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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梨园宴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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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谢之妍穿着郡公品级的官服,踏进梨园,看着官员们相互敬酒,寒暄牵线,还记得自己是宫女的时候,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看着面如慈航扮寂静悲悯的皇后,惊鸿夫人醉酒后的媚态,江宁王一口口地喝着闷酒,姜御丞眼中流露出的野心,袁锦儿为了让皇帝多看她一眼做的种种笨拙的小事……
那时她在边上观众生相,今日她亦是场中众生。不论是敌是友,故人难再。
谢之妍不知道自己的应该坐哪儿。谢家早已平反,却只剩个空壳子,她明明是谢家后人,因为明月清风楼的事情得罪了西秦使臣,皇帝便将错就错地默认她是平遥郡公了。二品郡公毕竟是个虚衔,和同品级的大臣们坐在一起不妥,项婴旁边倒是有个位置,她不想坐……
“南平郡王!”谢之妍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同南平郡王一块行动定是不会出错的,“你又去御膳房?”
“不了!小爷的明月清风楼最近来了几个江南厨子,那手艺,啧啧啧,御膳房根本不够看。”王长欢得意地靠过来:“下次再来我请你啊!”
“好!”这吃货,倒和小寒性子相像,谢之妍扫了一眼,没在宫嫔内看到小寒的身影,自己受伤后一直没有去看她,因为养伤的关系,很少有人来打扰,上次出宫没遇到梅生,被西秦使臣一闹给搁置了。之前宫内闹瘟疫,她想尽办法想要进宫将小寒接出来,却被修远拦住了。筵席散了她要去看看小寒才行,皇上素来对她冷淡,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
谢之妍这边厢同南平郡王聊得开心,项婴那头已经踢翻了个凳子。
“项婴你踢翻了凳子,待会儿阿夏来坐哪儿啊?”云风眠不知死活地开口,被柳卿书拉住了。
酒至半酣,席间君臣之间的客套话也讲了不少,谢之妍坐在南平郡王旁边,听他天南海北地侃吃的,对席间的情势没有太多关注。
“平遥郡公!皇上叫你呢!”张公公大声传召。
席间的大臣们看着这个少年,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很陌生。平叛淮安逆党之后,皇上提拔了不少新臣,有意限制门阀世家,很多臣子都是布衣出身。可这平遥郡公官阶虽大,却无实权,官员们互相结交的时候也没注意,所以这俊秀少年到底是何来历,大家都不清楚,只听南平郡王叫他阿夏,一副很熟的样子。
“都说燕人善礼仪,今日一见,所言不实。”西秦使臣出言刁难。
“都说西秦尚武,所言非虚,长得都很粗犷嘛。”
谢之妍话音刚落,席间的大臣都相视一笑,这小公爷真是大胆,感当众拂西秦使臣面子。
“哼,男子以刚武为美,小白脸都不禁打!”西秦使臣不以为意。
奇怪,使臣不都应该是能言善辩的么,怎么西秦派了个粗豪的武将来做使臣?谢之妍心下有异,却还是笑着说:“我大燕男子形貌皆是昳丽,却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就不夸皇上了,咱们皇上就算到七十岁,也会有大把的女子上赶着嫁给他,说不定届时三国的妙龄公主争着想要过来和亲呢。说说臣子吧,使臣大人可听说过‘文有卿书,武有风眠’?说的就是在座的云将军与柳大人。啊,还有那边的项提司,别看他长了一副俏脸,落到他手里,十八般酷刑可尝不完呢!”谢之妍半捧半贬,先是夸了皇帝一表人才,不像西秦老头那样逼着妙龄女子和亲,又踩了项婴一脚,说他面若桃李,心如蛇蝎。
“阿夏!说得好!”云风眠听谢之妍夸他的武功能同卿书的文采媲美,高兴极了,没注意席中一直沉着脸的项婴面色更黑了。
“小公爷把云将军和柳大人夸得那样好,我等倒是想要开开眼界,看看他二位是不是才貌双全呐。”使臣背后的男子开口。
那人长得不似西秦人一般粗犷,容貌俊美,有几分南楚人的样儿,谢之妍之前一直没注意使臣后头有几个随臣,可现在从他周围人的态度看来,使臣之中,他的地位应该是比较高的。
西秦人善武,云风眠同他们交手吃了些苦头,但好在险胜了,没想到那位俊美的使臣是个弈棋的高手,同柳卿书下了个和局。
“不知小公爷想比什么?”俊美男子同柳卿书下棋似乎并不过瘾,还想找谢之妍比试比试。
“喂,你上一场不是必过了嘛?哪有重复上的道理?”云风眠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从小除了卿书的老师王大人,就没见卿书下棋输给过谁,虽然是和局,但看卿书的表情,下得并不轻松。现在那人又想挑衅阿夏,是欺负大燕没人了么?
“可我就是个小白脸呀”,谢之妍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故作天真地说:“我以前除了成天陪长公主打弹弓,貌似就不会别的了。”她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她是个小白脸,赢了她胜之不武,输了她却更不光彩。她这样近似耍赖的行为,真是让在座的人不知说什么好。
难道已故长公主是这少年的心上人?怪不得对西秦使者那样地不客气了,原来是心中有愤。官员们互相使了个眼色。
“小公爷”,柳卿书出声提醒,“卿书曾在天机阁外听过小公爷弹琴,不知今日有幸再闻?”
陆小寒未当宫妃时,有空就在长安殿缠着柳卿书,没话找话,也略略提过谢之妍会弹琴的事,说弹琴时候的小言子让她觉得距离很远,后来柳卿书有一次在天机阁找书,循着琴声过去,是谢之妍在弹天机阁那把不太有人动的老琴。
她弹的正是杜子美著名的三别中的《无家别》,老琴声音已经不那么清越了,弹至“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时,琴弦“呜呜”的声音,到真有几分像是流散黎民的呜咽。
“我只会弹一首曲子。”谢之妍皱眉,她只会《无家别》,若是两人奏不同的曲子,怎么好判别?
“我吹箫时小公爷给我和,小公爷弹琴时我来和,如此可好?”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俊美男子吹奏的是《今日良宴会》,上半部分宴会的热闹景象倒是应景,但下半部分却生出一种霸气,那感觉像极了姜御丞当初在她耳边呢喃的那句话,野草也能疯长……谢之妍一阵恶寒,不愿附和他那“策高足”,只是平平地和了过去。
等谢之妍弹《无家别》时,琴还是天机阁拿来的老琴,可她却感觉全然不似平日,手有些发抖,许多不好的回忆涌入脑中。
谢家被灭门,宫中潜伏的杀手,她误杀了袁锋,项婴的算计,汐儿的遇害,姜御丞在她耳边的呢喃……
“人愈往上爬愈不会感到委屈,本侯十五岁从军,爬了二十多年。前半生就如同路边野草,任人践踏。痛苦磨难尽数吞下。野草?野草也能疯长,待来日磨牙吮血,就轮到汝践踏他人了。你是本侯的姬妾,没有选择,更没有退路……”
她尽力集中精神拨弄着琴弦,她先是拨、挑、滑,可后头几乎都变成了抠。指腹划破,隐隐渗出些血来。
“铮!”许是琴太老,她按弦又太用力,琴弦断了。
谢之妍却丝毫不受影响,一个劲地弹着那张不成调的坏琴。
一只筷子飞出,打上俊美男子正在按孔的手,箫声即止。
“萧郎君出使大燕,公主一人在西秦不会想念么?”项婴冷冷说道,难怪觉得这使臣有异,没想到他是西秦公主的男宠萧玦!将内力融进箫声中,差点将谢之妍困在心魔之中不得出。
“项提司这可是作弊啊。”萧玦不以为然地笑笑,“小公爷的技法平平,但曲意高妙,萧某认输就是。”
作弊的明明是他!他把内力化入箫声中,让谢之妍不知不觉跟着曲调走,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被识破却反咬一口,还故作大方地认输,让别人以为是大燕仗着地主身份欺负西秦是么?!
“萧大人承让。”谢之妍已经醒过神来,白着一张脸接受了胜利。她不管是通过什么手段、是不是别人相让,只要赢了,就是好的。
“阿夏……你……你还好吧……”南平郡王看着走回位置的谢之妍,“要不要吃点东西?你估计是太饿了……”
谢之妍魂不守舍地坐在席内,先前弹琴时脑内走马灯一样变换的画面,将自己不长的人生中所有的痛苦又重新过了一遍。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进侯爷府,忙了一大圈,看似是笑到了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还输掉了太多太多的……
自己早就不是曾经的谢之妍了,曾经的谢之妍心很大,把未来想得太过美好,以为苦尽之后必然是甘来。
一切都回不去了,家里的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她一个……她活着便是谢家活着,可平反了的谢家只剩下个空壳子,在皇帝面前,她是平遥郡公,不是谢家后人……
她突然什么都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