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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争得菊花满室香 ...

  •   白景琦和李香秀在京郊的一块墓地前默默出神,看四周分明是被人祭扫过的样子,碑前放着一篮已经有些开始枯萎的菊花。
      万筱菊先生之墓,民国二十七年立。
      白景琦看着那篮菊花,叹了口气:“我敢说,是我妹子玉婷来过了。”
      李香秀感叹道:“玉婷真是个有心人呐,情种。”
      白佳莉不解地问:“那我姑姑就这么过下去啦?”
      白景琦面色凝重:“这事儿一直瞒着她,可还是让她知道了。她得信儿那天,愣是在门口挂了两串儿挑钱纸,说是要给万筱菊守一辈子寡。”
      李香秀听了,目光略过坟前的花篮:“难为她现在还能养出这么好的菊花来。”
      “那她就这么不出门,也不见人?这可怎么活呀?”白佳莉皱着眉头。
      “看破红尘了呗,这三年我才见了她两面,万筱菊有这么个知心人,死可瞑目。”语毕,白景琦带着妻女对着万筱菊的墓碑鞠了三个躬。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呐。我叫你一声妹夫了,喝了这罐子!”白景琦从仆人手中接过一坛酒,掷在了墓前。

      “砰!”
      那酒坛子碎裂的声音惊醒了墓中沉睡已久的灵魂。

      这是什么时候了?万筱菊的灵魂飘飘悠悠从坟墓里升出来,阳光穿透他的身体,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暖。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又觉得很奇异——亡灵不是该害怕阳光的么?
      他的灵魂在北京城里飘飘荡荡,原来自己竟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

      忽的一阵风刮来,他一个轻飘飘的灵魂定不住,身不由己地被带飞了。
      风把他刮到了戏院,万筱菊看着那戏楼的装潢崭新,想起自己在时的戏楼,已是半旧的模样,有些感慨,这是重新装潢过了罢?
      他万筱菊唱了一世的戏,进了戏院便轻车熟路地往后台走去——他生前上台之前就是在那间屋子里扮上的,不知现在红的是什么角儿?

      “您今儿个这出戏我都会唱了。”雀跃的少女音从屋里传出来,万筱菊的魂穿过门进去的时候,惊呆了:说话的那少女是白家的玉婷小姐!玉婷小姐面前坐着的,可不是年轻时候的自己么!
      “是么,小姐爱听戏?”年轻时的自己轻笑一声,并没将那句话放在心上,依旧对着镜子扮着相。
      少女得意一笑:“您的戏我一出都没落过!”说着,递了假发片上去。
      “真的?”年轻时候的自己接过白小姐手上的假发,对镜子贴着花黄。白家小姐自顾自地说着:“光这出《大英杰烈》我都听过九回了。”
      “您真捧场,我得好好谢谢您。”万筱菊看着年轻的自己对白小姐挑眉一笑,勾画过的眉目更是风流。
      “您收我做徒弟吧,我下海。”白玉婷充满希冀地望着万筱菊。
      “那可不成,小姐您是金枝玉叶,哪儿能入我们这行?”笑话,谁敢收百草厅的小姐做徒弟,让她当戏子,他万筱菊还要不要在北京城混了?
      “您就收我做徒弟嘛。”白小姐摇着万筱菊的臂,撒起娇来。
      “哎呀,行了小姐。”万筱菊轻轻推开白玉婷:“您别让我为难了。我要上场了,下面听戏去。”
      被万筱菊推开的白玉婷却丝毫不见失落,反而是从架子上拿下戏服,递给万筱菊:“那戏散了我来找您,还有好些话没说呢!”

      万筱菊的灵魂立在不远处,看着少女时期的白小姐同自己说话,他们都看不见自己么……也是,如今自己只是个灵魂而已。竟然回到了过去,难怪方才在戏院外看见装潢这样新,门口听得那少女的声音这样熟,原来这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
      万筱菊鬼使神差地跟着白玉婷的背影走着。这时候的白小姐穿着学生式样的衣服,外面加了一件保暖的坎肩,梳着齐耳的短发,俏丽娉婷。白家在戏院听戏的位置向来是顶好的,她一蹦一跳回到了自家的座位,扑倒了母亲的怀里,说:
      “妈,万筱菊的《大英杰烈》该上场了。”
      白二奶奶的目光不离戏台:“是啊,这出戏,谁都唱不过他。”
      白小姐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名旦的喜爱,颇有些自豪地说:“就是。”
      白二奶奶嫌她吵,将她赶回了座位。

      万筱菊的灵魂伫立在闹哄哄的戏院中,没人看得到他。他环顾四周,叫好声不断,中间夹着嗑瓜子的、聊天的、跟着哼的,他自学艺起就多流连在台上,很少有像现在这样,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戏、看着周围的人。

      “你说说她这成何体统,带个戏子回家里来说戏!”白二奶奶当着白景琦的面儿数落白玉婷。
      “这算什么事儿,如今京城里迷万筱菊的人多了去,都疯了,连皇上出行看的人都没看他的多。”白景琦给妹妹解围。
      “咱家就不行”,白二奶奶严厉地斥道:“要再这么下去,我就不许你再去听戏!”
      白玉婷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又羞又恼地走了。
      万筱菊的灵魂跟着她,也一起出了屋子。
      他想,自己运气好,成名也早,捧的人也多,达官贵人还不少。他们梨园行里的人最是八面玲珑,谁都不爱得罪,那时白小姐的百般邀请,他磨不过便去了,之后才觉得不妥——对方到底是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姐。而后他便很是注意避嫌了。
      就像白二奶奶说的,自己不过是个戏子,哪怕白景琦说自己迷倒了全京城,甚至风头盖过了皇帝,可戏子就是戏子,不过是任人狎亵的玩意儿而已,脏得很,达官贵人们称自己一声老板不过是抬举,怎么能生出更进一步的希求来呢?
      看着抱着枕头偷偷哭泣的白玉婷,万筱菊想着反正他们看不到自己,大着胆子在她床沿边坐下了。那时候的白小姐真是稚嫩极了,一个在戏台下大声叫着自己名字的小姑娘,连被白二奶奶几句严厉的话都能弄红眼圈的人儿……
      万筱菊想要拿起枕边的帕子帮她擦擦眼泪,可屋里凭空起了一阵风,他的身子轻飘飘地从窗户飞了出去……

      又是戏台?万筱菊环顾嘈杂的四周,大家都剪了辫子,已经是民国了,戏台上的人依旧是自己,不过戏变成了《虹霓关》,台下的人也还是白小姐,她烫了时兴的卷发,在戏台子下含着眼泪大喊他万筱菊的名字,手中的珠宝首饰一个劲儿地往舞台上扔……
      万筱菊的灵魂看着随着自己唱罢跟去了后台的白小姐,端着自己惯用的润嗓子的紫砂壶,非要伺候自己用茶,与受宠若惊的想要把壶夺回来的自己……
      自己那时候已经是红得发紫,透过不甚清晰的镜子卸妆的万筱菊,有条不紊地卸着头面,未注意到身后白玉婷炙热的倾慕眼神。
      “听见我叫好了么?”
      年轻的自己未注意,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万筱菊的灵魂却捕捉到了白小姐的情绪,见到她一副想要被人夸赞的小孩的样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白小姐年纪已经不小了,却没有结婚,与她同岁的人,小孩都已经能叫妈了。而他自己那时,也已经有妻有妾,孩子也不小了。
      “那还听不见?”万筱菊稍有些得意的说,“属你叫的近,属七老爷叫的响堂。金少山说得好,只要一声好,前后台就都知道七老爷来了。”
      面对有些忽略自己叫好的万筱菊,白玉婷有些失落:“是么……”
      万筱菊一边卸着妆,一边自顾自地说着:“敢情,他叫的好全在根结儿上,那叫内行。”
      万筱菊这话是意有所指,比起把好从头叫到尾的白小姐来说,白七爷的好更得他的意儿。而且百草厅大名鼎鼎的七爷,谁不高看一眼?
      卸妆后,白小姐将万筱菊带离戏台,同他展示自己的绣活儿——这京中的大小姐虽多,可鲜有将花卉绣的如此栩栩如生的。可那白小姐下一刻就同自己挑明了心意。
      万筱菊的灵魂看着自己变得惨白的面孔和渗出细汗的额头,又看着落跑的自己撞上白七爷却不同往时一般谦卑地问好,而是落荒而逃。他转过头看着立在走廊前失神的白小姐,又看着她手中绣的金菊图,只觉得那帕子红的刺眼。

      不敢当……自己也确实当不起……

      万筱菊听见白七爷说:“你打心眼里喜欢万筱菊,这都无所谓,可这千万不能当真,撒点金子扔点首饰也就行了,你还想怎么着?”
      是啊,他不过是个最低贱的戏子,一个玩意儿,哪怕平时大家将他们捧上云端,也不过是当成一个精致的玩具罢了……
      就像他拒绝白小姐的拜师时说的,她是金枝玉叶,他不敢当,且自己怎么当得起呢?

      白玉婷一字一句地告诉白七爷:“我想嫁给他。”

      白七爷说得对,自己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如何能承白小姐的情?就算他是未婚之人,可他到底是个下九流的戏子,一个不被社会看得起的戏子,靠着卖笑唱戏为生的男人,如何能够当得起做白家的女婿?

      “给他当丫头我都认了。”
      “他是戏子!”
      “戏子怎么了?”白玉婷笑了:“我告诉你,我快三十了没出阁,等的就是他。”
      万筱菊看着白玉婷痴迷的神色,觉得感动,又觉得荒唐。自己不过是个戏子而已,白小姐从十几岁的少女到近三十,十几年的时间都耗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每一场戏她都去听,他在台上滔滔不绝地唱念做打,她在台下一边哭的稀里哗啦一边把金银首饰往台上砸。他想,他如果是卑鄙一些的小人,肯定顺水推舟地接受了白小姐的好意——毕竟白家是那样显赫的人家!
      可他不能,他有家庭,又是一个低贱的戏子,同白家门不当户不对,他凭什么去耽误人家白小姐的终身?白小姐单方面的等是她的事,可自己若是给了她不好的误导就是自己的过错了!
      梨园里人的青春就像梨花一样短暂,过了春天就凋谢了,也正如他自己的青春一般,白小姐现在是迷恋自己的扮相与唱腔,可等自己容色不在、嗓子也倒了,她还会一如既往地爱自己么?这个答案连白小姐自己都给不出来吧?

      万筱菊记得,自那日自己灰溜溜地走了后,便有意识地躲开白小姐,可白七爷竟托了梨园行的朋友齐福田和陈月升来同自己求亲!他们说白小姐愿委身为妾,可这岂是为妾就行的?依白小姐的身家,当个太太都是不合适的!

      白小姐说的对啊,他凭什么不乐意呢?她一个大小姐,上赶着给他当丫头都不行?
      他们俩,最好的关系莫过于一个艳光四射的戏子,一个出手阔绰的票友,怎么能往男女之情上靠呢?凭什么?就凭自己只是一个戏子啊!

      自己不会答应的。
      以前的自己不会答应,现在的自己,也是抱反对态度的。他们俩并不合适。

      白家老太太七十大寿,自己因为尴尬,把戏约给推了,却没成想,白小姐在三老太爷的怂恿下扮上了。
      万筱菊看着台上的白玉婷,想着方才三老太爷说的,玉婷儿扮上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万筱菊,可他自己看着,白小姐扮上的《虹霓关》中的东方氏,比自己还要好上一些。自己虽说从小学习,可骨子里到底是个男人,女儿家的风流入骨,虽学得真、学得久,却终究不是个真正的女人。
      他看着白小姐扮的东方氏与王伯党对打,带着些许挑逗意味地衔了王伯党胸前的那颗绣球,他的灵魂不由得震了一震:这白小姐的东方氏,竟然从自己的东方氏脱胎了出来,超过了自己去!
      是他的大胆、热情的东方氏!也是她的妩媚、撩人的东方氏!
      知音!真是知音!他认得白小姐几十年,除却偶尔磨不过她同她说说戏,竟从未去听过她唱、也从未看过她的身段,可她这一出《虹霓关》,丝毫不同于那些玩票的金主,是真正入了魂的!
      原来白小姐并不是单纯倾慕自己的嗓音与扮相而已,她是懂自己的!
      就算他此刻已是一个往生了许多年的魂灵,纵使他的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可这一刻的悸动却是真实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白小姐就一直站着他的身后,他从未回头去看她一眼,只当她是与别人一样的一个包袱,不过是票友,票戏,票戏子罢了……
      可等他的灵魂随着白小姐飘过了这十几年,他才懂得,原来白小姐待她的一片深情并不只是止步于对他的戏痴迷而已……

      他错了。
      他错了,他是知道自己错了的。前世他就知道,只是他装作不知道罢了。他知道又能怎样?他会用同等的爱去回报白小姐吗?
      他当然不能。
      因为他,是个戏子啊……

      就像在听了三老太爷说的,白小姐的戏和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白老太太笑着说白小姐和自己简直是一对的,但在听得白小姐讨好地那句“妈,叫我嫁给万筱菊吧”之后,本来笑意融融的白老太太却登时变了脸色,说她混账、骂她不懂得廉耻……
      是啊,因为他是个戏子,所以他没有资格奢望爱,因为对他一个戏子的爱是不懂得廉耻……

      万筱菊觉得很奇怪。
      他才从坟墓中醒来时,时间跳得很快,甚至是一阵风就能将他这缕幽魂带到几年以后,可自从白老太太寿宴后,时间轨道开始变得正常起来。他每日无所事事,又不知到何处去,整日介地游荡在京城里,有时在白家宅子,有时在戏院,有时在大街。
      没有人看到他,他也没办法与任何人有联系、有交流。
      这样的寂寞与无助让他发慌,他开始整天地跟着白小姐,仿佛只有在她身边才能让他不那么恐慌。。
      白小姐已经搬出了白家老宅,买了自己的院子,不同于其他的名媛贵妇,她深居简出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万筱菊跟着白小姐去戏园子,她再也不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位置大声叫好,而是选择一个清净的二楼雅座,一边听戏台上的自己唱戏一边哭着叫自己的名字。虹霓关这样热闹的戏,她为什么哭呢?看着舞台上自己扮演的东方氏,似乎和她的东方氏重叠了起来。万筱菊想,她也许是想起白老太太寿宴那天了吧,依旧是这出戏,可那个曾经抱住母亲自豪地说谁都唱不过万筱菊的女子此时已经没有母亲了……

      白景琦在同白玉婷商量婚事。万筱菊的灵魂默默地坐在白玉婷身边,和白玉婷一同听着「他们」的婚事安排。
      因为是白家小姐同照片的婚礼,所以不打算办得很热闹,只请了一些亲近的朋友。当万筱菊听到白七爷说他们戏班的齐福田等人并不笑话白小姐,而是直夸她痴情难得,给他们戏子争了光。万筱菊苦笑,他们只看得到白小姐的痴心一片为他们戏子争光,却看不到这桩婚事是如何荒唐,同照片结婚,这是如何地耽误白小姐么!
      耽误?万筱菊自嘲的笑了笑,也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在耽误她了。

      终究是自己误了她一生。

      成亲那日,万筱菊站在白家老宅外头,门口停着漂亮的花轿,吹鼓手们在费劲地吹打这喜乐,爱凑热闹的丫鬟们跑前跑后、一副喜悦的样子。

      白家的老小姐终于要出阁了。

      白小姐穿着西式的礼服却梳着中式的发髻,拎着裙角走出了白家的大宅门——她虽搬出去住了,但今日之后,她便是算真正离开了这个家,做为一个出嫁了的姑娘离开这个家,建立她的新家庭,开始她的新人生。

      万筱菊跟着送亲的队伍慢慢地走着。白七爷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很是宠爱,连送亲的仪仗都选了最高规格的,看着送亲仪仗里的人脸上虚假的喜气,和街上看热闹的人的指指点点,万筱菊觉得心疼,不知花轿里的白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
      花轿落到了白小姐自己置办的那个院子外头,万筱菊是熟悉这里的,他每日都在这间院子里陪着白小姐做一切围绕着自己的事。

      丫鬟抱着自己的照片从门内出来,照片上系着大红绸子。看着万筱菊心里凉凉的,白小姐这是何苦……有些人家结婚,若是丈夫有事不能亲自拜堂,有族亲替代或是同公鸡拜堂,白家的大小姐,竟同冥婚一样和照片结婚。
      万筱菊并不是在意她与自己的照片结婚是有触自己霉头的嫌疑,而是在自责,明明一个女子在花一样的年纪,因为自己关系,同一个永远都得不到的人拜堂,在所有人复杂的眼神里,对着一张照片,行人生最虔诚最热闹的仪式……
      喜堂里摆满了她种的菊花,万筱菊记得,这时西方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菊花被看做是祭奠亡人的物事。可她却为了应他万筱菊名字中的那个菊字,在一个满满布置着菊花的喜堂里,手捧一束洁白圣洁菊花,虔诚又欢喜地同一张照片拜天地、拜亲长、夫妻对拜……

      洞房里没有新郎,只有一个丫鬟揭下了新娘的盖头。她换上了一身红色的嫁衣,安静地坐在喜帐中,有些迷茫地看着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和无处不在的喜字。满屋的傲然秋菊发出幽幽的香气,她慢慢地走到自己的照片面前,开心地笑了。
      万筱菊这时候只想哭。
      她慢慢地将脸凑近,万筱菊觉得她也许是想要亲自己的照片一口,心里觉得酸酸的,可她却只是用嘴衔了照片上那颗大红的绣球,顺手拿过照片旁的银枪,来了个漂亮的亮相。
      这!万筱菊这才注意到,她的这身衣服和头饰像极了《虹霓关》里东方氏成亲的那套衣装!

      也许她是东方氏,同样大胆、同样热情,可他到底不是王伯党,他有家庭,还是个戏子……

      万筱菊的灵魂在白玉婷身边跟了十年。
      跟着她去戏园子听自己的戏,看着戏台上飞扬风发的自己和台下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变换表情的白小姐。
      跟着她买下自己灌的唱片。他其实并不喜欢唱片,因为总觉得通过了机器声音会变得不那么清越,看不到身段,显不出戏的完整的美。可他看着白小姐每日在躺椅里跟着自己的声音轻哼,唱片经过多次播放已经有了浅浅的划痕,明明是已经熟的不能再熟的选段却如此虔诚地喜欢……
      跟着她在小院子里,晒着下午暖暖的太阳,看着她一针一线地在帕子上绣着,用黄线绣出花瓣,绿线绣出枝叶,极细极细的线是用来展示脉络纹理的……她绣了很多很多,有被面,有枕套,有帘子,有手绢,全部都是傲然的菊。这正合了他万筱菊的名字。
      跟着她在天井里,忙忙碌碌有条不紊地照顾着一盆盆的菊花,浇水施肥松土捉虫……一朵朵菊花在天井中怒放,这是金蝶吐瑞、那是双福喜乐……

      万筱菊想,如果白小姐知道自己死后的灵魂一直陪在她身边,也许会觉得欣慰些吧?
      直到一天夜里院子响起了敲门声。

      万筱菊只想骂自己一句混蛋,他怎么就忘了,在白小姐同自己照片结婚的十年之后,他们还再见过一次的。

      那时的他因守着气节不肯给日本鬼子唱戏,称病在家,想要坐火车逃走却被日本人发现全城通缉,无处可去,师兄便将他带到了白小姐的家。
      他看到白小姐明明那样盼望着见到自己,可真见了自己,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别的什么感情,只是礼貌地致意,像对待普通的客人一样,请他和几位朋友进屋。
      客厅的气氛很尴尬,白七爷巧妙地圆着场,可戏班的人都依旧局促。齐福田说她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一腔情义没得说。当时的自己也觉得过不去,这毕竟是冒险的事儿。可白小姐却浅浅一笑,并不以恩义相要挟。

      万筱菊看着白玉婷将自己带去北屋,这十年来,白小姐几乎日日都在这里度过,这房中有自己放大的照片、开不败的秋菊还有栩栩如生的金菊绣……
      万筱菊在一旁看着自己震惊的表情,觉得很有意思。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想法呢?感动?受宠若惊?悔恨?害怕?
      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的感受了。
      “没人告诉您?我和您的相片已经结婚十年了。”
      原来白小姐不是抬举自己,而是对自己真心的爱重。
      她坐在自己新房的床边,拈起一块已经有些褪色的、绣着盛开的菊花的红色喜帕,宝贝似的捧在心口,又盖在了自己头上。
      万筱菊看见了那时的自己满脸的泪。
      他看见那时的自己用颤颤巍巍的手揭开白小姐头上的盖头,露出白小姐神色悲伤的脸来。
      他看见那时的自己神色复杂地握住白小姐的手,想要安慰她也想要安慰自己,可白小姐却像触电一样地把手抽了出来,游魂一般地出了屋子,只留下屋子里泪流满面的自己。

      万筱菊的灵魂跟着白玉婷出了房间,看着她逃一样地雇了车子想要回白家老宅住,白七爷问她,好容易见着人了,为什么要走。白小姐一脸落寞地回答:七哥,我是和相片结的婚。

      她是跟自己相片结的婚……
      万筱菊的灵魂看着黄包车越走越远,却没有力气追上去。

      她跟自己的相片结婚,已经有了十年。

      万筱菊的灵魂赎罪一般地陪在白玉婷身边,他知道所有人都看不到自己,可他想,这样耽误了她一生的他,有什么资格得到白小姐这般的喜欢呢?

      日复一日是过得漫长也过得飞快,他陪着白小姐去戏园子听戏,看着万筱菊从万老板变成了万班主,看着曾经名噪一时的万筱菊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不知不觉白小姐已经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万筱菊的灵魂每日看着她画地为牢,做那几件围着自己转的事情。又想起她知晓自己的死讯时在门口烧的那两串纸钱,还想起她说过要给自己守一辈子寡。
      他们本来就不是夫妻啊,她不是说过她是同相片结的婚么?他死了,她为什么还不得自由、反而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她的身体一天天地衰老下去,像是要枯萎的植物;她总是在花香氤氲的的房间里听着旧唱片,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唱,沉沉睡去后的屋子里只剩下那已经有些变哑的唱片声;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拿动浇花的喷壶,只能在廊下使唤仆人替她去侍弄花草。
      他见久未上门的白七爷上门拜访,又听见她说想要过继一个孙子,一个能跟他姓万的孙子……
      她说:“人生一世昙花现,尽在虚无缥缈中。”
      她说:“禅心已做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菊花满室香。”
      她嫁给了他的照片,为他守了一辈子寡,临了还要选一个能跟他姓万的孙子。
      他凭什么?!他万筱菊凭什么!

      白玉婷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以前还能每天起来在院子里溜溜弯儿,现在每日躺在那间做新房的北屋里沉沉睡着。
      以前总觉得日子过得枯燥乏味难捱,可到了现在,万筱菊却恨时间过得太快。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这是他的《贵妃醉酒》。
      屋里很安静,除了唱片里泱泱的戏,就剩下白玉婷有些加重的呼吸声。
      “婷小姐……”万筱菊站在躺椅边,轻轻叫她。他陪了她许多年,看着她有多爱他,看着她伤心,看着她寂寞……
      白玉婷缓缓睁开了眼睛,万筱菊有些欣喜,又有些局促,婷小姐是能听见他的么?
      “七哥?”白玉婷似是清醒又似是糊涂。
      万筱菊松了口气。
      也许是兄妹默契,白七爷少顷便到了。
      万筱菊看着满头银发的白景琦坐在躺椅边,轻轻拍拍着白发苍苍的她的毯子,像是在哄孩子睡觉一般。
      他们都老了。
      “哥。”白玉婷睁眼看了看白景琦,听白景琦应了一声,她笑着说:“我要走了。”
      “人都得走,人活七十古来稀,活到八十岁,值了。”白景琦说。
      “人生一世昙花现,尽在虚无缥缈中。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你活得呀,比谁都实在。”白景琦又说。
      “这些天,我也在想,你说我这辈子都干了什么了?”白玉婷似乎是累了,闭着眼睛慢慢的说:“我这辈子就干了一件事儿,跟他的相片结婚。过了一辈子。”
      听到这里,万筱菊心里酸极了,没忍住落下泪来,那眼泪跌进了花盆里,入了土中很快就不见了。
      原来灵魂也是有眼泪的。
      她一生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爱他,痴痴地追着他的背影,过了一辈子……
      “人生一世,做一件自己愿做的事情,还做成了,就没白活”白景琦安慰道。
      “你就是顺着我”白玉婷的神情仿佛又变回了几十年前那个在白七爷面前撒娇撒泼的白家姑娘。
      万筱菊想,也许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好哥哥,白玉婷才能这般无所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如果白七爷是个古板些的人,会不会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强迫她嫁了去,同一个普通的妇人一般相夫教子?这样她是不是就会忘了他?会顺风顺水地过一辈子,夫贤子孝,阖家幸福?
      他不知道。
      兄妹俩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白玉婷很久没有笑得那么舒心了。
      白景琦握紧了她的手,说:“你呀,是带着仙气儿来到这个世上的。人一闭眼,四大皆空。”
      白玉婷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轻轻唱到:“去也去也,回宫去也……”唱着唱着,还强撑着坐起来。
      万筱菊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忘了自己只是一个灵魂罢了,白玉婷的肩头从他的手臂略过,根本抓不住。
      白景琦勉力站起来,扶着白玉婷,扶她向万筱菊的照片走去,听她继续唱着:“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长夜。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婷小姐是带着仙气儿来到这个世上的。这个仙女,如今……终于又回到天上去了……

      万筱菊看着被白景琦抱在怀里的白玉婷,走上前去,就像他曾经想要拉住她的手一样,把自己并不存在实体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轻轻地说:“婷小姐,若是有来世……筱菊……”
      他感觉到身边有风,又是要将他带走了么?他的灵魂在白玉婷的身边守了六十多年,现在婷小姐去了,这风要将他刮向哪里呢?几十年的相伴,他竟有些舍不得了,伸手想要攥住白玉婷,却抓了个空——
      他只是个灵魂而已啊……

      又是喧闹嘈杂的环境么?他在哪儿?待万筱菊回过神来,他已经置身在戏台之上,台下的观众们在叫着好。
      先前的六十多年都只是南柯一梦么?万筱菊正在晃神,一个银枪冲着他面门挑过来,他一看,竟是白玉婷扮演的东方氏!
      他余光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装束,他演的是王伯党。
      “在阵前闪出了伯党小将,他赛似当年的潘安容妆。賽韦驮,赛韦驮缺少了降魔杵杖,赛吕布,赛吕布缺少了画戟银枪。爱他的容貌相有话难将,有一句衷肠话与你来商量:你若是弃瓦岗将奴归降,我与你作夫妻地久天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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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争得菊花满室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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