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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流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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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晌午,圣上在敏主子的屋里坐了会儿,那时候,梅花正开的盛,敏主子屋里正插了一瓶,圣上看了会儿,只说花是好花,有风骨,只是下面的瓶儿不好,过了会儿随口说了句,景德镇新烧的有个双耳瓶,插这花正好。
下午的时候,舒伦拿了瓶,跟着掌事姑姑送到敏主子宫里。
谁知路上碰到个冒失的,从树丛里跑出来,不偏不倚正撞在舒伦身上,连人带瓶都摔在地上,瓶的胎很薄,应声就碎了。
掌事姑姑见了,只往那奴才身上打,骂道:“要死的东西,瞎了眼珠,你死,还连上我们。”御赐之物,毁了,轻则,慎刑司受刑,重则是要杖毙的。舒伦进宫这么久,头回碰上这样的事,一时,也没了主意。
也是巧,正好遇上四阿哥胤禛。
他看了舒伦一眼,问:“怎么回事?”
舒伦照实回了。
胤禛说:“多大点儿事,我正要去敏主子处看十三弟,你跟着吧。”
三人听了,心中顿安,忙叩头谢恩。
胤禛在前头走,舒伦在后头跟着。她想着该说些什么,便快走了两步,道:“今天这事儿,多谢主子替奴才们担当了。”
胤禛瞥了她一眼,说:“我担当了,我愿意,几时是为着你们。自己做事不仔细,下次,小心着脑袋。”
舒伦忙说,再不敢有下次了。兴许是今儿个他心情好,舒伦觉着他好像也不似往日里那般动辄急躁,多疑敏感了。
她盯着他的背影看的久了些,像是忘了她往日里最能守的宫规。
胤禛偏头瞪了她一眼。他这一瞪,她越发觉得,他没有往日的脾气了。说了句连她自己日后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大胆的话。她说:“往日里听人说,四阿哥最是不好与人相处,最是喜怒难测,让人琢磨不透的,我看这话也有些言过其实了。”
胤禛一听,立刻就变了脸,大怒道:“我是好是坏,倒叫你们这些混账奴才议论说嘴了。现下,当着我的面,都敢说这样的话,背地里还不定怎样说呢。”
他声音大,舒伦下了一跳,说:“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议论主子。”
“不敢议论,你们还议论的少”胤禛气的了不得,喘着气道:“说,你们议论什么,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们说我不孝,说我疏远自己亲生的额娘,嫌她分位低,自己巴巴的扒着养母不放,扒着故皇后不放。”
舒伦万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并且在这随时都会来人的宫道上说,这些话,要给爱生是非的人听到了,还了得。
她低声求道:“爷暂歇了雷霆之怒吧,别伤了身子。”
“有什么都说出来,你们这些下作奴才心里想的,爷都知道,是不是还有人说,说爷自居是故皇后养子,便自抬身份,妄想与太子争锋啊。”
这样的话,就算他是皇子也绝不可说的。
舒伦那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上前用手捂了他的嘴。她如此不敬,胤禛更怒,抬脚便要踹她,舒伦只想着不许他再说话,竟也用了十分的力气,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缠住他的胳膊,任他怎样动作,只不松手。
胤禛朝着她的腿踢,她也不闪避,渐渐的越踢越轻,到最后停了下来。
他安静下来了,舒伦才敢看他,他也是瞪着眼,直直的看着她。
他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波涛汹涌,全是怒气,慢慢的就在这波涛汹涌里,氤氲起了水汽,舒伦心里蓦然一惊。
他也是极力压抑,可到底是眼圈一红,哭了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滚下来,热热的落在舒伦的手上。
舒伦看着,不知为何,便觉得酸楚,抚着他的胸口说:“别气,别气,没人那么想,更没人那么说。”
他鼻中的热气,直直的扑在她的手心,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很久才停了下来。
舒伦拿了帕子给他,他擦了脸便让她走,还警告她说,这事要是敢传扬出去,必不饶她。
舒伦点了点头,问了句,瓶儿的事。胤禛瞪她说:“爷这点儿事还办不妥么?”
当天晚上,小盛子送来了一瓶去痛消肿的药,并说要她好好养着。舒伦想起四阿哥胤禛,便问了句:“四阿哥可好?”
小盛子说:“姑娘放心,主子爷很好。”
她说,那就好。小盛子告诉她,瓶儿的事已经解决了。舒伦不知道四阿哥怎么跟敏主子说的,只是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敏主子也未追究。
倒是绿屏后来不知在那里听来的信儿,逮了个机会来问她:“听说上回圣上赐给敏主子的双耳抱月瓶给摔碎了?”
舒伦说:“你听谁说的?”
绿屏噙着笑说:“你别管听谁说的,只说有没有吧。”
舒伦说:“好容易压下去的,想我死,你就张扬吧。”
绿屏也不怕,笑的越发鬼说:“你少唬我,没事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只在你这儿要个实话。”
“有,行了吧。”
绿屏往她身边靠了靠,问:“那后来怎么没事了,遇到了哪个贵主儿菩萨,替你担下了。”
舒伦推了推她说:“你个小蹄子想说什么吧。”
绿屏说:“你也不用瞒,我早知道了,是四阿哥吧。”她歪在舒伦身上,笑着说:“早前他不时送些东西,我当有别的什么用意,原来那时候就瞧上你了,想娶回家做福晋。”
说完最后一句,怕舒伦打她,急的逃开。
舒伦自不能让她如意,顺势将她按在靠枕上,捶她:“你个死丫头浑说什么,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绿屏笑的只喘气“好姐姐,饶了我这遭,再不敢了。”
舒伦见她哎呀着求饶,这才罢休。
绿屏躺在炕上,缓了缓说:“现在看来,当初那顿打倒挨得值了,这真叫不打不相识。”
舒伦见她还不住口,便逮着她搔痒“你个鬼丫头还说。”
舒伦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是绿屏打趣她,随意说笑的。谁知几天后的夜里,李嬷嬷将她叫到自己屋里。
李嬷嬷屋里很素净,几乎没什么东西,更别说装饰。李嬷嬷进宫十几年,一直得宠圣前,要说积蓄,当是有一些的,却从未见她有什么奢靡。
舒伦进屋的时候,李嬷嬷正坐在炕上用剪子剪烛花,见是她,便说:“来了,坐吧。”
舒伦将做的一双鞋子拿了出来,放在炕桌上,说:“做了双鞋,嬷嬷试试合不合脚。”
李嬷嬷看了看鞋,也没试,就收起来了。她看了看舒伦,说:“你进宫有一年多了吧。”
舒伦说:“去年二月初十进的宫 ,到上个月初十,刚好一年。”
李嬷嬷轻嗯了声:“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宫里的规矩,该学会的也都该学会了。”
舒伦说是。
李嬷嬷说:“既然都学会了,那怎么还敢私下里收受东西。”
舒伦说:“奴婢知道不该,也去和四阿哥说了,只是,我们做奴婢的不好违逆主子的意思。”
李嬷嬷说:“那你说四阿哥这是什么意思?”
舒伦听了,抬头看了一眼李嬷嬷,随即又垂了眼“奴婢不知?”
李嬷嬷笑了:“你真不知道,我都看出来了,你还不明白?”
舒伦只是坐着不说话。
李嬷嬷说:“若说只是平日随意赏个什么东西也就罢了,可现下看,这位主子爷怕是起了别样的心思。”
舒伦在一边听着,不知怎的想起去年挨打的事,顺带的记起了四阿哥说的董鄂家的小姐,那时,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中意那位小姐的。她想了想说:“嬷嬷,兴许是我们多想了,主子爷本没那个意思,况且,四阿哥是皇子贵胄,我们是什么身份,怎么配的上。”
说到此,舒伦绕着手里的帕子,嘴边一阵苦笑,似是又忆起许久之前的那些事,身份,永远都逃不开这个身份。
李嬷嬷说:“爷是皇室贵胄,这不错,可若说要做个侧福晋,倒也没什么不配的。之前那个李氏,家里不过是个知府,难道这个都比不过。”
去年冬,圣上赐了李文烨之女给四皇子胤禛做侧福晋,只等今年秋,府邸竣工,便可行礼完婚。
舒伦说:“嬷嬷,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个身份。”
李嬷嬷说:“人活在世上,哪能没个身份,有身份,才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些事,你不处在那个位上,不是那个身份,你就不能做,亦做不了。”
不是那个身份,就做不了么?舒伦吸着气,只觉着心痛的很。
李嬷嬷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你是个明白的,有些事,此生是没可能了,只能怨命。现在,若四阿哥真有这个意思,未必不会有个好结果,你也要往前看才好。”
舒伦说:“我想问一句,这话是嬷嬷的意思,还是……还是他的意思。”
李嬷嬷说:“不管是谁的意思,这都是事实,若四阿哥回了圣上,圣上降旨,是你敢违抗圣意,还是你家里敢违抗圣意。”
舒伦听了,愣了半晌。
回过来神儿的时候,她将手帕拿了出来,里面包着个东西,掀开一看,是个银质的如意锁。她将这锁递给李嬷嬷,说:“我听说,前两天他得了个女儿,我现在在宫里,置办个什么东西不容易,这小锁是我小时候的,不值什么,让小格格拿着玩玩。”
李嬷嬷接了过来,说:“好,我给他,只是,你自己要想开些。”
舒伦眼盯着蜡烛,那蜡油顺着烛身一点点向下划,像极了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