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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若为皇后(下) ...

  •   四、

      那一夜仿佛是转折。
      新的世家崭露头角,沈氏沦为众矢之的。
      当沈相终于求得进宫探望时,万语千言化作浑浊双眼的湿意。
      原来父亲真的是老了,上次匆匆一见时沈妱还未发现,曾经笔挺的官服在这个三朝重臣的男人身上,已经显得有些宽松。
      还记得父亲送她入宫那日,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宅前,直到轿子走出很远仍不肯回返。他曾那样慎重地嘱咐他,只有皇权稳固才能造福天下,进宫后万事要以帝为重,必要时,连性命都不能犹豫。
      而今父亲却道:“天下诸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臣万望娘娘保重自己。”

      数日后,广昌王顺利抵京,皇帝大摆筵席,率群臣行猎。
      都离动身前,沈妱嘱咐了不少,她不放心,又递书信给官拜骠骑大将军的沈锐,求哥哥一定贴身保护好皇帝。
      但沈妱没想到,太后才是第一个出手的人。
      太后以喝茶的名义召去苏素,等王喜来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上次也是皇帝不在,沈妱被太后单独召见后就中了毒,苏素若死了也就罢了,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那是,是都离的骨肉啊。
      沈妱急忙赶过去,下轿还崴了脚,进门见苏素正好品完太后赐的一盅茶。
      “皇后还是个急性子,上次到哀家这里听经算是白听了。”
      太后手持佛珠,笑眯眯望着沈妱。

      沈妱恶狠狠环视众人一圈,抓过苏素就起轿回殿,一路无人敢拦。
      苏素哀怨啜泣:“为什么娘娘始终不能容下我。”
      “苏美人肯分享他的爱?那你就永远比不上本宫!”
      沈妱亲手将苏素绑了个结实,一整筐鸡蛋,搅散后开始整碗整碗地灌。
      腥咸滑腻令人作呕,苏素没多久就开始狂吐,直到空气里都是酸臭,苏素奄奄一息,沈妱还不肯罢休。
      她双手死命挤压苏素上腹:“给本宫吐,吐啊——他要有半分不测,本宫让你人头落地!”
      须臾苏素哀嚎起来,痛得打滚,满头大汗的沈妱惊慌低头,只见她裳上已浸出血来。
      无论怎么用鸡蛋催吐,药性已融进她血脉,这孩子可能是保不住了。
      都离,都离的骨肉……
      沈妱的眼泪竟比苏素更早一步夺眶而出。
      她不顾满身秽物,一瘸一拐立身大喊起来:“莫一天!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孩子!救救孩子!”
      可无论她怎么呼喊,始终无人回应。

      孩子还是没了。
      关于沈皇后的传言变本加厉,说她用私刑落了苏昭仪骨肉。
      苏素被晋昭仪,沈妱则被禁足,每日要在院中跪满三个时辰。
      孩子头七那日,都离是自离宫后第一次出现。
      鸦发雪裘,青白月光映得他孤傲冷漠,都离居高临下看沈妱,看得她满腹委屈,热泪盈眶。
      “不是我做的。”
      “若是你,你以为还有命活到现在?”都离双眉紧促,“朕且问你,你这个皇后,究竟是怎么当的!”
      沈妱仓惶地捂紧左耳,天子雷霆般的咆哮让她旧伤作痛。
      而心里更痛。
      这种话他不会随意说,说出口,便代表动了心思。
      “……已经晋了苏素成昭仪,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若非这个后位让给她,她才肯罢休吗?陛下您说过的啊,除非是我请辞,否则永不废后!”
      沈妱步伐踉跄,执意向都离走去,长夜露重,她身形不稳滑了一跤,意外跌进一个暌违已久的温暖怀抱。
      都离的身体快过意识,牢牢接住了面前人,他脸上亦有惊慌来不及收敛,而沈妱却因太过神伤而未捕捉到。
      她只顾得上用力环住他的腰身,再也忍不住满腔爱意:“都离,我也爱你啊,比她们任何人都早,还多!我不想做你的臣子,我想做你的妻子……”
      沈妱从没想过,这句心间辗转悱恻多年的话,会在这样一个极不恰当的情景里说出来。
      果然,她被都离轻轻推开了。
      男人面上写满了失望:“沈妱,我本以为你跟其他女子,会有不同。”
      不同?
      如何不同?
      她似哭似笑:“十五岁的时候,天下最优秀的男子已是我的夫君。他文治武功,崇礼重孝,才情姿色天下无出其右,可偏偏我却不被允许爱上他。你知道这是多残忍的事吗?若你真想断了我的念想,当初那时,就不该吻我的,此时此刻,更不要出现在这里!”
      沈妱穷尽一生爱恋的倾诉,最终只换来一句叹息般的“如你所愿”,都离头也不回地离开,剩她一人卧倒在积雪中泪如雨下。

      五、

      太后的奸计得逞了。
      成功落了苏素的孩子,还将沈妱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种时候皇帝如果少了沈家支持,与广昌王和太后斗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但都离却似乎不这么认为。
      先是工部的一个旧案牵扯到沈家门生,紧接着又是礼部,或大或小的案子层出不穷,仿佛为沈相量身设计,要令他永无翻身之日,都离痛斩了一批官员,一□□臣的帽子扣下来,压得沈相心灰意冷。
      年逾花甲的沈怀非不得已辞了官,几十年忠心耿耿最后落得一身狼藉。
      祸不单行,弹劾沈将军的折子又掀浪潮,沈锐被一贬再贬,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沦落到夜守城门。
      沈氏一族终于树倒猢狲散。

      都离遵守承诺没有废后,只是盛极一时的重华殿如今也堪比冷宫。
      莫一天再次出现的时候,带来了沈父的信物及沈兄的书信。
      自沈怀非辞官后,沈家许多事都受了莫一天照拂,沈锐信上说父亲为皇帝的妇人之仁痛心疾首,一病不起,自己现在虽然只能守城门,但绝不会叛离。可沈妱毕竟不同。
      “速离是非之地,随莫兄避难,可信。”
      火舌撩噬信笺,留下青烟寥寥,莫一天问:“沈兄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去跟陛下求情。”
      “胡说。”莫一天斥她,“你为什么不愿睁眼看看清楚,皇帝早就决意舍了你,舍了沈家。”
      “你既然身心不寄红尘,又怎能明白红尘中人所想?后位我可以不要,但绝不能白白交出去!”
      沈妱盛装打扮上了宫轿,却没有立马动身,她探臂撩开轿帘,颔首冲空无一人的庭院低道了句“谢谢”,才令王喜高唱起轿。

      抵达养心殿时,天际依旧笼罩着阴沉的烟灰色。寅时未过,卯时将至。
      沈妱直直跪在大殿中央,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广昌王狼子野心,这种时候哥哥不能不在陛下身边。千错万错都是父亲和臣妾的错,望殿下不要算到哥哥头上。”
      都离冷冷扫过她:“沈怀非是沈怀非,你是你,沈锐是沈锐。朕在你心中是就是那么不明事理的昏君?”
      “臣妾不敢。”
      “那你一大早跑来,又是想做什么?”
      她伏于地上,狠狠磕头:“臣妾恳请陛下恢复哥哥官职。”
      他不应,她便又是一磕。
      于大殿回响,每一下都又重又沉,她是在拿自己赌都离心底的不舍,彻底眩晕前,那双温暖大手还是托起了她。
      第一道曙光自帝王背后照进大殿,让他仿若身披万丈光华般耀目。
      沈妱内心始终抱有一丝卑微的希望,却听他道,“让沈锐复职也不是不可,全看你拿什么来换。”
      天旋地转,心神俱碎。
      原来,原来。他是在拿他自己赌她心底的不舍。
      沈妱轻勾唇角,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凤印。
      多年前,她被八抬大轿请回宫那日,百花齐放,百鸟齐鸣,被国君金口玉言奉为国之瑞兆。
      当初缓步迈过白玉长阶,走上万民朝拜的凤位,有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清冷的拂晓草草结束?
      沈妱跪倒。
      “臣沈妱,为后七年,辅助陛下清君侧、靖内难,今日交还凤印,请辞离京,还望陛下恩准。”她匍匐在他脚边,长呼,“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离侧身负手,道:“准了。”

      当夜就随莫一天离开。
      卸下宫妆的素面清淡雅致,谁能想到这样青衫白裙的沈妱是昔日执掌六宫的艳后。
      王喜送了一程又一程,终止步在宫门前。
      莫一天载着她打马离去,踏雪无痕。
      许久,身旁一个声音问王喜:“你可见过这样的皇后?”
      “陛、陛下?!”
      “你觉得皇后穿青衣好看,还是朱裳好看?”不待王喜回答,他又道,“朕怎么觉得,都好看呢。”
      王喜用了很久才明白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呆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都离望着城门的方向许久许久,眸光渐渐黯淡。
      曾经拼尽全力也要为他而战、并肩同行的那人,今夜之后,恐再难拥有。

      六、

      皇帝与沈相共演的一出戏,终于引出广昌王这只恶虎。
      广昌王反,被都离亲自领兵斩于马下,五王爷亦在乱战中丧命,这招险棋终于将多年前的逆党一网打尽。
      太后一夜白头,根本想不到就连她派去都离身边的苏素,都是沈相一手培植的。
      她以死相逼求见皇帝,那只比在自己项间抹了毒的匕首,最终扎在了焦急赶来的都离身上。
      “你看!你就是如此心慈手软,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为什么就是不肯把皇位交出来!”
      黑血从伤口涌出,都离心间隐痛:“母后,朕早知都恒身世,绝口不提,只为留存您的颜面。大恩大德不敢相忘,如今这一刀,就算儿子全部还给您了罢。”

      奇毒令都离在短短数日内沉疴不起,太医署束手无策,沈锐押太后于龙床前迫她交出解药,她才肯说上次算计沈妱时取了她的血,又用血制了这毒。
      “那贱丫头的血就是解药,皇帝何不速速召她来?”太后夸张地自问自答,“喔,差些忘了皇帝不能,因为她被你逼走了啊!”
      沈锐听罢转身要走,被都离一句虚弱的“站住”定在原地。
      “末将去请皇后回来!”
      都离苦笑不迭:“你是嫌我欠她的……还不够多吗?”
      就算是汗血宝马,日夜兼程,沈妱都不可能赶上了。
      都离心里明白,今晚恐怕是最后一夜,悔只悔无法再见一面,亲口解释那些乔装的残酷与冷漠。
      与沈相谋划时,都离从头到尾只提过一个要求,就是最后这战,一定要将沈妱排除在外,还要请回莫道长护她周全。
      沈相那时向他长跪不起,只是身为一个父亲的感激。
      可本来不就应该如此么。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他怎么舍得。
      思及此,都离忍不住笑出声:“可惜。可惜了。”
      沈锐通红了双眼,宫人亦低低呜咽,太后环顾四周满意大笑:“不错,她赶不到了,赶不到了。”
      就在此时,一个嗓音劈开混沌。

      “谁说赶不到了!”
      沉重的宫门被推开,夜风汹涌,那青衫女子大步前行,直直跪在床前:“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竟是沈妱!
      太后错愕,说着这不可能,沈妱便笑她:“既然你可以扮作茹素崇佛的太后,我为什么不能出演一个为爱痴狂的皇后?你千错万错算错了我,我和陛下之间,从来就只有君臣之义。沈家人忠肝义胆,又岂会为那些情情爱爱左右!”
      都离不可置信地看向人群中的莫一天,后者解释说并非是他泄露计划,而原来沈妱一早就猜了出来。之前种种都是她顺水推舟,直到出京后甩了广昌王眼线才快马加鞭赶回。
      太后被宫人架得动弹不得,气急攻心:“不……哀家不要,不要这个儿子当皇帝!”
      “住嘴!”沈妱高呵道,“你为妻不贞、为母不仁、为臣不忠,总说陛下优柔寡断,殊不知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都留了给你——你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母亲,为什么就不知道爱他!”
      太后被训懵了,莫名流起泪来,都离眸中也氤氲了湿气。
      “承诺让沈家百年昌盛,我……还是食言了。”
      沈妱摇头:“比起江山社稷,这些虚名父亲不会在意,陛下珍重龙体,臣这就取血为陛下解毒。”她紧握他的手低声安慰:“臣还等着看陛下治下的盛世江山呢。”
      都离微微闭目,再睁开时已有泪意,吃力去触沈妱左颊。
      他什么也没说,偏生沈妱明白了,笑道:“不疼了,早就不疼了。失聪也是装出来的,臣很好,臣无碍。”

      热意猛地涌上眼眶,都离手紧握成拳。

      他想象不到,她要有多忠于他,才能坚持走完那么多苦楚。

      心疼如绞,不知是为沈妱所受的种种劫难,还是她那句“只有君臣之义”。

      深埋心底的情意,在平定天下之前不敢张扬,只怕会害了她。

      那双在无数寒夜里紧握着他的手,何尝不是他在这寂寥皇宫之中,唯一的温暖。

      原来多年前醉酒的中秋夜,因为那次浅浅亲吻而动心动情的,从来只是他一人。

      三日后都离转醒,沈妱贴身伺候,他几次装作不经意问她往后打算,她都笑而不语。

      半月后都离刚能下地,几番召见都不见沈妱现身,一路人仰马翻赶去,却见重华殿又一次人去楼空。

      沈妱什么都没带走,只留下一封字数寥寥的信。

      她说,望陛下兑现诺言,予我自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若为皇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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