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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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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的主祭台位于京郊的平地上,是一座巨石垒成的露天高台。
一路由禁卫军开道,京城百姓的围观热情直让走在军队最中间的萧渊汗颜。
不时有年轻的姑娘大声欢呼“太子殿下,看过来”,并在他真的转头之时远远掷来一个香囊。偏偏力道小,准头不佳,一堆堆色彩繁复的香囊反而劈头盖脸地砸向外侧的护卫。
暗器的数量太多,身手敏捷的护卫们也避之不及,只得八风不动地随它去了。
某些荷包的落点不好,被锋利的长枪割破,香料混合着花瓣四溢,袭人的花香霎时弥散整条街道,萧渊尴尬地清咳一声,任凭怎么呼唤都不再转眼。
沿途被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萧渊一步一挪地来到高耸的祭台前方。
古拙的巨石历经风霜雨雪,被光阴磨平了棱角,缄默地流露出让他目眩神迷的远古苍凉之气。
层叠的九层祭台空空荡荡,唯独在最高处有着一个萧索的人影。
护卫们哗啦一声潮水般分散,让出通向祭台的石阶,四面八方的目光顷刻间凝聚到萧渊身上,绵绵密密,直如一阵早春时分的霏霏细雨,与此同时,喧腾的人群突然静下来了。
左手小指头不受控制地抽搐,萧渊知道,这是他紧张到极点了。心脏砰砰乱跳,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到自己脸红的样子。
别紧张,不要抖,你行的,就当他们都是花椰菜……
从没当过领导的萧渊尽力安慰自己。
定定神,放轻了呼吸,他保持从容的姿态在众多注目下直上顶层。
通往最高处的只有一条斜直的阶梯,他几乎是立刻就专注于路途的辛苦,转而忘记了周遭带来的不自在。
……
登顶后,萧渊缓缓呼出口气,迫不及待地打量着这个圆形祭台。
不仅没有玉、动物之类的祭品,就连乐器和火把也没有。
秋风已带有几分凛冽之意,唰唰吹来,使人不战而栗。而安修琦还是穿着一件艳紫的薄裳,衣袂飘飘,仿若仙神。
他神情自若地朝萧渊的方向微微点头,“你来了。”
“呃……需要我做什么?”
萧渊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这次祭天他还是如堕云雾中,也许是太子寻回来了,必须昭告上天?
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皇帝爹不会害他。退一步来说,系统也没有提示有危险。
安修琦摇头,神色庄严地提出要求,“你站在这儿就行,一切仪式由我来。”
说着,他敛容正色,虔诚地面朝南方跪下,额头触地,口中念念有词。
紫色的衣摆横陈开来,如同一朵飘动的流岚憩息在岩石上。
语气飘飘忽忽,吐字含糊不清,萧渊侧耳细听,只觉得就像是拗口晦涩的阿拉伯语,实在没办法听出说了些什么。
他皱皱鼻子,习惯性地在心底询问。
【系统,他在念什么?】
“某种祭文。”
【哦,那我能动吗?】
再听他念下去,萧渊觉得自己都要睡觉了。昨晚他想到自己今后的美好生活,翻来覆去兴奋了很久都没有睡着,现在都还觉得困。
“可以。”
萧渊不想打扰安修琦,尽力放轻了脚步退开。到了边缘处,他撑着栏杆放眼四望,毫不意外地发现,许多熟人也在围观群众中。
王萱、皇后娘、刘青峰和皇帝爹站在一块儿,他们身边还有许多头戴乌纱帽、身穿紫袍的高品大员。那群送他入京的士兵则站在另一边,他们周围也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萧琊头戴华贵的十二旒冕冠,身着纹绣精致的帝王冕服,风姿卓越,在人群中尤为显眼。
此时,他笑容满面,略带自豪地对身侧的一位老者道:“丞相,敢问今日太子何如?”
满面白须的老者,也就是丞相越熙镇定地回答:“尧舜不及也。”
“嗤——”
这声冷笑发自一个看起来格外清高的青年男子口中。他眼含讥诮,紫袍在身,显然也是一位高品大员。
“越老,怎么老拿一些私德有亏之人与太子相比?”
尽管已经习惯了容展图的语出惊人,还是有同袍被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越熙眼皮不动,“容大人慎言。”
“哦?”容展图挑了挑眉,“舜想传位给许由,许由却坚决不接受,最后还隐居逃避。公认的圣贤人这么抵触舜,除了他德亏,还能怎么解释?”顿了顿,他语气嘲讽地加了一句:“舜是尧选出来的,可见尧也不怎么样。”
面对容展图幼稚的挑衅,越熙的回击尤其老辣。
他朝萧琊俯身参拜,语气诚恳,“陛下,太子殿下高洁如玉,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老臣绝无诋毁之意。”
萧琊面无表情地呵断他们:“够了。”
他是想听他们夸儿子,而不是拍马屁。
一旁的王淑表情也不好看,这是夸她儿子还是损她儿子呢?
眼见连一贯温柔的皇后都拉长了脸,容展图的上司薛离眉心一跳,暗觉倒霉。
这个容展图啊,也不是没吃过苦,怎么性子就愣是一点儿没变?也不想想,要不是陛下惜才,就他那个刻薄劲儿,怎么混得了官场哟?
在前朝,容展图本已官至御史大夫,却因写诗暗讽末帝的宠妃而被下了大狱。后来,还是越丞相向萧琊推举了他,他才得以从大牢里出来。
扬州自古多书香门第,而薛氏,更是其境内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族。薛离是薛氏子弟,以他来看,是实在没法理解容展图的脑回路。
——你写讽诗就写吧,干嘛非要在当了大官之后再写?难不成是嫌官大?越老举荐了你,你不说拜谢吧,还跟他杠上了……难道坐牢真这么舒服?
如此想了一番,他硬着头皮插话:“陛下,太子殿下温良明礼,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这才像人话嘛。
萧琊和王淑的面色明显好转,薛离的族弟薛真钦佩地朝他比口型:“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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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中,自祭天起始,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念祭文的时间拖得太久,人群中微微起了骚动。
数息后,轰然炸开了锅:
“看……祥云——”
“大吉……千年大吉!”
一片七彩祥云飘飘荡荡地落于祭台上空,霎时间,地涌喷泉,飞溅流泉如玉珠,石头开花,蔷薇卧石开欲燃……
赵老爹猛地扑倒在地,掬起一捧清泉,粗糙发皱的面皮上老泪纵横。
包书生双手哆嗦,竹简“啪”一声落地,张张嘴,却哑然失声。
牛大娘坐地嚎啕:“呜——我的儿啊——你看见了吗……”
……
千张面孔各不相同:老的、少的、壮的,明眸皓齿的,意气风发的,鹤发鸡皮的,满面沧桑的……
而唯一使他们联系起来的就是眸中的神采,热烈、渴求,满怀希望,就像是寒冬中挣扎求存的野草,北风再酷烈也仅是暂且低头。
这一瞬,他们如同心有灵犀般齐齐仰头,望向祭台顶峰。
彩霞映空,恰恰照临在萧渊上方,远远地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耿耿流光。
其貌潋滟,其神渺渺。
……
相比百姓发自内心的欢喜,萧渊此时几乎是吓楞了。
他早已接受这个世界会有超自然力量,但从没想过会存在神啊。
深红的蔷薇绕着石阶奋力攀爬,密密匝匝缠满了栏杆,萧渊眉心微蹙,粗暴地撇下一枝开的最艳的,枝叶扑簌,花瓣散落。
目光移到掌心,浓烈的红衬得莹白的手指更柔润,他突地五指回拢,把它碾了又碾。
触感柔软,暗红的汁水四溢,显然没有作假。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萧渊神色茫然,死死盯着脚下的这块石头。
石头表面光洁如玉,偏偏斜长出一朵颤颤巍巍的蔷薇。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有……神?
举头三尺有神明,不信——
想到这里,萧渊陡然浑身发寒。他克制住仰头看天空的想法,拼命在心里敲系统。
【真有神?】
“没有,现在没有。”
系统的语气十分微妙。
萧渊一愣——“现在没有”?
安修琦悄无声息地靠近正失神的萧渊,淡声开口:“殿下,仪式结束了。”
不知不觉中,他的语气温和了很多。
萧渊没有注意到这点,简略地点点头,他此时有太多问题想要找系统问清楚。
“殿下不准备离开吗?”
“我过会儿再走。”
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好,萧渊勉强压下烦躁,“司仪官说,仪式结束后还得独自呆一会儿。”
这是真的,不过司仪官的原话是:“传统是仪式结束后太子独自留守一夜,不过陛下发了话,殿下就不必如此了。”
安修琦笑笑,看不出什么恶意地道:“殿下,天凉了,下次记得披一件大氅。”
纵然正心烦,听了这话,萧渊还是乐了,他有些好笑地想:我穿得应该要比你厚得多吧。
仿佛是乌鸦嘴,他刚在心里念叨完,安修琦蓦地掩袖捂面,“咳、咳……”
“欸?你着凉了吧?”
萧渊一惊,还真有几分担忧。看着安修琦这小身板,就不像是强健的,偏偏还只讲究风度。
安修琦倒是风轻云淡,“老毛病了。”
说完,他朝萧渊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他孤清的背影,萧渊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就仿佛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幅画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