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锦归》漫游者的影子

45、落崖

　　景盛王世子刘常卿留守凉城，是夜鸟啼人静，王府上下死寂如潭水。

　　房中挑起灯来，微光如焰。世子刘常卿端坐在书案前面，研好磨后执笔轻轻蘸，提起笔来却久久不能落，然后他轻叹一声抬头跟对面人说：“施先生，若这次西晋王截杀失败了，父王会不会查到咱们头上来？”

　　对面坐了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深色袍子疏眉淡目，五官并不怎么出众。施维辰是这凉城里出了名的才子，几年前就与刘常卿交好，二人终日舞文弄墨流连于秦楼楚馆。为此景盛王没少训斥刘常卿，说他不务正业不求上进。

　　这位平日里轻狂不羁的施维辰，如今却摆出少有的严肃态度，他说：“世子不必担心，如今清楚王爷行踪的不止您一个人，即使出事，王爷断然不会怀疑到世子您头上来。”

　　刘常卿听罢皱眉，嘲弄一下笑道：“施先生是说，如今被关在牢里那位？”

　　施维辰微笑点头，说：“如今整个凉城都掌握在世子您手里，不小心死个没用处的囚犯，也不算什么大事。”

　　书案上红烛明灭，刘常卿眼里精光一闪而过，他落笔在铺开的宣纸上，一边说：“我倒感谢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没想到，临死还能帮我一次。我刘常卿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让下手的人利落点，免去他的痛苦。”

　　“世子深明大义，我施某人佩服。”施维辰一揖，转身就要出门。

　　“我与那刘常懋不同的，就是我从不轻看对手。”刘常卿将墨水吹干后把信封好，此时，这个传闻里庸庸碌碌的酒囊饭袋世子，这个叛乱当日在大殿上被吓昏的男人，却露出了志得意满有阴鸷冷漠的笑容。

　　刘玄素，且看你能活到几时。

　　施维辰推门而出开门的一刹那，门外头有黑影纵身灵巧跃上房檐去，施维辰不会武功，半分也没有察觉方才的动静。

　　房上黑影身轻如燕，三两下就跳出院子去，然后将脸上面罩取下，江婉娘一张倾世魅惑的脸就露了出来。

　　“主人，那刘常卿确实与西晋王有联系。”江婉娘垂首在侧，平日里冷艳不羁的她如今在这人面前，目光也变得婉顺。

　　月光无声洒落，照在庭院里融融如水，此刻景盛王府里寂静的可怕。季如狐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袭一身牙白色袍子，青翠玉带系在腰间，玄色轻暖大氅将他严严实实裹住。他伸出纤长手来，轻轻扶住脸上面具。

　　“没想到我季如狐也会给人做嫁衣裳，可笑可笑。”季如狐自嘲一笑，却暗自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这刘常卿吃些苦头。

　　江婉娘用余光看着眼前这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华服少年，当年她流落北齐险些被一群难民羞辱，正是这少年救了自己。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少年也是带着银白色面具，他向江婉娘伸出犹自染着血迹的手来，说：“美人，要想活命，就得效忠于我。”

　　季如狐唯一露出的一双孔雀眼，盛着近乎疯狂的嗜血和冷澈，她被那双眼睛吸引着，同时心底亦有深深恐惧。那时候江婉娘就知道，一旦自己发誓效忠于他，今生就绝不能背叛。

　　“走，咱们把那不成器的东西救出来。”季如狐对江婉娘勾勾手，懒洋洋说，“他还有些用处的。”

　　二人轻功如飞，不一会儿就到了地牢前，季如狐大步过去一脚踹开地牢的门，却将值班的守卫惊醒。

　　“你是何人！”守卫抽出佩刀，横眉冷对这个闯入者。

　　季如狐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既像是他们打招呼，又像是跟这些人挥手告别。他斜靠在门框上，招呼后面的江婉娘动手。

　　面对这个一入冬就变得懒洋洋的少年，江婉娘只得取剑出鞘，寒光一闪纵身而入地牢中，守卫们还没来得及露出诧异神色，就已经身首两端了。

　　看着一地鲜血淋淋，季如狐满意的点点头，还是跟江婉娘一起行动好，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跟着空尘混的时候，自己就总是被支使的那一个冤大头。

　　一番动静过后，牢房里刘常懋惊坐而起，此刻这昔日飞扬跋扈威风凛凛的郡王，变得憔悴而狼狈，他诧异望向季如狐和江婉娘二人，心中充斥着无限恐惧。

　　“你是要来杀我的么？”刘常懋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季如狐看着地下惊惧万分的刘常懋，讥诮一笑，说：“瞧你这点出息，不过，我此次却是来救你出去的。”

　　刘常懋愕然，上次他明明一败涂地，按理来说自己于眼前这少年应该再也没了利用价值，怎么此刻他却要来救自己？这人绝非什么善类，说是因为曾经的同盟关系特来营救自己之类的话，刘常懋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我跟主子商量了一下，觉得似乎你还有些利用价值，现在还不是你该死的时候。”季如狐淡淡说，“我就再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和东山再起的机会。”

　　季如狐的声音很轻，可落在此刻的刘常懋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一声，带着巨大的诱惑力。

　　成王败寇刘常懋是知道的，他本以为自己今生就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度过此生，被所有人遗忘然后腐烂生虫。

　　可如今，他眼前却出现了一道光明。即使刘常懋知道，这看似光明一片的背后，深藏的也许是万丈深渊，可他眼下却顾不了，他刘常懋要逃出去，要东山再起，带着满腔愤怒和恨意，死也要将当初推他而下的人一同下地狱。

　　刘玄素，我跟你不死不休。

　　“美人，你且留在凉城密切监视着刘常卿，你主子我要去京城找姑娘去了。”季如狐将大氅又裹了裹，望着当庭明月，回头对后面的江婉娘说。

　　玄衣如墨冷漠如霜的江婉娘听罢踉跄几步，面无表情劝说季如狐：“京城安康坊的姑娘虽然好，但是主人您也要注意身体。”

　　季如狐才多大就想着找姑娘？江婉娘叹口气，果然天下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啊？”季如狐不明所以，瞧瞧江婉娘写满“正经严肃”的脸，不由得叹气这姑娘一天到晚闲着没事想东想西，实在可恶。

　　他浅浅一笑，道：“是啊，我不光要注意身子，而且还得备好铁皮鞭子，免得被母狼崽子咬死。”

　　季如狐脑海里浮现出尚愁鸢一双狡黠眸子和和缓的笑脸，还有她出手时生猛的掌风，心里想着如今少女在刘玄素那里也许过得太舒坦了，他此次前去就要让她认清一下自己的生存现状。

　　恶人自有恶人磨。

　　一旁江婉娘看着少年侧脸，忽然有点迷茫。

　　远在千里外，于马上奔驰的尚愁鸢却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她一侧脸躲过黑衣人的一剑，然后甩袖出掌阴风呼啸，将那人击倒在地。马儿四蹄张开，尚愁鸢纵马越过眼前尸体，追上刘玄素去。

　　此刻夜幕四合，刘玄素带着的一队人马厮杀过后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而眼前就是出山的道路，后面的黑衣人却紧追不舍，人数却是他们的两倍。

　　“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花弄影白皙脸上亦被溅上血花，她挥剑斩下追兵头颅。

　　刘玄素纵马疾驰，瞧见个黑衣人从尚愁鸢右边追上，然后他一边出剑刺进那人胸膛，一边对花弄影说：“我听他们口音倒像是延边人。”

　　“西晋王！”云破月皱起眉头来。

　　延边是西晋王刘允之的封地，而他正是景盛王刘瑾之的胞弟，为人精明智谋过人。当年高祖黄袍加身的夺国阴谋里，他亦立下过汗马功劳。所以世上流传“景盛王善战，西晋王善谋”这句话。

　　刘玄素对这个答案倒并不感到诧异，只是，究竟是谁将他们此行行踪泄露出去的？

　　众人一路边逃边杀，暮色沉沉前路不明，忽然尚愁鸢就觉自己□□的马猛然向前一倾，轰然摔倒在地下。是绊马索！

　　尚愁鸢心中一惊，身子在半空时候她赶忙用胳膊护住脑袋，然后落地时翻滚几下保住了性命，只是身上有些擦伤而已。

　　后面的黑衣人却包抄过来，挥动着手中利刃，寒光如月。

　　“小鸢！”旁边刘玄素急急一呼。

　　地下的尚愁鸢猛然抬头，还没看清楚什么就见眼前寒光一闪，刀刃就要落在自己头上。尚愁鸢吃了一惊，此刻她已经躲闪不及，她下意识一闭眼睛。

　　可是头上的刀却迟迟不落下，尚愁鸢霍然睁眼就见刘玄素一双如玉般的手，生生将那刀刃接下，如火鲜血从他指缝间流下来。

　　“不！”尚愁鸢惊叫一声，她盈盈眸子里喷出怒火席卷了凄寒的夜，她出脚狠狠踹在那黑衣人膝盖上，只听得咔嚓声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尚愁鸢摸过自己的长剑，狠狠将利刃送进他的胸膛里。

　　“噗”的一声，温热鲜血溅出来，喷洒在尚愁鸢脸上和身上。

　　危情却远没有结束，后面又有三人提刀而上，尚愁鸢还没来得及擦去脸上血迹，她赶忙拉扯刘玄素后退，可还没退后几步地上石头松动她脚下一空，身子不自觉的就向下落去。

　　暮色漆黑，尚愁鸢转头亦看不清她跌落的这个坡究竟是深是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