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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回篇]前尘旧行迹,一一生苍苔(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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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金府上下所有仆从管事齐聚一堂。
那一天,金夫人当众宣布……马承恩,接管了金府总管家一职。
什么?!!!
当金元宝无比震惊地看向站在母亲身边的马承恩时,却发现马承恩从头至尾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从那天以后他好几次都想追问马承恩,可成了总管家的表哥却不是他轻易见得到的了,他不明白金家怎么就能有那么多事缠得表哥连跟他说句话的时间都没!
这么又忍了十数天之后,他终于在内宅廊桥上截住了他。
“表哥!”元宝直接冲到了马承恩身前,习惯性伸手向多日不见的表哥身上拉去。
“少爷。”马承恩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元宝一愣,笑容就这样凝固,眉峰紧蹙,是什么……让他那么不自在。
“少……爷?”是了,就是这个,元宝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眸色沉了沉。
“是,少爷,有什么吩咐?”
“承恩表哥……你没事吧?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惊讶困惑不解,种种疑问涌上元宝心头,更多的,是无措。
“多谢少爷关心,我很好。”马承恩的回答,恭谦,有礼。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而盘桓其间的疏离淡漠却划下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这压抑的气氛让元宝难以接受更难以忍耐,无法控制升腾起的莫名焦躁忍不住就想要怒吼出声!
不不不!表哥最不喜欢他发脾气……这一定是表哥又想戏弄他,他不会上当!
“表哥、对不起,上次我不该跟你生气,还连累你被娘责罚。”这是元宝唯一能找到的解释,他试图再次靠近那道近在眼前又分外遥远的身影。
“少爷言重了,是承恩没有尽到照顾好少爷的本分。”马承恩眉眼低垂却是又退了一步。
元宝伸到一半的手擦过那湛蓝的衣袍,仿佛还能感觉到空气中留下的一丝微凉,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僵在半空的手不由握紧,缓缓收了回去……
一直以为表哥只是太忙,现在看来,分明是……在躲他?一丝慌乱在元宝眼中划过。
“承恩表哥,这些天我仔细想过了,你说的都对,我听你的,我会学着当好金家的少主,不会让你跟娘失望的。”生性骄傲的金元宝从不曾向任何人低头,此刻语气里已经带着一丝恳求,以往只要他认错,表哥紧绷的脸立时就软化了,然后笑着轻敲他两下……
“少爷有这样的觉悟再好不过,相信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依然不轻不重谦和有礼的语气,低垂的视线却是落在灰色的地面上。
“承恩表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别开玩笑了,你装得跟真的一样!好了~就算你现在做了金府总管家,也还是我的表哥,还有我们之间的秘密……”元宝极力让自己轻松起来,脸上不忘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已捏出一手的汗,又湿又冷,正缓缓蔓延到心底。
“少爷,其实那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随口说说的玩笑而已,当不得真,承蒙夫人看得起承恩委以重任,承恩又怎能辜负了夫人的恩情,更何况如今掌管金家大小事务,衣食无缺还有这么多下人可以差使,我又何苦去做那整日里出生入死东奔西走的营生,正如少爷当日所说,这将军府总管家可威风得多了!”
“可、承恩表哥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元宝的语气也急躁起来,马承恩现在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想了想,忽而眼睛一亮:“是不是我娘逼你的?你告诉我,我这就找娘说去!”
“少爷!”马承恩不得不拉住神情急躁的元宝,随即又立刻放开,“承恩确实是自愿的,不需要再去打扰姑妈。”
“承恩表哥!”
“少爷如果没别的事,府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承恩先告退了。”
“表哥!!!”
都是……玩笑话?
为什么他只是病了一场,醒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那个对他虽然严厉却教了他许许多多的表哥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为什么再也不跟他笑闹,一声声恭敬而疏远的“少爷”,不再是带着宠溺和戏谑的“元宝”?!
那人脸上虽然一直笑着,眼睛里却再没有从前那种耀眼的光芒,深沉的怎么都触摸不到,再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塞了满脑子却解不开的疑问几乎逼疯了元宝!
可金元宝软的硬的尝试了无数次也无法改变现状分毫,更遑论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而金府总管家那低眉顺眼的恭顺样,也终于激怒了元宝。
他开始变着法的刁难他,嘲讽他,嘴上也越来越尖酸刻薄,含沙射影地骂他是谄媚的狗腿子。
可那人还是那样笑着,始终淡淡笑着,不卑不亢,却让元宝更加生气。
这些怒气最后大都落到了更为无辜的小厮丫鬟头上,整个金府上下没一个不知道,这金少爷的脾气就跟翻书似的,说变就变,越来越阴晴不定跋扈张扬,对一切吃穿用度的眼光也是越来越高,越来越挑剔。
睚眦必报的金元宝很快就等到了刁难马承恩的最好机会。
那时马承恩接任管家还不到一年,却刚巧遇上金夫人大寿,大户人家的寿宴需要操办的事务是寻常百姓无法想象的,虽不曾分担家事的元宝多年来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道有多繁杂琐碎,却故意怂恿母亲将寿宴全权交给马承恩,还将操办寿宴的费用压低到一个不可能的数额。
只要马承恩来求他,他一定会帮他。
故作不闻不问却又私下派小厮阿福时时打探马承恩的动静,冷眼旁观马承恩被资深的管事疏忽怠慢,那些日子马承恩几乎忙到米水不沾,到了寿宴那一天,本来就清瘦的人又瘦了一大圈。
而元宝,也终究没等到那个人……是啊,表哥一向都比他坚忍,这个程度又怎么难得倒他。
元宝失落之余怀着恶作剧的心情,从长风的药房里抓了把看起来最普通的药材,偷偷加到了寿宴用的茶水里。
他本来只是想那茶水最多味道古怪些而已,却没想到那是巴豆。
还好他加的量不多没有酿成大祸,但已经足够给马承恩带去大麻烦,连日的奔波劳碌也因元宝而功亏一篑。
宾客散去,马承恩被金夫人下命罚跪祠堂反省己过。
元宝到底没忍住,入夜后偷偷跑去了祠堂。
偌大的祠堂,一排排烛影晃动的蜡烛,林立的牌位,一条跪得笔直的身影。
安静,冷寂。
元宝最怕母亲罚他跪祠堂,那里太安静,安静得令人害怕,那些晃动的烛影将一块块牌位拉出长长的影子,而那些飘忽不定的影子里,仿佛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他。
那时候只有承恩表哥敢偷偷跑过来给他送吃的,还会带一条大毯子裹住他,两个人拥在一起直到天亮。
元宝站在祠堂门口,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却听到了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少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个人没有回头,只是那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早就出卖了元宝。
“承恩表哥……对不起,我……”祠堂的肃穆有一种使人沉静的力量,这一刻元宝忘了他跟马承恩之间长久的对峙,反而纠结着措辞,说不是故意的?他还真是故意的,只是拿错了药……
“这不关少爷的事,是承恩办事不力,夫人惩罚我也是应该的。”令元宝失望的是,马承恩还是一如往昔的平静沉稳。
“表哥!我现在不是用金府少爷的身份和你说话!你就不能收起你那套体面虚伪的说辞!不要再叫我少爷!我……”
马承恩很快打断了元宝,“少爷,你是金府的少主,我是金家的管家,尊卑有别,更要处处以身作则,不然坏了规矩岂不是让下人看笑话,少爷作为将军府未来的继承人又何以立威何以服众。”
“可你不是其他人!你是我的表哥!我不要你当我是少爷!我也从来没当你是下人!这些日子我真的受够了!承恩表哥!究竟要怎么样我们才能像从前那样相处?!我们是好兄弟不是么!元宝有错或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表哥,表哥直说就是!何必用这种方式!”所有的耐性都用尽了,那个陪伴过他的人却依然越来越远,这让元宝眼底染上了一抹殷红。
兄弟么……马承恩唇角微勾,幽深的眸子里却暗沉得整个祠堂里的烛火都照不进一星半点。
“少爷误会了,你没错,夜深了,你还是早点回房休息。”
“……你……为什么这样对元宝?!”元宝艰难的吐字,死死盯着马承恩依旧挺得笔直,不曾动摇过分毫的背影。
沉默,马承恩这次索性不再说话,气氛,就这么僵持着,慢慢收紧、收紧……
“……好,我明白了!”元宝红着眼睛,强压着胸中汹涌澎湃的怒气,这里,毕竟是供奉金家列祖列宗的地方,转身走出几十步之后,带着愤懑的声音依然清晰的传到马承恩耳中。
“既然你非要把自己当成条狗,我又何必把你当人!这些东西,我还不如喂了狗!”
随之响起的有瓷器碎裂的闷响,还有元宝重重的脚步声。
马承恩静静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几乎能想象元宝此刻的表情,深邃的眼底划过一丝心疼,稍瞬即逝。
“我要当捕快。”
金家气氛祥和的一顿早膳,因金元宝这一句话而告终,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视线齐刷刷聚焦在始作俑者身上。
元宝神色自若,眼角余光却未遗漏马承恩脸上细微的变化,他肯定确实有看到那人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以难以察觉的速度隐去,复又恢复,快得好像从不曾出现。
金府的总管家,再怎么面面俱到,却也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而不是他的承恩表哥。
他不甘心!他一定要,再试一次……
“元宝……”金夫人眉头一皱正要开口。
“夫人,少爷已经成年,突然做了这个决定应该有他的道理,不过这么大的事,还是要再多考量考量,请姑妈给承恩一点时间,承恩想跟少爷谈谈。”出乎意料的,马承恩第一次抢在金夫人之前先开了口。
金夫人深深看了马承恩一眼,“也好,承恩,你好好劝劝少爷。”
“姑妈,侄儿明白。”
“好了,都别愣着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