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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落花篇一 ...

  •   烈烈长风,穿透她的身体。她紧闭双眼,站在半人高的野草中,张开双臂,有种飞翔的错觉。太阳西斜,在草原上留下绵长而蜿蜒的影子。
      一个年轻的小兵站在她的身侧,不敢打扰。
      夕阳沉落草原尽头,晚霞中,她转过身来,对着小兵嫣然浅笑:“咱们回营吧。”

      三个月前•曲府
      北京城里,天气正好。懒懒斜云,从空中一道一道地划开去。曲青珏躺在宽阔的屋顶上,眯着眼睛,从眼睛缝里瞄着左耳边的一部厚厚的书册。
      “陈词滥调,真是无趣。”她把书册合上,睁大眼睛,让阳光直刺进瞳仁里,一眨,眼角滚下几滴清泪。顺手又揉了两下,让眼眶泛起凄楚的红色。
      “差不多了。”她说,顺着梯子从屋顶下来。整整衣衫,在大门前的“书香世代”匾前跪好。
      一个声音从几进后的院子一路直窜进来。
      “曲青珏!”一个威风凛凛的老年男子从院外健步如飞地奔了进来。正是曲府当家,平远将军曲尚靖。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曲青珏,抬手就是狠狠地一巴掌,曲青珏应声倒在地上,捂着半边脸颊转过脸来,眼角尚有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
      “说!”曲尚靖厉声道。
      “女儿知错了,已在祠堂外跪了半日反省。求爹爹原谅女儿年幼无知,不识大体。”她又顺手在自己身上拧了两把,表情愈加扭曲痛苦。
      “哼!”曲尚靖气得喘了两声粗气,“要不是刘大人跟我老交情,你的脑袋,你爹我的脑袋,曲府上下,从丫鬟到家丁,连同门子的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曲青珏把脸埋在双手中,抽动肩头,在心里辩白道:“我就知道刘先生跟你老交情。不然我也不敢拿全家的脑袋找乐子。”
      “你呀,你呀。你以为你认得几个字,就算得上什么人物了!”
      一位华衣美妇从檐廊袅娜地转了出来,柔声道:“老爷,别气坏了身子。”说着悄悄向曲青珏眨了眨眼。
      曲青珏会意,埋首跪倒在爹爹脚边。
      “女儿都知错了。她跪也跪了,你打也打了。就这么算了。”
      “算了?”
      “谢谢爹!”曲青珏见缝插针地站了起来,嘴角狡黠的笑意。
      曲将军看着女儿腮边还有泪痕,眼眶通红,似乎是好好反省了。无奈地叹气,摇了摇头。
      见曲将军走远,曲青珏往后侧身靠近华衣美妇的耳边悄声道:“谢谢二娘。”
      “不客气。你又干了什么?”
      “我写了篇策论让小弟在国子监散了一遍。”她尽量平静地说。
      “那你该死了。”曲夫人了然地“啊”了一声,呵呵一笑。
      “该死的是先生,谁让他教我识字。”她刁钻地撇撇嘴。两手背在身后,脚步轻盈地离去。
      曲夫人看着女儿纤瘦的背影,却不知将来谁有福消受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曲青珏刚抓周那天,抓到了一支笔,一串铜钱。众人正奇怪这孩子将来究竟是何样人生,却传来了曲夫人在房中三尺白绫上吊的噩耗。
      过世的曲夫人,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年轻时候的倾心相许,也许只是一时迷醉,渐渐地,她发现与武夫无异的丈夫毫无情趣,空虚寂寥的生活,终于让她无法忍受。曲尚靖是个带兵的武将,他根本不明白,相濡以沫数十载的妻子,为什么要自尽。过了几年,他娶了一位新夫人,新夫人娇美可人,只比曲青珏大十岁。有时候,更像个孩子,两人时常嬉闹在一起。又过了两年,她给曲青珏添了个弟弟。
      从懂事起,曲青珏的聪慧就渐渐崭露头角。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曲夫人不忍埋没了她的天赋,延请名师,细心教她。十七岁的豆蔻花季,心比天高,自叹命如纸薄,身为女子,一无是处。

      昏黄的灯光下,曲青珏百无聊赖地看着埋首苦读的弟弟曲少珏,二娘在身畔得卧榻上斜靠着,做些刺绣。她看看弟弟,看看二娘,忽然呼一口气,吹灭了蜡烛。暖阁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她捂着嘴闷闷地笑着。
      “青姐!我读书呢。明儿先生要考的!”曲少珏稚嫩的童音抱怨道。
      “小梅,掌灯。”曲夫人高声吩咐。一个侍女提着一盏灯笼进来,把蜡烛重新点上。
      “给大小姐一根,免得她无聊。”
      侍女小梅掩嘴一笑,从提篮里挑出一根蜡烛送到曲青珏面前。曲青珏接过蜡烛,在手里转了两圈,吟道:“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她捏着蜡烛,用指甲在烛身上刻下一个一字,又将手指凑进唇边,吹去蜡屑,曲夫人看着她的动作,竟有几分放纵撩人的姿态,心下有些担心,她早就明白,曲青珏不是个能关在家里三步不出闺门的女儿家,那会让她疯狂的,而她疯狂起来,没人能预料后果。在她六岁那年,因为不能上学堂,她用笔饱蘸朱砂墨,花了整整七天,把卧房涂成了一片血红,她就躺在地上,全身粘染着鲜红的朱砂色,景象颇为骇人。在曲青珏的心里,有一头野兽,它常常要呼啸而出,撕碎周围的一切,把高墙和屋顶咬成齑粉。她能用三从四德来约束自己,但是她不愿,她亦不敢,真正地离经叛道。所以那心里的野兽,只能时时在脑海中嘶吼,让她偶尔地小小发泄一番。
      但是人世间缘分的转折,总是突如其来,那样无奈地恰到好处。
      夜深的时候,曲尚靖才从宫中议事回来,曲青珏还坐在屋顶上,看着灯笼影子里的父亲迈着沉重的脚步从拱门走来。明瓦灯笼里摇曳的烛光,把他的身影照得很飘忽,曲青珏忽然发现他的老父亲,如此脆弱,一如蜡油,慢慢滴落在地上。
      “爹。”就在曲尚靖迈入房中那一刻,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曲尚靖一惊抬头,看到曲青珏盘腿坐在屋顶,手腕悬着一盏玲珑提灯,映得脸色怨鬼般的一片惨白。
      “你……成何体统!快下来。”曲尚靖指着她骂道。
      曲青珏吐了吐舌头,爬过另一边去。从瓦片下传来曲尚靖的抱怨声:“这丫头还哪有人敢要!”
      爬下梯子,曲少珏正蹲在墙角边,两只小手托着腮帮,眨着清透的大眼睛抬头望着曲青珏。
      “青姐,屋顶上好玩儿吗?”
      她想了一想,答道:“嗯……不怎么好玩儿。”
      “那你干嘛老上屋顶?”
      “因为,那里离天空近一些。”她凝视着深不见底的夜空,夜空也正凝视着她。
      曲少珏拍拍手站起来,摇头晃脑地说:“先生说了,你这种人,就叫做好高骛远。”
      “哈?”曲青珏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揉揉小弟的头顶,道,“刘先生还说我什么了?”
      “他说红颜多薄命,越聪明,越薄命。”他迷惘地问,“姐,什么是薄命?”
      “薄命啊,就是说我以后会很可怜。”
      “但是你不会很可怜,因为有我啊,有娘啊,还有爹……”他掰着手指认真地数着。
      曲青珏心里有一丝触动,忽然又说:“那等你长大了,娶姐姐吧。让姐姐当你的新娘子。”
      “你是我姐姐,不能当新娘子。”曲少珏晃了晃稚嫩的小手指。
      “原来你倒明白呵。”她微微一笑。把曲少珏交给奶娘。自顾自地踱了开去。
      月光如雪,夜色如水,白日里一切肮脏的,丑陋的,在朦胧中都会变得神秘迷人。一天中最美丽得时刻,却用来会周公,简直是暴殄天物。曲青珏向来是日夜颠倒着过的,还被二娘戏称,前世就是只田鼠。
      她回房作了个男装打扮,想悄悄从边门出去。忽然一只手臂横在了面前,吓了她一跳。
      “小姐。”说话的是她的奶兄弟,陈平安。他年纪轻轻,却非常老成。
      “平安啊,这么晚干什么呢?”她尽量作出平静的语气问。
      “小姐,老爷吩咐了,你不能出去。”
      “他是吩咐过,那又怎么样?”她直率地反问,反而让陈平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深了,怕有歹人。”
      “那么,”她凑进陈平安的脸颊,看得他耳热不已。曲青珏在他耳边用蛊惑一般的耳语道,“我们,结伴而行吧。”
      “那……这……”陈平安涨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
      “走吧。”她呼出一口微热的气。在曲青珏眼里,陈平安是很容易掌控的,她像寄生在他身上的虫,把他的温柔当作养分,供她驱策。她觉得自己就像书里所写的祸国殃民的妖姬,但是这种感觉像五石散似的,明明知道有害,却又让她迷醉不已。
      夜里的京城,宁静背后透着喧嚣。一些地方只有夜晚才会妙趣横生,樱桃小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到晚上,那里就会亮起一串一串樱桃般红润浑圆的灯笼,那里的姑娘,每一个都把双唇涂成娇艳的红色,小小的樱桃那样的一点。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每个客人只要来上两三次,就会爱上了这里,因为这里的人,很懂得苦中作乐。使虚幻的浮华背后,也多了些真正的乐趣。
      曲青珏是这里的常客,她扮上男装,俊逸潇洒,加上出手阔绰,又彬彬有礼。姑娘们都称她作“娇客”,她也不生气。
      她还是第一次带着男人来这里,很快地,陈平安就被一群姑娘围得手足无措,无暇再理会她了。她从正厅悄悄转出去,走向后边的别院,嬷嬷刚好迎面而来。谄媚地拧出了笑脸,施礼道:“曲公子,今儿个可赶巧了。”
      “怎么个巧法?”她笑问。
      “万国舅刚走,您说巧不巧?”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谢谢嬷嬷。”说完伸手扔出一锭小元宝。嬷嬷欢天喜地地接过,扭着腰走了。
      在樱桃小馆的后院,有一片小竹林,林畔一池湖水,漂着几片浮萍。竹林掩映中有一间茅舍,那里是樱桃小馆的花魁柳小叶的居所。达官贵人谓之野趣,只有曲青珏明白,柳小叶还想保留自己一份天然的淳朴。
      推开竹门而入,柳小叶正给官窑白瓷花樽里插上新鲜的野花。听到门响,一回头,正对上曲青珏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嘴一扁,像是赌气道:“果然是‘娇客’,矜贵得很。”
      “柳叶儿,谁得罪你了?”她笑道。柳小叶平时冷淡,唯有对着曲青珏才会耍耍孩子脾气。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柳小叶把野花又重新拿了出来,一把丢出窗外。
      “花好好的,你采了,怎么又丢了。”曲青珏柔声道。
      “我爱丢就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她气鼓鼓地道,把花樽也扔了出去,破碎的瓷器发出玉一般的脆响,“你少绕弯子,再不问,你就一个字也别想知道。”
      “我不问,我想知道的,你也总能知道。”
      柳小叶看了她一眼,无奈地叹口气:“你爹手握兵权,在朝中万国舅一党也忌惮他几分。他们正想着办法,要参你爹一本。”
      “我爹那人无趣得很,有什么好参的。”曲青珏心一沉,父亲的个性过于耿直,莫非是命中注定的一劫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
      “那是要……从长计议了。”她一手撑着下巴,陷入了沉思。那眉间的一屡愁绪,让柳小叶的心再次沉沦下去,她明知道他,只想从自己这里探取消息,却又忍不住,为他打听更多。
      她又恨这个男人,又爱这个男人。恨他对自己的无情,又爱他对自己的无情,纠结的情丝让她无所适从。她只好靠着他的臂膀,什么话也不说,不去看他的脸,假装他正深情地凝视自己。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天蒙蒙亮的时候,曲青珏才离开了樱桃小馆,她拍了拍柳小叶的睡颜,晨曦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在白日里,也依然是个让人倾心的美人。曲青珏小心地把她放到卧榻上,轻轻把竹门掀开一条缝,侧着身子出去了。
      陈平安醉趴在正厅的圆台上,睡得跟死了一样。曲青珏看他口水横流的样子,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量他也不至于忘了回去的路,于是独自离开。清晨的甬路上,有焦圈和咸菜的味道飘出来,她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想到带着平安出来,其实大大不妥。回到府中,八成有狂风暴雨等着。
      果不其然,曲尚靖坐在花厅里,黑沉着一张脸。曲夫人打个呵欠,对着曲青珏一脸“你活该”的表情。
      曲青珏乖巧地跪下,垂头敛目:“女儿错了。”
      “你还知错?”曲尚靖冷冷地说。
      “大错特错。”曲青珏沉痛地摇头。
      “错哪儿了?”
      “不该带着平安,他一向是闻鸡起舞,今天不在,实在可疑。”
      “什么!”曲尚靖气得拍案而起。
      “确实错了。”说完十分惋惜地“唉”了一声。
      “你去了哪儿?”曲尚靖不想再纠缠对错的问题。
      “樱桃小馆。”
      “樱桃小馆?什么地方?”
      “是娼寮。”
      “什么?”曲尚靖惊得瞪大了眼睛。曲夫人也掩住了口。
      “爹,娼寮酒馆,我是常客。京城里纸醉金迷,不如我们回乡吧,回到乡间,女儿就可以修身养性了。”
      朝中的斗争太过纷乱,父亲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的。辞官归乡,一了百了,是最方便的选择。
      思考了半刻的曲尚靖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上朝去了。
      “青儿,你有什么打算?”曲夫人搀起曲青珏,困惑地问。
      “爹会辞官的吧。”她看着门口离开的轿子,不确定地说。

      下朝回来,曲尚靖带回了让曲青珏和全家都难以置信的消息,他将会带兵抗金,为朝廷打完最后一场仗。曲青珏忽然觉得,自己的谋算,无疑就是把父亲推向了地狱。她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她可不希望看到风烛残年的老父亲马革裹尸。
      三个月后的曲青珏,跟着父亲来到了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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