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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静水流深,逐浪难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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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庄此言是否托大暂且不提,只说因墨鸦之事引发的种种后果,这一夜难睡的人便不知多少。
夏萧歌回府不久,脱衣上了床,心里想着程无疾的叮嘱和李夫人的交代,躺了将近一刻钟也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脑中全是日后可能出现的麻烦。思来想去,不觉更是头痛,知道自己这一晚注定无眠,叹了一声,坐起身来,盯着窗外融融月色,目光渐渐渺远。她正将自己的计划与将来发生的种种可能一一对应,如儿时玩儿的迷宫游戏一般,将头脑中的错路一条条清除出去。
将近半个时辰后,方算理出头绪。她淡淡一笑,心中已是有了主意,于是脑中清明,杂念寂灭,正是好好休息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了响动,一阵铃铎声传来,清脆悦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夏萧歌闭目吸了口气,知道这晚又有事来,恰如多年来惯常面对的一样。她苦涩一笑,睁开双目,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往窗外看了看。院子里没半个人影,只有些烛火的亮光。她抬手将窗子小心合上,不出半点声响,又从彤漆架子上拿了一件狐裘大氅披上,轻手轻脚走到漆案前。果然,面前的窗子上挂了一道短小的影子。她裹紧大氅,伸手拨弄连盏铜灯。很快,烛火燃起,一室通明。嘶哑的鸟鸣响起,渐渐近来,影子扑腾翅膀不见了。再看铜镜,只见红鸮已经立于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了。
夏萧歌瞧着他双臂环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忽然有了困意,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问:“你是不是又去公子府了?”
红鸮看着她,仍立在门边,斜倚着墙,口气嘲弄道:“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是么?”夏萧歌又打了个呵欠,仿佛睡意更浓,撑着额头,懒洋洋叹息道:“真难为你还能放下那些有趣的事情回来。”她裹进狐裘大氅,起身用兽纹盘给自己盛了些水提神儿,想了想,也给红鸮倒了些。
红鸮并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末了,又道:“我猜你会很感兴趣。”
夏萧歌晃了晃手中的那只铜盘,瞥他一眼,道:“那你就别再卖关子了,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你深夜搅我清梦?”
红鸮道:“墨鸦的事。”
“墨鸦?”夏萧歌一愣,红鸮最近似乎对他格外上心。奇怪,他一直很讨厌墨鸦,甚至为此连白凤一并记恨上了。最近怎么仿佛转了性,连自己一直不许他去的公子府都偷偷潜藏盯梢,就像是墨鸦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一样。这一点真是耐人寻味。此时,他既然说了,自己不如顺便问问,探查其中端倪,于是道:“他怎么了?”
红鸮冷笑一声,阴测测道:“掉到陷阱里去了。”脑海中便又是机关启动时对方的那一声惊叫。当时他人在外面,虽不知墨鸦是为何进去的,却正好看了个全景,那机器两丈多高,比石柱都要粗壮,囫囵个儿地倒下来,不死也是重伤。他倒奇怪,怎么以墨鸦的身手连这也逃脱不开,却听“轰隆”一声,人已压在柱下。
救,还是不救?
若说救,便是要在公子府的层层防范之下暴露,对他而言得不偿失。眼下,正有一妙龄女子站立当场,门就是被她锁死的。想来她也是听了屋中声响,以为闹了贼偷,这才从外面将门锁死。且红鸮耳力不错,正听得重甲士兵往后院的这间空房里赶。他一人来去自如,但带着个伤者就未必了。
若说不救,那这世上便也没有什么人会救墨鸦了。起码他的几任主人里面,真把他放在心上舍不得死的,现在已经死了。
不就是个愚蠢透顶的反间计么,怕是姬无夜死都不知自己身为韩国百年的最强之将是怎么连流沙主人的一招都抵挡不住的。
这样想来,红鸮又愉快了,这就是墨鸦不认命的结果,他一次次反抗命运,却一次次被戏耍、玩弄,惨不忍睹,果真是痛快!
红鸮停在玄阁间正琢磨着,忽然听见脚下空地里传来“窸窣”声,凭多年的经验,可以判断出对方是个身形较为纤细的人,脚步又轻,或许是个极为守礼的姑娘。果不其然,枯树间渐渐透出这一方身形来,正是顶替甘棠、暂时执掌公子府大小事宜的犀丹。
“红月,出什么事了?”犀丹见了门口女子,眉头微微皱起,又看了看她身后落锁的大门,听得屋中机关嘎吱作响的声音,便有了七八分警觉。
红月年纪本轻,来公子府不过三两月的光景,大小事情刚刚熟稔,唯恐出错,闹出麻烦,给将她送到此处的长公子夫人锦蔻丢了颜面,谁知今日竟还闹出这么大事端——人都知道天明最宝贝这间院落,平日里连星魂都不可擅入,她却见有黑影掠过,匆匆追赶至此,也怪她不通武艺,就这么让人跑进了那间让天明恨不得锁在心里的空屋。甘棠在时就常常告诫她们要小心屋中那两只陶碗,若是打扫时一不留神弄碎了,那她们也别指望活着离开。听她这样吓唬,红月自然不敢放肆,每次都是站在一旁看着学习,见那些做惯了清扫工作的老人们像是供着祖宗的牌位一般,生怕有哪点儿不敬,更是大气不敢喘,所以这么多日子来倒是相安无事。
这回,这回可糟了!
犀丹听她讲完经过,温言笑道:“府中出了贼人,你怕什么?”
“可——”红月想说是自己锁了门,才让那屋中人无处躲藏触了机关,说不定那两只碗也已经碎了。
犀丹道:“可什么可?今日是贼人做了蠢事,于你没半点相干。”她看了那只大锁,又道:“只是你到底年轻,这么大的事由你回禀公子,怕是不妥。”正说着,护卫公子府的侍卫们已然到了后院,由于这处一向有天明的禁令,只由他及相室自由出入,所以,即便听到动静,护卫们亦不敢擅闯。还是在拱门边,统领南宫厝便道:“傅母,后院可是有恙?”
犀丹拍了拍红月肩膀,示意她不要多言,便走上前去,对着拱门外的众人道:“辛苦诸位了,还请进门擒拿凶犯。”
“凶犯?”南宫厝一惊,这防备森严的公子府竟还能闯进凶犯?不说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护卫,那些层层交叠的傀儡也不是好惹的。
等等,傀儡?
南宫厝突然发现今日傀儡仿佛消失了一般。他当然不知道星魂受了惩罚,身子难过得厉害,索性收了傀儡,不在这一亩三分地施展咒术。
“可不就是凶犯。”犀丹一笑,指着大门又道,“多亏红月机敏,听了屋中声响,赶紧锁了门,才让这人被困在里面。”她皱起眉,不无忧心道,“只是,红月听到的几声细响,怕是公子最宝贝的陶碗有恙,还请诸位速速开门察验。”
“这是自然。”听到那两只陶碗有了问题,南宫厝几乎汗毛倒竖,十七公子对下一直很好,犯了错也不过分为难,可有一条,就是那两只碗别出事!也不知犯了什么邪,那两只陶碗竟成了对方的逆鳞,一触即发。
于是南宫厝从犀丹手上拿过钥匙,招呼着身后几人一齐将门打开。门一开不要紧,屋中景象竟将这帮曾经上过战场拼杀的悍将惊得汗毛倒竖。
只见屋中两只陶碗打翻在地,已经碎成几瓣;用来供奉的漆案和蜡烛段成了两截,两只蟠螭纹方壶也跌落一旁,内里的酒洒了一地。而最令人觉得恐怖的,还是那裸露的黄铜机关底下就还有个人。
“是他!”南宫厝上前一步,避过了碎陶残片,绕到机关前面,拨了地上那一滩血迹处散乱的黑发,终于看清了对方面容。
是墨鸦。
此时墨鸦可没了半点平日的俊俏,一张惨白面容上尽是血污。乌黑长发上也带了酒液,散着醉人的香气。
所谓“外贼好防,家贼难防”,若墨鸦包藏祸心,确实是防不住的,好在红月聪明,才没闹出麻烦。此时他已经全然相信了犀丹的说辞,心里正是盘算如何回禀天明才能将自己这一干人等的责任彻底择了去。
“统领,怎么办?”说话的是他的副手,原先在一个军营里打过仗,在一口锅里吃过饭的穆成。依他的意思,对方既然入了公子府,要处置便得留给天明,到时候,是杀是囚,全凭一句话。
南宫厝听罢,觉得有理,便道:“先把人弄出来。”他试着拉了墨鸦一把,却见他下半身压在机关之下,缝隙之间隐约渗出血来。
“这——”南宫厝身手不错,故而在军旅生涯结束之后,入了十七公子府侍奉,但他不过是个武人,从没学过机关之类的玩意儿,见墨鸦那两条腿被重重压在机关底下,若是硬拉,说不定就断了,他心里想着穆成的话,不敢妄动,怕把人弄死了不好交代,可又不知该如何解决,正犹豫间,听一旁犀丹道:“南宫统领,公子在回程路上,怕是片刻之后便到,既然是这处院落里的事儿,最好还是交给公子自己处理,您觉得呢?”
“那是,那时。”南宫厝如蒙大赦,派了几人留驻在此,自己则和穆成前去迎天明。
犀丹牵了红月的手道:“一会儿公子回府,由我去和他说,你去办件事。”她在红月耳边低声言语几句,红月听了,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问道:“傅母,您要我去?”
犀丹笑道:“路不远,你也认识,她人很温和,不会为难你的。”
这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红鸮听不到,二人说小话时又背对着他,连唇语都读不出来。但听她言语,也能判断出个大概,该是去见什么人。这就好办了,只要紧随其后,早晚能够知道。但,红鸮算是失策,二人分别后,红月回房睡了,红鸮等了将近两个时辰,见房内还无动静,索性不再等了,这才回到夏府,要将方才种种一一道来。不曾想,夏萧歌摆了摆手,一脸困倦道:“行了,这种小事就让公子府的人操心吧,我忙了一天一夜,想休息了。”她揉揉额头,不知为何此时困意越发浓重,撑起身子就要往屋里走,心里还埋怨红鸮为何这样小题大做。
红鸮也奇怪,夏萧歌并非冷血无情的性子,她上次言及墨鸦,口气冷淡,可也并不至于如卫庄一般对这个手下的生死如此置若罔闻。紧跟在她身后,见她将大氅随意撇到地上,人钻进祍席中,背对着自己,红鸮忍不住僭越,坐到一旁的小几上,叠着双腿,用指甲撩拨起灯芯。
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也晃来晃去,直闹得夏萧歌睡不安稳。她猛地起身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红鸮放下烛台,看向阴影后的女人,窗幔一挡,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不知她此时究竟作何表情。“你似乎性情大变。”
“是么?”夏萧歌幽幽一叹,随即支起身子,掀开纱幔,整个人终于清晰无比地暴露在烛光之下,从红鸮的位置看去,那张脸实在是苍白得有些过分了。“那什么又是我真正的性子呢?”她凛然一笑,掀起被子下地,身上那件寝衣皱皱巴巴,也不在意,只是一步步走向漆案,端坐于前,从匣子里取出块玛瑙佩,小心翼翼放在红鸮面前。
“这是什么?”红鸮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嬴政新赏赐你的东西?”
“赏赐?”夏萧歌笑了笑,声音竟苦涩起来,“你以为陛下除了金银这样的上币还能赏赐给我什么?我是他的臣子,不是他的女人。”
听她尾音酸溜溜的,红鸮忍不住问:“你似乎不太满意这样的状态?”
“那倒不是。”夏萧歌仍是叹着,削葱般的手指轻轻取过另一支玉簪摩挲,“做帝王的女人,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尤其是做妾室。”
“那你难过什么?”红鸮又问,换来夏萧歌一阵嗤笑,她放下玉簪道:“我不是难过,我是有些不知所措。我自八岁开始就随父亲出入宫廷,每日除了学习医典,分辨草药之外,还要学着察言观色,谨小慎微,生怕出一点儿差错,至今都快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她喃喃自语,最美好的年纪她都给了这座宫廷,最深切的希冀都给了嬴政,每日看他对宫妃们恩裳备至,对臣子们体恤有加,做足了一个帝王的本分,她便如蝴蝶般游走各处,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本以为能这样平静地过完一生,也算是对得起自己八岁时的那份憧憬,谁知还是落得今日的结局。
“我本想置身事外。”她怔怔地看着那块儿玛瑙佩,那里面是血红色的纹路,就像一根凤凰的羽毛,凤凰浴火重生,扶摇而上,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栖,她却如风中飘蓬,无根无叶,随处可栖,随遇而安。“何必逼我入局呢?”她惨然一笑,用尽力气要将那块血玉扔出窗外,眼见丝绸的穗子就要脱手的瞬间,又忽然像是惊醒了一般,将那物什狠狠攥紧怀里。红鸮哪儿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正要开口,却见面前的女人将手边铜盘狠狠掷于地上,铜片四溅,宛如枪尖,锋利无比。红鸮下意识退了两步,再抬头时,只见女人伏在妆镜前嚎啕大哭,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