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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有一半中国人,想来上海;有一半上海人,想离开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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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事馆外边的长队,友晴静静地站在队伍的最后,已经排了三个小时,她看着前面的人群,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手里紧紧握着自己准备了三个月的资料。
已经是圣诞了,上海的圣诞没有雪,不过街上的气氛是北城不能比的。熙熙攘攘的淮海路,每一个店面都几乎贴上了圣诞贴图,红色的圣诞老人,到处都可听到铃声盈盈的圣诞歌曲。圣诞树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彩球,在阴郁的天气下,闪闪发光。友晴的心里没有闪烁,但是这一刻,这个城市有了难有的温馨。哪里的人都喜欢过节啊,南与北,人们都还有一样的愿望。那自己呢?她看着前面的人群,她也想他们一样渴望离开这里么?
绵长的队伍,每个人都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材料,很多人亦在喃喃自语,不难猜测,都是在默默模拟着自己的面试。偶尔有人出来,人们都迅速围过去,围剿刚“放出来”的赦免者。冬天的风,虽然不像北城的那么凛冽,但在南方潮湿的空气中,自成系统地放射着独特的阴冷。友晴孤立地站在那里,眼睛只望着身边的树,冬天尚有绿叶,却不能让她感到生气。
“三十号到五十号,到大厅等。”使馆里的工作人员出来喊号,友晴整了整手里的资料:走进未知的答案——明年,这个时候,自己还会不会在这里?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没有阳光,她在琴房里,天已经暗下去,落日的余辉把最后的一抹霞光透过窗子投射在谱子上,只有这个是她和所有人能够共享的。晚饭的时间,琴房已经空无一人。今天晚上,徐老师家里有聚会,每个学期末,她都会组织一次,她会亲自下厨,做些上海本帮菜,食客是自己门生们。友晴看看表,也快到时间了,只是这时间和她没有关系,自己并非本帮人。她等待的,是约定的聚会时间开始,她就可以走出校园而碰不到任何徐门弟子。最后一抹残阳已经离去,华灯初上,有些霸道却毫无声息地将自然的余晖吞没,外边灯火辉煌,却不再有光晕照拂进这个房间,友晴在黑暗中把琴收起,背着琴走出房间,走廊很安静,只有一个声音柔美地萦绕在走廊的尽头,是汪灏,学校大四的学长,学校最好的小提琴手,他是个怪人,每天左手拿着录音机,右肩背着琴,带着帽子,帽檐遮着眼睛,永远独来独往,很少有人和这个有名的怪人说话,也没有人有欲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天八个小时以上,他都在琴房疯狂地练琴,有一次丛骆问她:你愿意拉的像汪灏一样好,但每个人都离开你;还是做一个拉的很一般的平凡人,享受大众之乐?友晴说我现在已经被定为第二种,还选个屁啊?而现在她觉得自己是第三种,拉的不好,亦无人与其众乐。
她站在汪灏琴房外,走廊是黑的,汪灏的琴房也没有开灯,他在拉伊萨伊的无伴奏奏鸣曲,比利时的作曲家,北欧的冰雪,常年的冬,汪灏的琴声萧瑟而苍凉,空荡的走廊,他一个人的声音,毫无企盼,也毫无束缚。他怎知门外的听众,早已被他带到那个清冷估计的地球的另一角。他只是这样拉给自己听,而友晴,她很想去那里,也许在那里,她也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拉琴。
不知道这样听了多久,黑暗中,几分钟和一个世纪也没有了区别。时间是自由的,她的心也是自由的。汪灏一直没有停止,友晴的脚已经站得酸痛,不得不走了,估计现在已经不再会碰到任何人了。其实碰到了又有人会问她么?友晴朝琴房楼外走去,她饿了。打开手机,丛骆的名字,她盯着手机看了许久,最终发了信息给丛骆:“在哪?要去吃咖喱牛肉面么?”走出楼道的功夫,丛骆回信了:“不行啊,在徐老师家聚餐,一会要给李牧弹伴奏,准备录音的东西。”风吹过脸,友晴觉得凉凉的,校园变得好安静,碰不见什么人。友晴把琴放回了寝室,照例向音乐学院后面的小街道走去,复兴面馆,是友晴的最爱。店面不大,却很安静,里面的墙是暗红色的,中间几张小小的圆桌,四面靠墙的是整齐的沙发和长条的桌子。友晴点了一碗她最爱的咖喱牛肉面,一瓶可乐。面上来了,捞起一筷子冒着热气的面,友晴心里觉得舒服多了。一个人吃饭也是很快乐的。在北城,总是要拉着丛骆,两个人,大冬天的,要两碗拉面,觉得无尽的快乐。现在,丛骆,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自从徐老师把给李牧伴奏的任务交给丛骆后,她很少见到她了。友晴叫来服务生:“给我一瓶啤酒好么?”“两瓶青岛,谢谢。再加一碗咖喱牛肉面。”一个声音在身旁响了起来。友晴侧眼看去,呆住了:“你?”李牧笑了:“一个人吃独食啊。”“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的牛肉面可比徐老师家的熏鱼实惠多了。”“可是……”“面来了,不管,先吃了。”友晴看着李牧,他像是几天没有吃饭,那么烫的面,他三下两下,就把它都解决了。“确实不错,咖喱很清淡又很入味。”“你怎么会……”“别说了,我们把啤酒带走。”李牧站起来,把啤酒放进友晴的大兜子里:半命令的:“你拿着。”他往桌子上放了钱,拉着友晴,走出了面店。
校园里,李牧和友晴坐在花园旁的假山上,李牧用牙咬开了自己的一瓶,又咬开了另一瓶,递给了友晴,友晴看着瓶口,犹豫了一下,接过了啤酒。李牧笑了:“没有病菌,放心吧。”友晴笑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把你的拉琴功力传给我?”李牧说:“那要和病菌一起传给你。”“可以啊。”友晴毫不犹豫。李牧凝视着她,半响,他说:“拉琴那么重要么?比健康还重要?”“拉不好没人待见,健康给谁看啊。”“健康是自己的,小丫头!”友晴没说话,一仰头,将小半瓶的啤酒灌进了肚子,她拿着酒瓶,没有看李牧,看着瓶子上的商标,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我爸又来信了。”“嗯?”友晴依然没有看李牧,远处,几个背着大提琴的同学,正往寝室方向走去。“爸爸是一个很刻苦的人,从小没有老师,无意在别人家看了电视里马友友的表演,就喜欢上了大提琴,可惜,他一辈子没有机会,你也知道大提琴自学有多难。他最后考上了省里的乐团,本来可以来上海考乐团,可惜因为没有钱买火车票,混上火车后没有多久就被赶了下来,那时候,火车距离上海还有一夜的距离……”友晴的嗓子有点说不出话了,眼睛也有些模糊。李牧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她,一动也没有动。“被赶下火车,那样深的夜,他一个人,背着琴,坐在小站的长椅上,没有人过来问……你说,他在想什么?”也是这样的黑夜,她的身边,有李牧,而爸爸的身边,谁也没有,只有一把琴。那把他自己在旧货市场看到,花了一个月时间打工买来的琴。而这把琴,因为它主人的贫穷,再也没有机会走进这个十里洋场的国际大城市,即使指板上的黑漆都被汗水磨成了惨白色,它的命运,也和爸爸一样,注定留在了那个飘雪惨白的北方城市。“他特别希望我能够走出来,他说,他从乡下走到了北城,而我,一定能够走到上海。可是,第一次来,看到这里的学生拉琴,你知道我想什么?”黑暗中,友晴把头靠在喝空了的酒瓶边,眼泪和酒瓶,亮亮的,李牧把自己的酒递给了友晴,友晴喝了一口下去:“我想回北城,回家。你们真的水平太高了。可是,我看到马友友来你们这里上课的资料,这个诱惑真大……好希望能够有机会离他近一些,或许,还有机会……爸爸……”友晴看着远处,喃喃地说:“他多希望我能有机会和他上课……每次想到那个黑夜里的爸爸,我都不想回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大提琴,从小时候,爸爸给我这把琴,我就觉得我和它,可以抱在一起,我抱着它,真的很有安全感。不管谁不在我身边,它都会陪着我……陪着我,有一天,见到马友友……所以我拼命地练琴,即使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和你们竞争,我都厚着脸皮争取所有上台的机会,考试的机会。”友晴转过头,看着李牧,“后来,你把你们亚青的照片寄给我,你,连丛骆……我从来都不是自己的,我是爸爸的希望,看着他,我就不能停。”黑夜里,她的声音似乎飘到了更远的地方,李牧觉得自己快不住一丝一丝留走的热情与希望,心底的某一个地方,仿佛不小心被冰凉的酒精滴上了一滴,滋然的一痛。也是这个花园,这个假山,两年前,有太阳的下午,她杜友晴,在所有披荆斩棘,极力厮杀的各路选手中,抱着她的琴,悠远地望着远方,似乎与这比赛,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紧紧抱着她的琴,那一刻,在这个他从小长大的校园里,他第一次觉得,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坐下来,静静地呼吸。没有无止尽的竞争,练习,只有飘散在空中的音乐,幻想,还有一些未知的东西。她在顷刻间解放了他,他给她写信,希望能在自己的生命中,不把这短暂的停歇变成永恒的消失。而现在,她回到这了,那些未知,是这样的哀伤,和无助。她停留在自己的悲伤中,对自己身上那些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浑然不知。李牧觉得自己和她,都好像是无助的被大提琴绑在一起的孩子……他把她手里的酒瓶拿了过来,他不能让自己和她一样无助,他要保护她。他拍了拍她的头,说:“友晴,和我去美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