱住大腿往下不断地推挤起来,羊水混着鲜血流了一铺,孩子的身子终于全部出来了,稳公从穴口伸手进去,包住孩子的脑袋生生抠了出来,“不~啊~~!”他疼得一把扯紧床幔,整个人从床上站了起来,瞬间就失禁了,淅淅沥沥的尿液从前面喷了出来,不过一切终于是结束了,孩子浑身带血地被稳公捧在手里,是个健康的女孩。
      等稳公把孩子洗干净,发现她的小手始终死死的攥着,他轻轻展开她肉呼呼的小拳头,这才看见,她掌心里一朵鲜红的莲花胎记,轮廓清晰完美,就跟被人纹上去似的,他惊奇地把孩子捧给她爹爹,指着她掌心的红莲给他看,他虚弱地躺在床上,却在看见那个胎记的时候,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凄然渗人,然后又惨然大哭,哭得所有人莫名其妙。
      几天后,老家传来了消息,她为了救落水的婆婆,跳进湖中就再也没上来。他听完,没哭也没闹,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屋顶,像睁着眼死了一般。两天后,他拖着产后孱弱的的身体,坚持踏上了回乡的归途,几经颠簸周折,终于再一次看见了那间他熟悉又陌生的老屋。他连爬下马车的力气也没有了,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将他架了进去,案上,设着她的灵堂,然而屋里,却没有棺材,爹娘告诉他,她连尸体,都找不到。
      他被搀扶着去湖边看了一次,除了平静的湖面和几株迎风而立的莲花,什么也没有。没过几天,那边来信催他了,说是小小姐离了他哭闹不止,不眠不休的,让他赶紧回去。他只能启程,两个老人依旧留下,依旧沉默,只是默默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那尊庄严悲悯的翡翠观音,他紧紧握住,深刻得仿佛要揉进血肉里。
      等他回去,他的正妻抱着白嫩娇柔的孩子迎接着他,他生产时拖了太久,产道形成了永久的伤害,不能再生了,这个女儿将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无比疼爱地抱着孩子,看着她已经长开的小脸,粉红的小嘴微微嗫嚅着,小脚在襁褓里一蹬一蹬的,身上又软又肉,带着一股奶香,裹在胸前的小手像两个小肉球一样,圆润白嫩的小手指一张一合的,其间忽隐忽现一朵殷红的莲花,他看着孩子和那人极其相似的眉眼,将脸埋进襁褓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来还你了,我来还你了,我来还你了……”
      十八年后,他已经接替泰山之位,成了新一任的相国。早几年前上门向他女儿提亲的人就数不胜数,然而他一个也未应,千挑万选三四年,终于是将女儿许给了年轻俊杰李将军。女儿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他将人叫到了跟前,“明天就是做新娘子的人了,爹没什么贵重的东西给你,只有这个。”他递出一尊翡翠观音,“你一定要好好保存,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了,要一辈子带着,知道了吗?”女儿伸手接过,“这是什么啊爹?”他靠进摇椅里,慢慢道来,“这个啊,是我欠的债,是我造的孽啊~”女儿从小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所以根本不懂父亲为何突然给她这样一个东西,说这样的话,但她还是把玉观音好好收起来了。他很感谢妻子,能将女儿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抚养,而他自己更是将这唯一的女儿宠上了天,所以他从来没告诉过孩子,她的亲娘早在她出生前就已经死了,他只要她这一辈子能无忧无虑平安喜乐地生活下去,这些过往,就让他一个人背负吧。
      第二天,李将军亲自来迎亲,十里红妆,百人仪仗,他牵着女儿的手送她上了花轿,然后对立在轿旁的女婿说到“从今以后,老夫就把女儿交给你了,她是老夫捧在心尖上疼爱了十八年的女儿,只希望你能将这份宠爱延续下去,莫要辜负了老夫对你的信任。”他看着年轻的将军执起女儿的手,郑重地立下了誓言,“我必将疼她一世,宠她一世,守她一世,爱她一世,此生此世,永不相负,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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