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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傅 ...

  •   紧接着,冯步摇又着上白衫红裙,雪花白,石榴红,似云朵,如胭脂。堆起云髻,金镶珊瑚的簪子簪在脑后。太多年没穿戴过,乍使生疏,冯步摇不得不先仔细琢磨……琢磨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再披上薄烟软纱,戴上手钏……冯步摇对镜再将自己打量,裙长至足,腰系长带,腰细曲致。
      她目不转睛,在这一瞬被自己吸引住——天晓得,她竟对自己这样好奇和陌生。
      冯步摇心底忽然问自己:倘若她这副打扮给俞来安见着,他会不会回心转意?

      下一瞬却立即冷却:给他瞧做什么?她穿成这样可不是为了讨好俞来安,而是为着讨好她自己,自己得意自己的风华正茂。

      冯步摇有了这份心,就好像一株本是摇摇晃晃,怕风怯雨的花苞,突然间被浇了仙水,什么也不担忧了,刹时绽放。
      国色牡丹,盛开怒放,她的对镜自怜,忽然也气势汹汹起来。

      冯步摇竟情不自禁对镜曲荡蜂腰,摇曳生姿。如若摆柳,春日的风啊吹起来不安分的柳,柳条儿扫来荡去,挠在脸上比发梢儿还令人心.痒。接着,冯步摇以袖掩颊,对着镜中从未见过的,她觉得好看的自己眨眼。父皇不是什么明德之君,未驾崩前好于宫中听禁曲,靡靡春.心。冯步摇并未认真学过,但耳濡目染,默记在心。此刻对镜,竟声由心发,出口唱道:“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冯步摇笑出声来,音若燕莺。

      “哎。”冯步摇又叹了口气,这些年没碰过胭脂香粉,不会描眉染唇,要不然妆一妆,定会更好看。

      感慨只有须臾,冯步摇便忘记这遗憾,给自己贴起花钿来。她对着镜子,急急忙忙贴上小鸭花钿,小时候父皇母后都说她贴小鸭子最好看,是以方才在店内,不做挑选,直接买下小鸭花钿。
      还一口气买了三枚。

      这会,冯步摇喜滋滋将花钿贴于额前,举镜细量,却忽然愣住。

      小鸭子花钿贴在额头,与她一张脸并不相衬。她的脸是圆削的,大眼里有东西,纯真的小鸭子贴在额头,显得幼稚而滑稽。
      冯步摇这才想起来,上回她贴花钿是在十三岁。

      十三岁,还是小女童刚入豆蔻。这会儿,冯步摇已经二十四了。毫不夸张地说,再过几年,就到做祖母的年纪。

      方才的喜悦顷刻消散,冯步摇忽然慌乱,不知所措。

      同一支曲子里的唱词再次在她心上发声,但这次心中脑中不断回响的,却是那句“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愈发提醒得她慌。

      “卖水芙蓉咯!”小贩的叫卖声从街上传至楼上,又传入冯步摇耳中, “卖水芙蓉咯,今年最后一批,再没有咯!”

      今年最后一批,这六个字膈着了冯步摇。许是同命相惜,她飞快地步至窗前,推开窗户。哐当一声声响巨大,挑着担子的小贩停下脚步,仰头望去,睹见冯步摇,笑道:“姑娘,要来一支水芙蓉么?刚摘的,还带着水呢!”
      冯步摇俯视细瞧,见担上荷花粉瓣黄蕊,簇成一团,煞是鲜活。

      冯步摇问小贩:“怎么卖?”
      “三钱一支。”

      冯步摇要了两只,让小贩送上来。她自己则去那堆旧衣服里翻找钱袋,奇了怪了,买首饰的时候,钱袋还仍在的……这会怎么找不到了。
      小贩已经在房外叩门了,冯步摇却确定自己的钱袋不见了。

      冯步摇方才在成衣店、首饰店均大方出手,早就被贼儿盯上。于街上一擦身,便将她腰间钱袋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
      但女帝陛下未将她的子民想得太坏,未考虑到“偷”这个点上去。她以为,是自己遗落在首饰铺子里了。

      “改要四支。”冯步摇身上没钱,反倒要的更多。她打算去首饰铺子找钱袋,顺道命令小贩道:“两支先放在房内,你同我一并去寻,待会我将钱结给你。”

      冯步摇习惯了发令,小贩却并不习惯接受她的命令。他站着不动,冲冯步摇笑笑:“客官……就这么几钱的小钱,您看……”明显为难。
      冯步摇止步了,想了下,冷了声音:“你不信我?”

      她不愿与小贩过多纠缠,摘下手钏,递给小贩,算是抵账。得了这等便宜,小贩自是感激,但冯步摇天天听奉承话,早就麻木,挥手将小贩遣出去了。

      小贩一走,冯步摇即刻出门。她火急火燎从楼上步下,脚步略响,引得在大堂里算账的掌柜也禁不住抬头看。本是不经意地一瞥,却不由愣住。
      掌柜明明记得住进天字第一号房的是一位公子爷,怎么转眼变作姑娘?

      待掌柜再想详看时,冯步摇已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掌柜只得回忆冯步摇刚进客栈时的面貌,他清晰记得冯步摇是有喉结的……掌柜摇了摇头:如今城中男风渐盛,尤其是这些达官贵族人家的小少爷,逗弄娈童不说,自己也假雌扮女。这京师啊,真是一派乌烟瘴气!

      ~

      京师不设宵禁,这会天近黄昏,不少百姓打算出来逛晚集,街上反倒愈发拥挤热闹。

      冯步摇在街上走,是两眼端正前望,不观左右上下的。所以当一桶深黑污水从楼上浇下时,她来不及躲避,被浇了个透身凉。
      冲下来的水势很猛,冯步摇想仰头看一看究竟是哪个罪民敢冒犯天颜,却抬不起头,只能眯着眼,低着头。她左右摆首,试图甩掉脸上和发上的水珠,当然,还有菜叶和一些不知名的污物。

      恶,这水带着一股恶臭味!

      冯步摇随便伸掌在脸颊上一摸,掌心就黑了。

      冯步摇平生最厌恶污渍,彼时掌上沾了点珠露,都会一脸嫌弃相,让钱福瑞赶紧为她擦干净了。此刻却形似落汤鸡,发散脸黑,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脏,身边无一人会帮她。楼上泼水的住户反倒恶人先骂起来,斥责冯步摇走路不长眼睛!周遭看热闹的百姓皆附和着笑起来,在他们看来,似乎当街泼水是天经地义,怪只怪冯步摇愚钝至极,走路不知眼观四方。

      冯步摇四分难过,六分吃惊。少时读书,太傅们告知她的都是“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以前同俞来安、钱福瑞出来,有他们事先料理打点,她瞧见的也不是真□□。
      这会得知自己经营的竟是这样一个天下,六分吃惊,若遭惊雷。
      继而六分吃惊全转为难过,十分难过自己的无知无能。耳边他人的议论,渐渐就听不见了,冯步摇觉得脚下的步子有些沉,还好首饰店就在不远处。她进了首饰店,刚开口叙述遭遇,便遭掌柜拒绝。掌柜一来嫌弃她又脏又臭,影响生意。二来冯步摇满脸黑污根本不能辨别面貌,谁认识她?说什么钱落在铺子里了……如今城里缺钱的人多了,穷则思变,只怕是什么新的骗局!

      冯步摇却因此认定,是掌柜拾到了她的钱袋,贪财不肯归还。
      冯步摇对掌柜道:“你若将钱袋还来,可得袋中一半的钱财作为酬谢。”

      这骗局玄乎不解其意,掌柜愈发不安,唤来两名身形最彪的伙计,要将冯步摇撵出去。

      冯步摇大怒:“你敢!”话音刚落,就被其中一名伙计单手抓起,提小鸡似的丢在门外。冯步摇疼得呲牙,两名伙计却一人一边立在门口,皆插着手,仿若两尊门神,死死盯着冯步摇。

      其中一人对冯步摇道:“还不快滚!”

      冯步摇肺都要气炸了,奈何她与伙计身形悬殊,不能硬拼。
      算了,先不与这家店计较了!她先回客栈换身干净衣裳。

      ……

      方才住店的时候未察觉,客栈竟也是有壮汉伙计的,就守在门口,早拦住冯步摇,不让她进去。这回冯步摇学乖了,并不与客栈伙计争论,免得拳脚上吃亏。她掉头另寻法子:刚刚买过女服的那家成衣店就不错,掌柜热情,她给得多了,他会热泪盈眶。不如去成衣店先赊一套衣裳?

      冯步摇转道去向成衣店。她快步疾走,恨不得早半刻一时换了这身脏裙湿衣,又埋着头,觉得今日是天下第一等丢人。走着走着,冯步摇不经意地挑眼一扫,却发现沿途走贩行人不少,却并无多少人特意盯着她瞧,仿佛……像她这样肮脏的人并不少见。

      冯步摇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如同突然开了“天眼”,她发现街头的弃儿竟然这么多!衣衫褴褛,发油面污,各个比冯步摇闻着更臭。

      百姓们很穷么?不可能啊,最近连着三年都是大丰年啊!冯步摇感到疑惑。

      冯步摇到了成衣店,掌柜远远睹见一邋遢姑娘,两眉微蹙。接着,辩认出冯步摇是出手大方的旧主顾,立马改厌做笑。但转念一想……成衣店掌柜又沉下脸来。
      表情千变,只在瞬间。

      冯步摇径直说明来意,掌柜沉吟半响,将身一转头一掉,命令道:“打出去!”
      瞬间有一壮汉从里间出来,堵在冯步摇面前。

      冯步摇半天反应,吐出了两个字:“你、你……”本欲震怒,细观壮汉身形,改做笑意。
      未避免受伤,她迅速道:“不用撵,我自己走。”

      冯步摇转身离去,面上微笑,暗中却在咬牙:原来市井与宫中一样炎凉,且不吃这眼前亏。待她顺利回宫,定要让人寻着成衣店、首饰店,还有泼她脏水那户人家的罪状,统统抄家,全都处死!

      冯步摇不能穿着这身女装回宫,照这情形……她决定寻去酒楼,逮住钱福瑞,让他去为她打点一切——她总还是有一丁点希望的,不至于今日要失得精光,一败涂地。

      冯步摇想到这里,心情稍好,却忽闻尖叫。她再循声望去,见过往行人乱作一团。不远处一家酒肆,有许多食客抱头护脑,从酒肆里蜂拥跑出,胆子小的只顾尖叫,胆子大的会一面跑,一面嚷嚷几句:“杀人啊,有人要杀人了!”

      门倒窗破,击起扬尘,数十名戴古怪赤红面具的蒙面人自酒肆内冲出。这十余人皆持利剑,举至于肩平齐,脚下生风,一起朝冯步摇这边冲过来。

      有刺客!冯步摇瞬间丧魂,本能地呼道:“护——”忽然意识到身处闹市,不能呼“护驾”暴露身份。她撒腿后撤,但街上已经全乱了,有人往东跑,有人往西跑,互相冲撞,反倒全都跑不过蒙面人。冯步摇颤抖着回头,眼见一蒙面人手起剑落,正将距离冯步摇最近的一名无辜路人弑杀。

      路人的血,溅了冯步摇一脸,甚至有一滴炸入她的右眼。她本能地闭了眼,心头涌起一股绝望:完了,一代天骄,竟要殉命于此……

      身侧忽有人抓了冯步摇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接着抱着她一齐仆倒。
      那人伸手,遮住冯步摇的眼,低声道:“你我只要不挡他们的道,是不会被杀的。”

      冯步摇是懵的,视线是黑的,心也傻了。

      过了会,那救命人拉她从地上坐起来,将手掌拿开,冯步摇最先见到的景象,并不是救命人的面貌和身形。
      她看见的是最先发生命案的酒肆,全都着火了,橙红色成团的火往上冲,股股浓烟。

      冯步摇的目光顺着酒肆,缓缓往后移:秋干物燥,酒肆所在的整条街全都烧着了。

      熊熊烈火,无尽燃烧。

      ~

      京城,绿云楼。

      说是绿云楼,不过是一个平层的酒肆,土胚垒起来,墙都未曾刷白。门口挂着一面酒旗,风吹云打,旗面发黄,边角破损,更沾满了经年的酒气。
      人还未进绿云楼,就已经醉了。

      更何况这里是京城最热闹的酒楼。

      侠客、女昌女支、富豪、乞丐,这里来者不拒。肆中这边一角,是两名外地来的豪侠各举芙蓉剑,约邀切磋,流血。那边一角,又是数十人聚众猜骰□□,赌命。死去活来,好不快意!
      最中间三两京师有名的花魁,得旧情人邀约,慵对嬉笑,描梅花,作新词,假意真心重温少年情.事。门口一个不知名的西域商人喝醉了,想起家乡,先是拨起铜琵琶吟起家乡的歌,那声音像沙漠呼啸的风一样慷慨,唱着唱着,竟嚎嚎大哭起来。进出的人群像燕子,像鲶鱼,涌上去退下来,却无一人围观他,各自有各自的事,商人的哭声很快淹没在潮水般的喧嚣中。

      一名很普通的蓝袍男子缓缓走进来,绿云楼内却突然安静了。

      蓝袍男子往左右各看了一眼,面上并无表情变化,只若寻常酒客一般,捡了一张不起眼的椅子坐下。
      男子面前是一张粗糙的木桌,上头满是灰。男子没有弹灰,直接将手放在了桌面上。

      整个绿云楼依然是安静的。
      甚至可以形容为纹丝不动的。

      半响,掌柜挑了挑眼皮,严肃着一张脸,走近蓝袍男子身边,问道:“客官,您要喝点什么?”
      “我不喝酒,我等人。”

      掌柜忽地扬掌,声响器落,竟是抽.出藏在桌板地下的铁骨刀,插在桌板上。掌柜笑道:“恕小的无知。不喝酒……堂堂大理寺少卿来绿云楼做什么?”说着,掌柜将刀拔.出,甩在地上,继续把话问完:“陈大人,上次您们李大人在这,当着你的面下过命令,叫你再也不管绿云楼的事。你也是应了诺的,对不?”

      蓝袍男子正是大理寺少卿陈积玉,他为人耿直,不肯退让,屡次来绿云楼查案,又多次从绿云楼带走了许多旁人不敢抓的人。
      而所谓李大人,则是陈积玉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李达。

      陈积玉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这次来不是来抓人的,是在这等一个人。”
      “等谁?”

      “北海小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小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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