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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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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前朝始,工部乃执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更掌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梁煜在江苏用的所有图纸和笔迹,在他快马加鞭赶回京师后的半个月,才慢悠悠被老马车送到了京城。
梁府管家鹤丹在巷子里指使人搬运,从袖口拿出一吊钱给两个车夫:“二位师傅辛苦,这些给你们买酒吃罢。待东西清点好,即与两位到府内结账。”
那年长些的车夫搓搓手,很畏缩的样子:“不敢,不敢!给大人送东西,不知几世修来的呢!”
鹤丹只是一笑,将钱递过去,并不答话。
待下人搬好两个箱子,鹤丹走到马车前,伸出手翻了翻,便取出扁扁一只木箱。老车夫睁大了眼睛:“啊,还有这么个东西,倒是没咋注意……”
鹤丹皱着眉头细细查看箱子缝,小心打开,里头图纸犹在,而梁煜与他说过的红沙泥却是果真一些儿也不剩了。
鹤丹啪啦一声合上箱盖,面色肃然,自己捧着东西便往门内走去。
梁煜此时从宫门口过,又遇着前些时日当值的锦衣卫,正是从五品千户陈玉的手下。那年轻人这回收了梁煜的牌子,倒是不敢乱答话,只歪着嘴低低一笑,便将另一张铜牌换给了他。有兵卫踩着点儿从外面牵得马来,梁煜便挑挑眉,半句亦不多言,拍拍衣摆就往坐骑走去。
要说本朝的文官,平素骑马上朝的简直凤毛麟角。不说别的,便是马上颠簸,终归没有在轿子里舒坦。
而梁崇光飞身上马的模样,在这皇城前,倒也算得一景了。
日头西沉,太子爷心血来潮登了城门楼子,本想远观京师落霞,却瞧着城楼下打马离去的红衣文官眼熟得很。他当下冷哼一声,别开脸去。
此时跟在他身后的男子一身织金飞鱼服,眉飞入鬓,长目如刀,笑意亦带些冷然:“原来是工部梁大人啊。”
泓苒道:“太傅,你说此次江南河道修整,官员贪墨的罪证恐怕在他手中,为何不着锦衣卫跟踪搜查?”
萧沉暮心中冷笑:你当我不想?一队人马全是硬点子,不过回来三个活的。若当真有别的账册……梁煜如此心思灵敏,又得皇帝看重,怕是须得从长计议。何况此人手中执剑之法,江湖上亦少有敌手,上一次,倒是锦衣卫这边轻敌了。
锦衣卫指挥使面上却是波澜不惊,低声笑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
泓苒皱眉:“本宫如何不急!太傅也说过,江南今年水患尤甚,大批银两不知所踪,种种迹象,梁煜的嫌疑极大。”
“父皇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那班子老臣一个赛一个的可恶,本宫再不替他分忧,还有谁替他分忧?”
萧沉暮略显阴气的面容,在泓苒眼中却是看惯了的忠顺模样。他慢慢走上前,站在太子清瘦的身躯旁,低首道:“殿下仁孝。只是这梁煜素来多智,若不能仔细谋划,就怕打草惊蛇,恐对殿下不利。”
泓苒年轻的面容此时蒙上难以言说的肃穆。
在他的心中,这世界非黑即白,天家臣子,朝堂百姓,太多假象与污淖,似乎被愚弄的永远都是上位者,贪得无厌者永远都是群臣。
他讨厌这个满是谎言的朝堂。
而他的太傅萧沉暮,所说的每一句话又是如此忠恳。泓苒看着一骑红尘倏忽远去,心头的滋味既有愤恨亦有些许酸涩。他想,这皇宫内外,能真心对他这位太子的,除了自己那位身体并不硬朗的父皇陛下,便只有从小教他读书习武的萧太傅了。
泓苒想起年初去萧沉暮家中做客,那般家徒四壁的模样,连茶杯也不过是白瓷盏子,便回身笑道:“太傅,本宫昨儿又得了太后赏赐,瞧着里头有些东西与太傅相配,且与了你可好?”
萧沉暮忙低首道:“这如何使得?臣家中就那破落模样,并不需要殿下赏赐什么……”
泓苒挑眉:“早跟你说翻修下屋子。这么多年,太傅好歹是锦衣卫指挥使之职,面子也得看吧?”
萧沉暮却是笑了:“臣清贫惯了。”
泓苒眨眨眼睛,却也不顺着他的话答应。
半晌,太子又似想起什么,慢慢皱了眉头:“梁煜……”
萧沉暮抬眼:“什么?”
泓苒皱眉转身,看向远处:“梁煜家看着清素,用的茶杯,可都是汝窑……”
萧沉暮一愣,勾唇笑了笑,只是默然无语。
梁煜回了府中,将坐骑交给下人,径自去了书房。他从不将公文带回家中处置,只是图纸、签注,若实在来不及,也会占着沐休,自己在书房拾掇。鹤丹等他换了轻便的衣裳,支走两个随从,便将从马车上拿的扁木箱呈到梁煜眼前。
梁侍郎眉头微皱,看了他打开箱盖。
鹤丹低声道:“如老爷所料,红沙泥尽数飘散。有人在上京的路上,翻动过这只木箱,自然,也是翻动过所有的行李。”
梁煜点头:“这些蠢人……若我手中有些重要的东西,怎会只叫两个车夫押送上京。”
鹤丹一笑:“便是知道,他们也不敢放过一丝可能。”
梁煜挑眉,伸手随意拂了箱盖,便听“哐啷”一声,严丝合缝。梁侍郎目色幽暗,死死盯着那只扁木箱,轻声叹道:“安生日子到头啰。”
鹤丹低首,轻声道:“老爷明知江苏一行凶险万分,何必如此?”
梁煜愣了愣,却是笑了:“那你以为我当如何?”
鹤丹退后,也是笑道:“是鹤丹想岔也,多言也。老爷赎罪。”
梁煜摇摇头,背手踱了两步。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暗自调查江南各地的工程进度和款项,从不与人知道。此次,若非有人浑水搅得太过分,贪念太大,连累江苏一省百姓,我也不至于这个时候就自请南下监工……”
他上前伸手抚了木箱坑坑洼洼的表面,眉头皱得更深。
若非南下,一力请求隆兴帝监察所有东南水利农桑工程,乃至军械所火器制造,他梁崇光,兴许也不至于这么早就给锦衣卫盯上。
唉,不就是被太子穿小鞋么?比起这,简直是挠痒痒。
林文恕从厚厚两沓公文中找出一年来与江苏有关的弹劾,翻看过来,无一例外都被压在了御史台。王素坐到他旁边,一件一件细细核对,啧啧道:“还是你聪明,会找东西……这些折子,皇上可一本都没瞧过,就被批了‘退’字。”
林文恕想起自己来京师前,那位被贬官的前御史大夫。
他眉头微皱,指尖点了点桌案:“若我没记错,那位带头参锦衣卫和姚思远的文彦大人,此时已被贬至株洲了?”
王素挑眉,摇头道:“文大人被贬,也是他自己不争气,给锦衣卫抓着了把柄。”
“什么把柄?”
那时林文恕尚在徽州府任按察御史,主办震动朝野的何氏灭门惨案,哪里有空闲去打听京师动向。后来文彦被贬,大约理由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便给朝廷压了下来,并不曾在外宣扬。
王素偷笑一声,凑近林文恕低声道:“锦衣卫派了人查他,结果就查出来他与官妓有染,私下里帮一个官妓脱了籍……”
林文恕皱眉:“这也使得?”
王素闻言却嘿嘿一笑:“这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个官妓……后来还千里相随,一路跟着文彦去株洲了呢。”
林文恕摇摇头:“就为了私情……原本可以引出江苏那边多少由头,结果却败在一个‘情’字上……”
王素笑呵呵地看他一眼:“哟,说得好像你是个圣人似的。”
林文恕挑眉:“就算不是圣人,也不该干这等蠢事。”
王素却摇摇头,无奈道:“你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当初我与文大人还算是以诗会友来着……”
“再说了,若换做你,喜欢的人落了难,你是要保官位,还是要这情分嘛?”
这一问,倒教林文恕一愣。
梁煜落难?
怕是不能吧……
林文恕皱皱眉头,翻看奏折的手便明显慢了下来。
王素大惊:“……不是吧林宗敏,你、你这会儿是不是瞧上哪家的姑娘了?”
林文恕被他喝得回过神,白了这位监察御史一眼:“哪家也没瞧见好不好。”
王素却是不信,将椅子一翻坐得离他更近些,低低笑道:“不信不信这可不能信。林御史,若得桃花之约,切勿藏私——”
林文恕被他烦得有些焦躁,便将奏折翻得哗哗响,一边还要躲得离他远些。
王素这边尚未动作,御史台的大门却是先动了。有属官引着梁煜进门,只见绯色官袍加身的年轻侍郎英挺无俦,大踏而入,直教所有人都停了动作。
林文恕抬眼看去,满目讶异。
梁煜却是当作没看见他,目光冷冷瞥过王素,便与另两位御史寒暄而过,径自往内殿走去。
林文恕皱着眉头,慢慢站起了身。
王素仰起脸,低声道:“梁崇光来咱们御史台作甚……?六部和御史台一向往来不多……哎,宗敏,你猜猜,他来做什么的?”
林文恕却不答他,只是低下头,默然收拾起摊开一桌的旧奏章。
王素眉头皱得更紧,心下有些奇怪:真要说来,怎的自打梁煜回京,这林文恕在御史台便越来越沉闷了?
梁煜大踏步进了内殿的房间,只见房内干净整洁,公文一摞一摞,两位御史大夫如今只留了一位在屋内签批。抬头见是梁煜,那御史大夫楚方绪忙起身笑道:“梁侍郎!”
梁煜点头笑了笑,自在客椅上坐下。
楚方绪见他如此,摇首一笑,叫了秘书官去沏茶,自己也走到梁煜对面端端而坐。
“不知楚大人专门派人去工部请我,所为何事?”
楚方绪看他一眼,微低了头去,眼睛瞅着自己的衣袖,淡淡笑道:“倒也不是甚要紧事……不过近日清查归档早些时候的奏本,翻出来一些署了梁大人名的……”
“以前文大人在部中,御史台代奏之制终究有些松懈。”
“我与刘大人商议许久,为朝中稳定着想,准备向皇上奏疏,六部参奏之仪,还是划归六部的好。”
梁煜手间一顿,忽而笑了笑。
大臣互相参奏,在本朝也不是没有的事情,但按了规矩,并不是谁想参谁,就能参的。否则,还要他们御史台作甚?
言官言官,弹劾,才可称言官。
没有御史台这一道疏,普通官员越级参奏,那可要挨上几板子。
文彦当初坐镇御史台,倒也算有几分血性。梁煜几本折子能递上去,也是靠了文彦的签批,否则,是不能直接作为参本,经由御史台的属官,在早朝时递到御前的。
至于这位楚方绪……
并非言官出身,虽无沽名钓誉之嫌,却是胆小怕事之心。这个时候来与他梁崇光说这个,恐怕是被锦衣卫那边敲打过了。
梁煜挑眉道:“哦。这件事……大人为何不与六部商议?”
秘书官沏好的茶,给冰冷室内带来几分暖意。
楚方绪淡淡看着手中茶盏,低声笑了笑,斟酌着词句道:“这……毕竟梁大人颇得皇上器重,文大人在时又颇多奏疏……提前知会一声,也使得。”
梁煜双目一眯,断然起身,冷笑道:“使得倒是使得,不过,不太合适。”
说罢,他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林文恕早装作要找楚方绪有事,远远在门廊前候着。见梁煜出来,面色又十分不好,便迈开步子迎了上去。
梁煜见他过来,面色一缓,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
林文恕皱眉低声道:“怎么了?”
梁煜却只是笑了笑,摇头不发一言。二人擦肩而过,林文恕手间微动,立时感觉到梁煜温热的手掌,重重握了一下他。这份回应,却是比话语更有用些。林文恕便低下头静静立在那里,不再出声多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