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雲》少年雨》墨染夜玖

2、第 2 章

　　他领着蓝发男孩从千疮百孔的研究所里出来时，天空仍是一如既往的灰黑。

　　云雀恭弥不由自主抬头仰望，近在咫尺的铅灰色苍穹。

　　铁灰色的云絮随风飘动。

　　迎面而来的徐风，捎来即将下雨的讯息。

　　男孩跟着宽阔的背影和刻意放慢的步伐，亦步亦趋从充斥着血腥味的研究所里走了出来。

　　──他好久没呼吸到自由的味道了。

　　只顾着回味无拘无束的日子的男孩，丝毫没注意到，走在前头的云雀已经停下脚步。

　　稚嫩的脸庞顿时迎面撞上对方修长的腿。

　　男孩难受地闷吭一声。

　　对方只是微微侧过好看的俊容，慵懒地挑了挑眉宇，没有挑衅的笑靥丶更没有嘲讽的话语。

　　可他仍旧看到了。

　　──在墨黑色眼眸里稍纵即逝的笑意。

　　他摀着发疼的鼻尖。

　　迈开步伐，主动绕到无动於衷的墨发男人的身边。

　　「……为什麽你要救我？」

　　一意孤行的对方，就像随风远扬的浮云不受拘束。

　　无论那男人打算做什麽，又出自什麽理由那麽做，都不会轻易开口告诉他。

　　「……难道你也想利用我吗？」如果真是这样，他还能坦率地接受对方对他所做的一切吗？

　　一直以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除了同病相怜的孤儿，就剩居心不良的坏人。

　　他不得不去怀疑，对方对他伸出援手的目的。

　　「你觉得小毛头有什麽利用价值？」云雀半眯起双眼，不着痕迹望了眼身边的男孩。

　　那小家伙一味地低着头。

　　就算如此，他还是能从对方的姿态猜出他的情绪起伏。

　　云雀都不知道。

　　原来“他”偶尔也会露出这种失落的表情。

　　即便是那家伙的转世，个性上还是有那麽一点不同的吧。

　　更何况，眼前的“他”还只是个丝毫不受世事污染的孩子。

　　「我只是“不想毁约”罢了。」

　　──既然立了约定，就没有毁约的道理。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麽一件事而已。

　　既然救不了上一世的你，那我又怎能放任下一世的你，在我的面前接受命运残酷的安排？

　　「……真是嘴硬的大人。你是傲娇吗你？」男孩扬起头。

　　他朝着男人冷哼一声，嘴角边却不自觉泛着浅浅笑意。

　　这还是他头一回遇到。

　　──刻意接近他，却丝毫不存有利益考量的人。

　　令他意外的是。

　　自己居然──没来由地就相信了对方的说法。

　　哪天他被这男人卖掉，也会甘之如饴的吧，反正他的命都是对方捡回来的。

　　那些研究员也说了。

　　作为人体实验的牺牲品，他是个相当完美的素材。

　　这世界上多的是想得到他这种体质的孩子的人。

　　一但人体实验成功後。

　　他们就是凌驾於各种武器之上的杀人机器。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凤梨头。」云雀皱眉，不满地“嘁”了一声。

　　不管怎麽看，他都觉得这家伙作为一个孩子实在有够不可爱。

　　这就不难想像。

　　对方长大後，又会变成怎样不可一世又目中无人的男人。

　　云雀习惯性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掏出皱成一团丶又带着湿气的烟盒和打火机。

　　潮湿的烟盒里只剩最後一根香菸。

　　云雀抽出那根菸，将它叼在嘴里，再顺手点燃菸头。

　　「──你叫什麽名字？」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他还是开口了。

　　他吐了吐烟圈。

　　刻意让雾白色的薄雾在面前袅袅上升。

　　就只为了让香菸突兀丶刺鼻的气味，掩盖过下雨前的鲜嫩青草味。

　　从什麽时候染上菸瘾的呢？

　　仔细想来，大概是──偌大的床上从此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吧。

　　「……我……没有名字。」男孩抿着嘴唇。

　　名字对他而言，是过分奢侈又遥不可及的东西。

　　他从没真正拥有过。

　　「可是你能叫我──“实验品69号”。」实验室里的那些人都这麽叫他。

　　就某种定义上而言，这也算是他的名字吧。

　　至少还能用来区别，他和其他孩子之间的不同。

　　「是吗？」云雀将手里的香菸捻熄。

　　太久没抽菸，现在他只觉得满脑子晕眩。

　　只有在这种烟雨蒙蒙的季节里，他才想抽上一根久违的菸，但通常抽不到半根就厌烦了。

　　「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六道骸”了。」云雀走上前，再次情不自禁揉上神似凤梨的头。

　　呐丶你应该不介意吧。

　　让这孩子继承你的名字，继承“六道骸”这个名字。

　　认真说起来，他也是你的一部分呢。

　　「……好怪的名字。」他瘪了瘪小嘴，却没有逃开不曾拥有过的轻柔碰触和温度。

　　他该说──这男人完全没有命名的天分吗？

　　当对方的孩子或是宠物肯定很困扰吧。

　　他对这陌生的名字称不上喜欢抑或是讨厌。

　　只是单纯感到诧异和受宠若惊，自己竟能有一天也能得到不曾有过的眷顾。

　　难不成眼前这冷着一张脸的男人──会是上帝派来解救他的天使？

　　不过。

　　他反覆读过这麽多回圣经，好像不曾见过，有如此坏心眼又口是心非的天使。

　　云雀伸出细长的指尖。

　　眷恋地拨弄着男孩头上的宝蓝色凤梨叶。

　　每每那个只对他展现出娇纵的“六道骸”窝在他的怀里时。

　　他就会习惯性去拨动那些搔的颈窝发痒的凤梨叶。

　　「──是很奇怪，不过意外地很独特。」独特到他只愿意为这个名字停留。

　　甚至不惜在死後，还要解救他的下一个轮回转世。

　　刚获得新名字的男孩轻抿嘴唇。

　　任由那个看似冷漠，骨子里却过分温柔的墨发男人玩弄着他的头发。

　　对方肯定从没想过吧。

　　自己的体温会顺着宝蓝色的碎发，悄然落在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该怎麽回应，男人对他的不言而喻的温柔对待。

　　从来没人对他这麽做过，也没人愿意。

　　男孩低着头。

　　澄澈的宝蓝色眼眸注视着被微风卷起的纷飞落花。

　　目不转睛的视线追寻着漩涡状的落叶和花瓣打着转，来来回回不下数次，他愕然注意到。

　　──倒映在红砖道上的影子，居然只有瘦弱丶矮小的他。

　　男孩倏地抬起头，闪烁的眼神里满溢出一丝一缕的疑惑。

　　「……喂……你没有影子……你不是人类吗？」他扬起眼帘。

　　瞳仁里流窜过的不是恐惧，而是赤裸裸的狐疑。

　　男孩毫无畏惧地向上仰望着背着光丶却全身萦绕着光圈的纤瘦男人。

　　难道对方真的是“天使”吗？

　　虽然男人很温柔，但他也经历过对方神似撒旦发狠杀人时的模样。

　　「嗯？你注意到了阿。」云雀不自觉失笑。

　　平淡的语气里丝毫没有诧异。

　　他好像早就猜到──男孩迟早会发现他身上的不寻常之处。

　　对方果然是世界第一的幻术师的投胎转世。

　　没想到才隔了一个轮回，他对幻术的敏感度还是一如既往那样敏锐。

　　「这是幻术的一种，能将人的意识实体化，称作“有形幻觉”。」

　　云雀伸手。

　　漫不经心地将落在男孩头发上的鹅黄色落花拨开。

　　他还清楚记得。

　　当初“那家伙”是带着什麽样喜不自胜的表情在向他解释有形幻觉。

　　比起有形幻觉。

　　云雀恭弥好像更加忘不了，对方上扬的嘴角和闪烁的异色瞳仁。

　　那家伙的笑脸和阴柔的嗓音。

　　岁月荏苒多年，依旧那样鲜明，甚至深埋在他的记忆里，无时无刻都在喧嚣。

　　云雀当年忘了和那男人立下约定。

　　──只要你一离开，我就会想尽办法忘记你。

　　如此一来，绝不食言的自己肯定会活得更洒脱吧。

　　至少不会染上菸瘾，更不会执意连你的下一世都要拯救。

　　「幻术？那是什麽东西？」男孩不解地挑起眉宇。

　　没想到自己竟一点都不害怕没有影子的墨发男人。

　　相反地。

　　反而更好奇从没见识过的幻术，他想──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你不知道吗？真无知，果然是小鬼。」他拍了拍孩子的头，安抚的意味过份明显。

　　对方大概不甘於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吧。

　　虽然他想恶趣味地回答他“以後你就会知道了”不过，这种消极的回答，对方不会满意的吧。

　　「对我来说，幻术是讨厌的东西，跟幻术师一样让人倒胃口。」云雀收回手，悄然转过身。

　　他不再把注意力放在男孩似曾相识的脸庞上。

　　微湿的微风再次掀扬起落花缤纷。

　　纤瘦的墨色身影融在一片奼紫嫣红的荡漾花海里，竟能如此勾动人心。

　　相较之下。

　　反而是残花落叶不及孤傲的身影诱人。

　　幻术真的是种讨厌的东西。

　　即便你一声不响地走了，我还是会因为使用幻术，不得不想起你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对你来说，这应该是魔法吧。」

　　「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世界上没有魔法。你觉得我会相信那种骗小孩的童话吗？」他瘪瘪嘴。

　　「……不是魔法是什麽？」云雀挑眉。

　　──原来这家伙从小就这麽伶牙俐齿。

　　即使亲眼看过他杀人，也丝毫不畏惧他那股杀人时的狠劲呢。

　　如果是一般人，大概连和他对上视线後都会不由自主双腿发软，克制不住跪倒在他面前。

　　这份果敢。

　　果然是与生俱来的天性阿，六道骸。

　　「还有，你就是那个被骗的小孩阿。矮冬瓜。」云雀再次不怀好意地圈起食指。

　　「不要叫我矮冬瓜，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的。」男孩目光如炬地望着他。

　　信誓旦旦地说着坚定不移的誓言。

　　见坏心眼的指头又迎面而来，他反应极快地侧过脸试图闪躲。

　　「──喔？那我就拭目以待。」云雀笑出声。

　　他张开宽大的手掌，轻柔地抚上男孩软嫩的脸庞。

　　我就这麽等待着。

　　等着每次吻你，还要垫起脚尖的那一刻。

　　等着每次要揉乱你的凤梨头，却只能把双手搁在你宽阔肩膀上的那一刻。

　　你阿，一定会比长的比我还高。

　　高到我再也无法一肩扛起你的身躯，再也无法一手将你抱在我的怀里。

　　上一世的你总对着固执的我不厌其烦地说。

　　“恭弥不要勉强自己，只要我能抱你不就好了吗？”

　　这句话，我都忘了有多少年没听见了呢。

　　你知道吗？

　　即便你走了，我到现在还是幻想着，终有一天，我能一手抱住你，就像你抱着我那样。

　　突如其来的亲昵碰触让蓝发男孩下意识一愣。

　　他难为情地向後退了一步。

　　不禁红了大半的耳廓出卖了他纯真的心性。

　　云雀平静地瞅着男孩悄然攀上红云的脸庞和耳根，适时地收回抚摸的手心。

　　──你也只有现在被我碰触才会脸红。

　　「为什麽你讨厌幻术？」男孩试图转移他们之间的话题和自己脸红的事实。

　　对方果然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了吧。

　　无论是摸头还是弹额头，都是对小孩子才做的出来的举止吧。

　　「因为过份了解，才会讨厌。」墨瞳望着飞舞的花瓣，他优雅地理着被风吹乱的墨色碎发。

　　这阵带着下雨气息的徐风。

　　不偏不倚地把男孩身上的味道吹到他的心里。

　　「……什麽意思？」他抬头。

　　「既然讨厌，为什麽又要使用它？」扬起的视线却不经意撞上云雀格外温柔的眼神。

　　──又是这种眼神。

　　──这种深深藏着秘密，泫然欲泣的凝视。

　　「谁知道呢。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需要理由。」云雀无谓地耸了耸肩。

　　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和你相遇。

　　唯有如此，我才能见到你。

　　唯有如此，我才不会忘记你出现时总会漫溢出的烟雾弥漫。

　　你觉得我傻不傻？

　　用这种方式怀念你还在的日子。

　　「……就算有，我也没资格知道。是吗？」他扭过头，不愿意和对方幽远的眼眸相视。

　　虽然他不明白。

　　他只有五岁，又怎麽会懂大人复杂的思维？

　　但他还是清楚地看到了。

　　在对方哀伤的墨瞳里，映入的不是他的身影，而是另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一抹人影。

　　「不，你是这个“个人原则”的例外，不过我一样不会告诉你。」

　　「……嘁。」你果然是傲娇吧。连我都看的出来。

　　「走吧，带我四处走走。这附近我不熟。」他熟的也只有六道骸还在的那个时代阿。

　　云雀伸出手。

　　这回他没试着走近初次见面的男孩。

　　一直以来，都是你主动靠过来呢。

　　即使我冷着脸毫不留情地推开你。

　　或用枪口对准你英气的眉间，你仍然眉宇间皱也不皱，反而笑着把我抱得更紧。

　　「可以阿，不过你要请我吃东西。」男孩咧嘴一笑，一手牵上比自己还要大上许多的掌心。

　　男人只是习惯性抿着嘴唇。

　　他没开口回应自己的要求。

　　对方只是紧紧地回握住他的小手，任由自己牵着他的手拉近彼此的距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