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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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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借住在姑妈家,农村。那是个四合院儿,一个生产大队好几户人家合住。共用一个厨房,各家煮各家的饭,但是逢年过节,大家都聚在一起,久了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现在常听到我婆说,我小时候很“匪”(四川话,调皮好动的意思),我笑笑,埋怨婆从我小的时候把我数落到大,再说,让男孩儿不好动,简直不可能。
搬到城里之后,我就再也不好动了,变得内向又不爱说话,好像是突然间换了个人。只有自己知道,我还是我,只是城里长大的我无比怀念幼时的我,还有那段时光。
爸妈离婚后,后妈对我不是很好,正巧我也不喜欢她,我讨厌从她那里学到的心思细腻敏感和斤斤计较,于是我打电话给了姑妈,姑妈疼我,于是和爸商量着让我回乡下和他们一起住。
我的适应能力极强,把姑妈家当自己家地住,不过该有的礼貌还是有的。因为好动,我很快结识了一大群小伙伴,一起上学、下河捉鱼、游泳、掏鸟蛋、偷别人家的玉米,像很多同村同龄人一样做一些最调皮的事。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爸妈的事对我的影响造成了我的神神叨叨,外公离开我们的前一天,我一直很烦燥,把同桌那女孩儿的钢笔摔断了还吼了她几句,于是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写了份检讨,虽然只是无端火大想搞些破坏而已。我也不清楚不祥预感那些是不是我的幻觉,但是谁说得清楚呢。
我不想有那些预感啊幻觉什么的,因为那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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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初一的时候,我才觉得我的生活是真的多姿多彩。
沼气池堵了,家里的茅坑暂时还不能用,我们只能去大队部的公厕,从家出发去大队部还要爬一个小土坡。
半夜,我被憋醒了之后很想去上厕所,表姐还有姑妈在我边上睡得很熟,婆在隔壁打呼打得震天响,我只有摸索着自己把衣服穿起来。好歹是初一的“爷们儿”了,自己也可以去!尽管我心里很怕很没有底。
我把婆放抽屉里的那个小电筒拿上,哆嗦着出门,一路上我什么都不敢想,只嘴巴里面默念:“不要找我,不要找我······”还好,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只是爬小土坡的时候酿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我只想迅速找到厕所然后解决了回到床上,我加快了步子前往大队部的小平房。
可是当我走近的时候,愣住了,公厕门被锁了!以前都不会锁的,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实在被憋得难受了,不管了,这么晚了谁会看到,就地解决。
我来到草堆里把手电筒衔在嘴里,把裤链一拉就准备解决。就在这时,我听到远处传来了“嚓——嚓——”的声音,像是踩在草丛里的脚步声,有些急促,而且像是向我这里逼近,越来越近。
那是什么?不会是鬼吧!我忙又憋了回去,想赶快拉好裤链,准备躲到一边去,不关你是什么玩意儿,别来找我啊!!
但是好像是拉裤链拉快了,卡住了,怎么都拉不上去,我好着急,一个劲地扯,可是这时,那个声音在我背后停住了。
我咬紧了牙关,缓缓回过头,一双眼睛和我对视,他看了看我没拉上的裤链,我们都愣住了。
“啊!!!!!”我尖叫起来,“鬼啊!!!!!”
那个人跑过来捂住我的嘴,我吐字不清了:“唔——鬼——”
“你瞎叫啥!”那个声音开口了,“有长这么帅的鬼吗?”
我止住了叫声,举起手电照照他,果然是个人,而且好像还是我们背后住着的那户人家里的。我浑身一瘫,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喂,你这么晚在这里搞啥子(四川话,怎么)?”
“上厕所,家里茅坑坏了。”被他一吓,我都没有想上的感觉了,我转过头去:“你呢?”
“我们两家的沼气池是连在一起的,你觉得我搞啥?”他一种无语的口气。
诶,好像是的。
“喂,你先把裤子穿好好吧?”他指了指我的裤子。
突然,我脸涨得通红,忙背对他,一拉裤链,竟然就成功拉上去了。
“那个······大队部厕所被锁了。”我决定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他。
“噢。”他很淡定地走到远处,开始解决。
我还惊魂未定,愣了半晌。转眼间他又回到我面前:“喂,你胆子是不是很小?你刚刚那样子真太逗了。”他笑得非常欠扁。
“滚!我胆子不小。”声音的分贝不禁提高。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半晌,然后侧过身子伸出手给我指:“你看到远处那个小山包包没得?”
“唔,看到了,咋个?” 那座小山包上面有一间荒废了的小屋子,但是晚上会出现类似灯光的微弱的亮点,外婆说,小娃儿莫去那边耍,有贼娃子(四川话,小偷)。我们一群小孩也就一直没有去看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个礼拜六,敢不敢跟我一起走那里去探险?”他问我,“不过你胆小的话还是算了嘛。”
“滚!我不胆小,那就说好了不准反悔。”
“好啊,礼拜六晚上7点。”他笑得很是开怀,然后转身就离开了,过了很久都能听到他欠扁的笑声。
我突然记起我得先把正事儿干了,被他一打扰我都忘了。我心想,为什么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啊,不怕不可能,我鬼故事听得真不算少的。他什么名字来着?我咋这么笨,明明不熟却为了要证明我胆子不小就跟他走。
后来,我回忆起那天晚上,很是庆幸我脑子的一阵发热,不然,后来怎么会有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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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得个大早,婆在切菜准备喂鸡,我凑上去。
“你今天起来这么早,没发烧吧?”婆瞟了我一眼。
“没有没有,婆,我问你哈,我们背后那屋人,你晓得他们啥来历不?”
婆停下手里的动作想了想:“你说他们啊,跟大队其他人都没咋有来往,那回听你虹姑说,他们家故事有点复杂。”
我心想,怪不得对昨晚那个男生只是面熟,但是没有太多的印象。
“哦,他们家有个娃儿,好像只比你大一点点,叫啥子‘季流’,乡下人起个啥文绉绉的名字嘛。”
“婆,也有可能他们家都是读书的呢?我爸他们就给我起了个江行舟,多好听的,如果我叫啥‘江大柱’、‘江二狗’那不难听死了。”
婆“噗嗤”一声笑了:“你娃娃就晓得油腔滑调的。”
季流,季流······我默念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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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怎么听课,毕竟是小孩子,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处在好奇中,一直盼望星期六早一点来。
终于还是熬到了这天,我骗隔壁大队那几个平时玩得好的说我有事,就不跟他们一起了,然后就在家里逛来逛去,时不时看一下钟,不过那钟也走得够慢的。
下午六点五十一到,我大吼一声:“婆,我去耍会儿。”然后抄起手电筒就飞奔去大队部。婆从房间出来朝我喊:“你莫跑远了,早点回来。”他不知道我心早就飞走了。
走在路上,天已经没有很亮了,微微有些变暗,我仰头看天,竟然是深蓝色的,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深蓝,像极了一片无边的大海,晚风向我的面颊扑来,有些暖意。
我的心情正如天色一样好。
我爬上了坡,远远地看到大队部已经站了一个人,他双手背在身后,也在仰头看天,微风吹起了他的衣角。
季流。
“喂,你来晚了。”他闷闷说了一声。
“我没有!”
“七点二十了。”他把手表拿给我看。
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姑妈说家里钟慢了,还没来得及去调。我顿时面色一窘。
“好了,你看那里。”他又指向那个远山上那个小屋,眉头一锁,“奇怪,今天没有点灯。”
“那个,你确定是灯?”
“可能是吧,去看一下就晓得了。”他准备走,“你怕不?”
“不!”现在是不怕。
“兴奋不?”
“兴奋!”其实也没有多兴奋。
反正我们还是去了,一路上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四周也慢慢变静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我叫江行舟。”
“嗯,我晓得。”
“诶?你咋晓得?”
“你管那么多。哦,我叫季流。”
眼看着天越来越黑,我把小手电打开,走了好久,尽管我知道有些远,但是也没想到那么远。
“季流——还有多久啊?”
“快到了。”他转过头看看我,也掏出一个小手电打开照照我的脸,我捂住了眼睛:“你烦得很。”
接近小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是间荒草丛生的小屋子,这个山包根本没有人住,这么荒凉也难怪,只是,门前挂着一盏旧式的煤油灯,灯亮着!
“他们说,这个山头没有人来过,但是每晚上会有盏灯亮起,很灵异不是吗?”
“我才不信有鬼。”我撇撇嘴。
“进去看看。”他迈步往里走。
“诶,你等下我。”我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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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里面很黑,我们把手电拿着四处照,看到空中飘着的厚厚的灰,我被呛得咳了两声。这里只有两把破椅子和一张倒了的桌子,抬头一看,顶上全是蜘蛛网。
“我们的目的是要找出是哪个点了这盏灯,开始找线索吧。”他清了清嗓子,“分头找。”
我们分开找,我先深呼吸了一口,准备往里走。
其实这间小屋不是的单间,而是有隔间,左右各一隔间,我往右边走,越往里去,灰尘越厚。我脚下像是踩到了一张纸片,我拿手电照照,然后弯腰去捡。纸片已经泛黄了,是一个残缺的部分,而且由于时间太久远,我看不清楚字迹,不过我赶忙先收着,这算一条线索吧。越来越好玩了,我心里极度兴奋。
我仍然沿着隔间中的通道往里行进,走到深处发现,灰尘越来越少,像是被什么人时常打理着,我心里一紧,是贼娃子吗!
靠近了些,里面传来“砰砰”的响声,声音也一直在变大,我不想再往里面走了,突然感觉背脊发凉,好像有双眼睛在背后监视着我,我转过身一看,什么也没有,然而当我再转回来的时候,一双破旧的黑布鞋出现在我面前,我往上一瞧,正好对上来人的眼睛,我愣住了,腿软得再也迈不开步子。
他突然诡异地笑起来,我开始尖叫,然后转身逃跑。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千万别来找我啊!!
我跑向外面的途中,看到了向我这边奔来的季流,我像是看到了救星:“里面有个人,哦不,也可能是鬼,我们快跑!”
他接住了狂奔的我,然后拍拍我的背:“没事没事,世上哪有鬼。”
等我渐渐平息下来,他拿出了一个东西给我看:“这是在左边那间屋子里找到的。”
我定睛一看,一张老照片被完好地保存在相框里,相框上面一点灰也没有。那是一对男女的合影,男生搂着女生的肩,女生笑得很甜,依偎在男生怀里。男生的样貌——像极了季流,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是我爸。”他平静地说。
我震惊了,那刚刚看到的男人是——
我掏出那张残页递给他:“这是我刚刚找到的。”
他接过,仔细地瞧,眉头渐渐锁了起来。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来生定不负君。宋玉榴。五月初四。”
“什么意思?”我凑过去问。
“季流,记榴——我终于知道了。”
“喂,你别卖关子啊。”我好奇心更加旺盛。
“我们走吧,路上告诉你。”他把东西整理好,放了回去,再转头看看右边的隔间,终是离开了,我看到他的神情有些悲伤。
他告诉我,其实他没有见过他爸妈。也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他爸年轻的时候和一个穷人家姑娘爱的死去活来,只是季流他们家是大户人家,硬是把有情人拆散了,姑娘自杀的时候身边躺着个婴儿,是个男孩儿。他爸后来就疯了,离家出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果然胆子不小。”他笑笑。
“那是!”
他讲了这个故事,感觉置身事外般坦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我讲这么多话,也许当时我年龄小,没把这些往心里去,我也任由他转移了话题,可是历久弥新,我一直都在被这个故事缠住,走不出梦靥。
远山上的灯可能仍旧在微微发亮。
我被婆吼了一顿,她说我再不回去她都打算满山找我了。我谄媚地走过去拽着婆的袖子蹭蹭,婆立马没了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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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季流见过好多次,也许家教太严,他在家人面前都不敢和我打招呼。偶尔我们也会到处玩,不过再也没有去过那间小屋子,我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去河里游泳抓鱼,他都婉言拒绝了,他的性格有好多面,我不知道哪个面才是真的他。
再后来,他考去了城里的重点高中,从不跟人来往的他们家摆了几桌宴席简单请了邻居们吃饭。我去了,他没去,我觉得他们家请的厨师做的农村蛋糕真的很香,他奶奶不苟言笑,不过也算是个和气的老妪,其他的好菜我啥都没吃进去,到是胀了一肚子土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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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在我当上城里重点高中老师的第五个年头我还会和季流相遇,他是回来看母校的。他一眼都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
我们在一家小中餐馆吃的午饭,他成熟了不少,即使是在小餐馆,吃饭的动作也很绅士。
他在一家私人企业当经理,不过这么多年了一直孤身一人。
“为什么还没结婚呢?”他的条件很好。
他看着我:“我可以保密吗?”
“嗯。”他也仍然没有告诉我当年他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们聊起了以前,说到那个沼气池已经被人填了,老房子也拆了,国家拿了一些补贴,然后大家都陆续搬离了那个地方。住在城里,每一户也没了四合院那会儿热络了。
“你爸——”
“前几年走的,我帮他办了后事。”
然后我们聊了些有的没的,他都一副了然又深沉的样子。
其实他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比如我的预感告诉我,我那晚会遇上一个对我意义很大的人,所以我那么害怕,也硬撑着爬上了大队部的小坡。
比如我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名字,因为我和村里小孩儿玩的时候他们边疯跑边大喊我的名字,我在隔壁那户人家的篱笆墙上捕捉到一双热切的眼神,那双眼睛的主人一定是想加入我们的。
比如他是故意激我和他去那间小屋的,我想,就顺了他的意陪他玩一遭也挺好。
比如他有多爱他爸妈,他不恨。
比如他为什么不结婚。
比如我才是真的了然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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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领养了个儿子,然后对他很好很好,我缺失的父爱,要全部转移给他。
城市现在越来越繁华,我再也看不见那天傍晚深蓝似海的天空,和站在大队部土坡上朝上仰望的男生。
我觉得,远山上那盏微弱的灯,还在发亮。
尽管我知道,点灯的人,永远不会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