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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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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仲奇老了。
可他从不服老。当年三十岁才中举,初入官场便给分到了极其偏远的小城,沉沉浮浮四十多年,如今年近八十了,才堪堪主掌内阁。整个朝廷里,也没见谁,比他更有资历,统管这混乱的——自先帝那般荒唐,便日渐破败的朝纲。
隆兴帝说得不错,如今的朝堂里,像梁煜这样的年轻人,倒是当真少得很。难得,难得。
可难得又有何用呢?
随从四处打扫一番,方才小心扶了他坐下。
梁府清素,如今上茶的盏子,都是白瓷了。
袁仲奇挑眉。哦,那个年轻的管家刚刚似说过,唯一收藏的汝窑,给太子摔了干净。
嗤笑一声,袁阁老摇摇头。
皇帝最喜欢最看中的儿子,不过一个皮相好的草包罢了。还堪堪给萧沉暮那厮亲近过去……简直国家不幸。
今日早朝以后,隆兴帝其他人都没见,独独留了他说话。真要论起来,袁仲奇自己也清楚,相比起萧沉暮,隆兴帝是并不太信任他的。但作为一个皇帝,这个上位者也算一位识人容人者。萧沉暮之才,统领锦衣卫那么一群人,确是可以,入内阁,肚子里墨水可就太少了。
他低头坐在勤政殿里听皇帝说话,说过来说过去,话头终究还是转到了梁煜身上。
“袁卿以为,梁煜监工江南河道,其账目真假几何?”
袁仲奇略略抬眼看去,隆兴帝案上摊着几本奏折,都是翻看过的。
究其面色,倒也未见半分怒容。
袁仲奇心中思量,终究还是从袖中取了奏章,递给侍立的太监。
隆兴帝翻看片刻,挑眉道:“早朝时为何不呈上来?”
袁仲奇低首敛眉:“回禀圣上,今日朝会,各方争论不休,臣再递上此本,恐引争论。幸而圣上召见,方可上抵圣听。”
“哼,”隆兴帝冷冷一哼,将东西扔在案上,“这些江南的官员,贪得是越来越厉害了。”
“简直可恶!”
袁仲奇不动声色,心中却想骂娘:他们贪得再多,能有宫中挪用得厉害?呵,您在这儿祸水南引,他梁崇光恐怕还不答应呢。不过没像太子那样一门心思陷害梁煜,相比先帝,倒也算得几分英明了。哦不,也不能说英明……恐怕……袁仲奇脑子里灵光一闪——对呀,座上这位天子,此前可默许锦衣卫惩治了文彦。若非有成国公力保,那文彦恐怕也已做了一抔黄土。梁煜跟文彦不同,虽早年有从龙之功,但哪有将皇帝当成后台的?人家不砍你脑袋就是给三分情面了。
天家此时还不肯动梁煜,怕是还有别的想法?
“……圣上明鉴,这江苏河道……八年来动用的库银约三千万两,更遑论其他省份?梁煜选在这个时候引起事端,恐怕,也是因春汛之惨状,教人心生怜悯。”
隆兴帝冷冷道:“笑话。这天下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出了这样的事情,难道朕不难过?哪里轮得到他来心生怜悯。”
袁仲奇忙道:“是,圣上说得是,臣鲁莽了。”
隆兴帝挑眉,斟酌片刻,沉声道:“不过,梁崇光……确是有几分赤子之心。”
“当年在金陵,朕,并没有看错他。”
袁仲奇没敢答话,只是沉默。
“袁卿,你说,这江南的款项,若当真有异,该让谁来查?”
袁仲奇一愣,躬身道:“这……臣不敢妄言。”
隆兴帝道:“你是首辅,本该由你推介,怎能说是妄言。”
袁仲奇便动了动自己老迈的身体,慢慢站起,躬身道:“回禀圣上,臣以为,以如今朝中之势,查彻此案之人,若过于刚强不知变通,反而易受人挑拨,或引得朝中大乱,政基不稳,须得能观大局、又无甚利益关系的,才好。而梁煜须得避嫌……臣这里,倒是有个人选。只是……”
隆兴帝道:“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只是他十分年轻,又不是大理寺的人,职权上恐有不便。”
隆兴帝挑眉:“你说的这个人,是林文恕,还是何湘子呀?”
袁仲奇便微微一笑:“圣上圣明,正是林文恕。”
梁煜进门的时候,袁仲奇正闭目养神。听见人进来,这位首辅慢慢张开眼睛,却也不动弹,只是朝他微微点头:“崇光回来啦。”
梁煜听他唤得这般熟稔,心中一哂,面上却平静无波:“不知阁老到访,有失远迎。”
袁仲奇摇摇手:“你呀,也算我半个门生,不必这般客套。”
梁煜笑了笑,未再多言,走到下首坐了,一派自得端方的样子。袁仲奇看他周身气派,心中总不免可叹:自家学生里,几乎没有人是从穷乡僻壤慢慢爬上来,多少贵胄官绅子弟,像梁煜这样天塌下来也不卑不亢的,却实在难找。
袁仲奇没说话,梁煜坐了片刻,就淡淡开口:“阁老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袁仲奇挑眉:“要事,倒算不上。”
“不过,圣上,确提了件事,我一把老骨头,也不用避嫌,便来找你商议商议。”
梁煜微微皱眉,端茶盏的手略略一顿,忽而展眉笑了笑:“阁老请说。”
“……天已入秋,北境粮草,已在筹备。这,国库吃紧,你,也是知晓的。”
“学生明白。”
袁仲奇看他一眼,好似看穿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不,你不明白。”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那也是年轻气盛,朝中,天下,有什么事情,都不愿放在心里细细地想,成天就思量着,怎么报国,怎么惩奸除恶。”
梁煜一愣,抬起脸来。
“可这朝廷里的事情,哪有非黑即白那般简单。”袁仲奇没有看他,而是微微低着头,去看自己缝着金线的衣角,“江南水患的事情,不像你想得那般容易清查。而你梁煜的才能,也远不在此。”
梁煜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袁仲奇看他一眼:“圣上,知道你有另外的账册。”
“有了这本账册,要查下去是容易。可收手,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梁煜慢慢垂下眼帘:“皇上,希望我放弃?”
袁仲奇真的用一种看自家门生的眼光去看了他:“圣上希望你将来,能成国之肱骨,而非过刚而折,白白做了这,一滩烂账的牺牲品。”
梁煜没有说话。
窗外夜色漆黑,早早点明的灯火,此时照映在二人脸上,一处是风霜沟壑的印记,一处却是深沉冷肃的刻痕。梁煜想起三个月前自己马不停蹄赶往江南,十年前已趋近贫苦的地界,如今更是满目疮痍。他常常思考如今的国力究竟是怎么了?明明那般富庶,青山碧水的地方,怎的就几十年如一日,给磨成了穷乡僻壤?
不应该的。
经过徽州的时候他往陵阳镇去了一趟。没敢穿官服,淳朴的乡里人也乐得与他搭话。衣不蔽体的小儿嬉笑着磨蹭着,羞涩了一张小脸,远远站着不愿靠近。梁煜便缓了脸色,拿着包里的糕饼,朝孩子招招手。
州府带出来的糕饼,样子原先好看,此时也早已压成碎块。小小的孩子蹭过来,伸出脏兮兮的手,抓了就往嘴里塞。梁煜还忙取了水去喂,低声道别噎着。乡里人道他和善,孩子的母亲也拿来自家搜罗好容易煮出来的米粥招待他们。随从在一旁拦他道:“这山里的东西,吃不得。”
怎么吃不得?梁煜淡淡一笑,自己还是从山里出来的呢。
只不过十几年前的山里好歹能吃饱肚子,还有书念,如今连吃饱都是念想。
江南十年水患,十多年灾荒,米粥都是好东西了。
堂屋中灯火明灭。鹤丹领着侍从进来添茶,没敢出声打搅沉默的两个人,又目露担忧地退了出去。
这一动,梁煜终于回过神来。他看了看袁仲奇。年迈的朝中首辅,正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长久的沉默并不能阻挡冷风穿堂而来。
梁煜抬手,轻轻收了衣领:“那南边的百姓怎么办。”
袁仲奇忽而一笑:“该惩治的,圣上不会手软。”
“只是今年,这年节不好过啊。你这风浪掀得大了,少不得要影响宫里,甚至,要影响北边儿。南边自本朝开国,并不曾出过什么大事。北境却不同。”
“凉州以北现在什么状况,不用我说,你梁崇光比谁都门儿清吧。”
梁煜微微皱眉。
“难以两全?”
袁仲奇笑了笑:“人世间,又何曾见过两全之事。”
“先生?”林府这边,第二日风和日丽的,便四处都在洒扫。苏笑跟在管家后头进了院,先叫出口。
吴寄躬身道:“爷,这要备马么?”
林文恕摇摇头,冷声道:“不必。今日闭门谢客,我有东西要看。”
布衣孩童这才注意到自家爷们儿脸上无一丝笑意,肃穆沉静,生生透着几分凉意。他手中端的托盘便一抖,好在汤汁未撒,热气腾腾的,叫人看了很有食欲。林文恕却只扫过他一眼,说句“没甚胃口”,转身就带了吴寄出去。
吴寄回身看他一眼,朝书房努努嘴,这才忙忙跟上脚。
苏笑呼出一口气,吐吐舌头,稳稳当当将盘儿托着拐回小厨房。
那厨娘见鱼汤分毫未动,瞪了眼道:“爷怎的没动?”
苏笑将瓷碗好生笼在灶上,无奈道:“先生他看着心情不好,只说没胃口喝汤呢。”
厨娘颜娘子便叹了一声:“这朝堂上的事情,咱们下人又搞不清。只晓得爷近些时日吃睡总不安生,说熬夜便熬一整晚……”
苏笑脸色垮下来:“谁说不是呢。”
“鸡鸭肉猪羊腿他不爱吃,我虽是正经儿徽菜厨子,却也就这鲫鱼汤做得十分对他胃口,要说别的什么山珍海味,也没那能耐了……唉,还指望他能多吃些补补身体呢,谁成想——”
颜娘子忽然回过神来,狠狠瞪一眼小书童:“嗨,我跟你说啥呀,你一小毛孩儿。”
苏笑苦着脸:“我都九岁了,哪里就是小毛孩儿了……我可是先生的贴身书童呢!”
颜娘子一指头弹上他的额角:“去去去!要不是爷瞧着你可怜,能收你进府?也不瞧瞧这林府什么地方,京师四品大员的府宅!”
苏笑撇嘴,却也不敢多回了。
颜娘子在林府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当然,得排在管家吴寄后头。
说来也怪,这林家宅邸好歹也是个京官的住处,侍从下人却是不多,人口极为简单。能称作主人的,独独林文恕一个。按照吴寄的说法,那是林大人怕麻烦,不喜管人,更不喜看生人。
苏笑自己知道,颜娘子的话,大半都是准的。自己几斤几两,自己知道。能给带进林府,这在从前,当真想也难想了。
摇摇头,他嘿嘿一笑,讨好地帮着颜娘子摘了些菜,便忙回了内院去收拾书房。
这一收拾,就是半日。
做书童,终究与其他下人不同。林文恕自打带了他进府,便准其空闲可在书房读写。这份恩德,苏笑是深深记下的。
京师官员的沐休,皆是轮班,林文恕知道自己这算偷得官生半日闲。他静静靠坐在梁煜曾睡着的躺椅上,手边几本公文,都是翻看过的。
吴寄低首道:“若是真如王大人所言,江南河道一案,恐怕动静不小。”
林文殊眉宇间带了几分犹疑:“你说,袁阁老为何要向皇上举荐我。”
“这……因为看重爷的才智?”
林文殊白他一眼:“废话少说两句,脑子会好使一些。”
吴寄只好憋了笑闭嘴。
林文殊皱眉道:“袁阁老那边没什么动静,只是王素过来传个话,兴许也作不得准……”
吴寄一愣。
向来只有林文殊给别人下套整蛊的份儿,何曾见他本人这般忧虑过?
哦对,从那什么徽州什么什么酒肆回来时,比如今还忧虑些呢。
“爷是怕这浑水趟不好,恐怕要做泥菩萨?”
林文殊顿了顿,道:“袁阁老在朝中四十余年,什么阵仗没看过?举荐我,自然有他的道理。可这道理于我,于梁煜,是好是坏,暂时也无从得知。皇上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而我林文殊若当真管了这事,也不会随随便便,就了结的。”
吴寄心中一个咯噔:“爷是想……彻查?”
林文殊冷着脸:“若当真彻查不得,至少也得从锦衣卫嘴里搂些银子出来。”
“今年冬天,北境不知要花多少钱,江南一地,宫里恐怕是不准备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