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末典》缪琛

7、（六）

　　久而未归的家，克里丝汀望着厅中丹特洛安家族的巨大族徽，心中的某一个小小的角落开始绞痛起来。
　　这是她的家，也不是她的家。
　　那种书本中才存在的名为家庭的温馨概念早已被所谓的家族荣誉生生碾碎，再无复原的可能。
　　族徽上殷红如血的玫瑰静静凝视着这个家族的一切兴衰，尽收眼底。她突然油然而生一个念头，想要问它，万年来，你又望见了什么呢？
　　你在等谁？她扯了扯嘴角，冷冷地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别处。
　　“我亲爱的姐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闻声克里丝汀微微侧身，正对上少年清朗的笑容，她只得转过身来。
　　“克斯林，”她缓步上前，仪态万方地落座于家徽前方，右手淡淡抚上桌旁新添置的茶杯，轻轻摩挲着，“我不在时可有什么异常？”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中的玩物，眼角扫向面前的克斯林。
　　“姐姐，”克斯林依旧尔雅的笑着，不曾改色，“你就这样不信我？”
　　意料之中般，克里丝汀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结束了这对话。“克斯林，你知道吗？”她浅浅地叹息，“有时我真希望坐在这里的不是我，”她的眼神似有似无地飘过，“而是你，克斯林。”眼眸中的那抹蓝色不自觉地加深，神色令人难以捉摸。
　　“姐姐，”克斯林只是笑颜以对，然后用最为优雅与从容的姿态斟了一杯红茶，氤氲的雾气浮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叵测的迷雾。他捧起热茶，右手捧起精致的托盘，以一种近于虔诚的姿态奉给座上的克里丝汀。她双手十指交叉摆在膝上，正襟危坐在那里，没有去接。
　　仿佛虔诚的教徒将祭品奉献给神祗，可孤傲的神祗却只是凝视着空旷的大地。
　　“姐姐”克斯林抿了抿嘴，“请不要再想这些劳神的事情了。”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柔和的目光，让人不觉沉溺其中。
　　克里丝汀心中一颤，须臾之内推开面前的热茶，原本寂静的走廊中发出慌乱的脚步声。
　　她想逃离这里，片刻也不想停留。
　　她重重地摔上房门，单薄的月光透过轻纱，垂落在厚重的华丽地毯上，上面绣着的精致玫瑰纹路仿佛泛起一层水雾，垂下细小的泪珠。偌大的房间中只余下她一人蜷缩在角落中，她将手放在胸口上。这里早就不再是一颗完整的，跳动心脏，仅仅是空空如也。泪水顺着脸颊，和这点点细碎的月光倾泻而下。她抹着流至唇边腥咸的泪水，心里却划过一片重重的训斥，诸如【你是未来的亲王，家族的继承人，你不能流泪】此类早先从长辈那里收来的训诫。可是一片嘈杂声中，她只听到一个声音，掩盖过全部的呵斥与告诫。
　　那个声音是那样细腻与温柔，宛若一句情人的低语，将她破碎的心紧密包裹。他说，“为何要这样坚强，你本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你不该这样坚强。”
　　重重的叩门声，她不想听，也听不到，只是沉溺着。她是溺水的人，却没有人解救，也没有人能救。她多想就此沉沦于不尽的永夜中，不必去迎接令人畏惧的光明扎眼的亮色。
　　是的，她宁肯不要坚强。
　　叩门声渐渐停息，就连脚步声也零碎在空旷的回廊中。她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上的锦缎中，感到的却是不尽的空虚与寂寞。
　　高贵的血族？她嗤笑一声，活在阴影里的自以为是的可悲种族。他们的骄傲与自负，在化作一捧飞灰后又值衬几分？
　　门外沙哑的声音飘渺而来，似隔了几重纱。
　　“克里丝汀，开门。”
　　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命令。
　　可这便是她的父亲，莱恩希顿亲王。她一向只有遵从的选择，可未待她起身，门却应声而开。她的父亲就那样站在那里，庄严而肃穆，背后似是明亮灯火万丈光华，他却没有半丝的笑容。是他给予她继承亲王的位置，过起王公贵族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也是他，将不满十岁的她送至波什凯勒家族寄养，剥夺了她一切名为【亲情】的快乐。
　　这便是她的父亲，百岁生日时才得见的生身父亲。
　　所以人都在赞颂他伟大的功绩，可是这不是她所期冀的。
　　恍惚间，这个名为【父亲】的人已行至她面前，与她四目相对。那是何等冰冷的眸子，深沉似一潭死水，波澜不起。门悄然落锁，屋子再一次陷入一片黑暗与沉寂，克里丝汀蜷缩在小小的角落，泪光点点狼狈不堪。
　　“父亲大人”她生硬地崩出这几个僵词，变调的嗓音令她尴尬无比。
　　伟大的莱恩希顿亲王俯下身来，将自己最最亲爱，却无从出口的女儿揽入怀中，面色一片柔和。他呢喃的话语将错愕的她拉回到现实中。
　　诧异，却又不该诧异。
　　克里丝汀的喉咙梗塞住，无法发出尖叫声，这令她万分欣慰。
　　“我的克里丝汀，”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仿佛要将她再一次揉回自己的骨血里，“我并非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是……”
　　“不用说了，”她将头枕在亲王肩上，泪如雨下，同时嘴角似又抿起一个快乐的弧度。那不是亲王的肩膀，而是她爸爸的，是的，是她朝思暮想的父亲的宽阔肩膀，是她最好的港湾，最辽阔的天空。父亲爱她，大概却是因为层层的羁绊无法表达。她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忘记询问其中的缘由。
　　可即便是渐渐模糊的意识，也会喜极而泣吧。
　　莱恩希顿亲王将她轻轻放置于柔软的眠床上，看着她已坠入甜蜜梦境，心中也是愉悦的，他想着，轻轻亲吻着她光洁的额头，粗糙的双手为她理起鬓角的乱发。
　　月光映出他柔和的神色，风撩起他最后弥留时的低语。
　　“对不起，我的克里丝汀，以后我会慢慢解释，可是父亲一定会，一定会为你铲除一切绊脚石。”
　　门外的影子悄然褪去，不着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