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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馆遇神·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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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那我等小辈就先退下了。今天清明祭祖,阿翁且一旁观看,我等必不令阿翁蒙羞。”
冯殊躺在黄梨榻上,眯了眯眼才看清说话的人是他嗣子的次子,他的嗣孙。冯殊已经年过古稀,近几年沉疴病灶,几天前却是精神好转,安排好了后事后还博了推财与让的盛名,也算是给儿孙留了条出仕的好名声。家中亲朋旧友皆叹冯殊长寿,只有冯殊在檀尹旧宅独处时,才会露出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厌憎和冷笑:他真是活得太久了。
清明时节已隐约有了蝉鸣,昏昏入睡的冯殊再睁开眼时屋内漆黑一片、半点声音都没有的死寂中,像是有人知道他已经醒来了一般,往琴案上点了一只油灯,幽暝晦暗的橘光中却不见半个人影。
冯殊觉得这场景实在眼熟得很,触手可及,似曾相识。
琴弦一动。古老的琴曲如他生命一样时断时续、呕哑嘲哳,虚空中隐约有人在唱着:“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像是有人踏歌而行,第一句距他像是还有一射之地,而最后一句几乎是对着对着冯殊耳语,像是有人骑马疾行,飞速而均匀地唱着每一句,歌唱的人从老者到了垂髻小童。冯殊闭上了浑浊的眼睛,却丝毫没有惊讶。又有一旁有踏歌起,却是老妪之声:“松风入锦,薤露竟落,台泉卜葬,谁家蒿里!”
伴着老妪尖锐刺耳的质问声,先是角落处,再是地板上,都陆续生出了蒿枝,越长越快。四周突然大亮了起来,那是千百盏浮空的油灯,印出了成百上千个影子,那影子不是蒿枝,却是千千万万个冯殊:哇哇落地的婴孩、垂髻领宴的童子、纵马疾驰的少年、悲哭哀拗的青年、尔虞我诈的中年、陈疴病榻的晚年……油灯不断变化着位置,映照出的影子也不断地改变。冯殊看着昏黄之间跳动变化的黑影,忽然想起了幼时看过的皮影戏。尽管影子都是只有冯殊一人的独剧,冯殊却是在影子演绎的须臾间想到了种种过往,一帧一幕,有蜉蝣遗忘的,有铭刻于心的,凡是发生在冯殊身上的、为冯殊所经历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皆被冯殊回忆起,纤鸿不失,分毫不差。
俄倾,悠悠声音洪亮矫健之人歌唱,正是抚琴之人:“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千百盏灯合为一盏,案桌上的抚琴人却是渐渐有了影——赫然是冯殊本人!
只有冯殊自己知道,他其实是死过一次的。
那是距今正好五十年前的事了。
冯殊二十岁时,去西域诸国贩卖丝棉、收购毛货,一去三年。
第二年的清明,他与诸人骑了骆驼到东山遥祭薄酒。说是东山,也不过是番国境内最东边的矮山,灰土黄沙连成一片,像伏地虬走的龙,风一吹就能掩盖住行走的脚印。冯殊疾行百八十里,回到营地时天色黄昏,倒头便睡。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在唱《薤露》,又唱《蒿里》,在异国他乡听到家乡古礼中的挽歌,清丽悠长的男声,自东方之处传来,像是站在高山之颠,以天角为回音,在冯殊耳中定定不去。冯殊实在悃得很,胸口像被压上了巨石一样无法动弹,冯殊竭力挣扎,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只看见东方昏黄的光景里有一孤孑的黑影,像是个穿着直裾、长发半束的年轻男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荆琼横破,蒿碣昭存。”那人对着冯殊说道。他的声音清冷极了,昆山玉碎一样,可在黄昏中又有种异样的温暖,像能把人的魂魄也灼烧干净。
“你又是一个人。”
“怎么不照顾好自己?”
“你怎么能就这样孤孑一身!”
冯殊看着那影子是极为熟悉的清瘦孑孑,想质问那个身影,嘴刚张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心也不由地疼了起来,伴随着心跳的收缩一阵阵地抽动,像是心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再怎么不舍与抗拒也无法阻止的剥离。
“檀尹……”
“哎呀,醒了醒了,可算是醒了!”
冯殊费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熟悉的毡房和甚是憔悴的李叔。
“李叔……”冯殊用力极大的力气来说话,却是支离破碎般极其虚弱。
被冯殊称为“李叔”的人,年纪五十上下,脸色疲惫,身形极为精瘦,是陪同冯殊熟悉家中生意的得力人。李叔给他喂了几片当地时兴的香丸,又喂了水,看着冯殊脸色渐好,这才说到:“少东家昏了一整天了,可把老小儿吓坏了,好在遇到了个游方郎中,说少东家您这是遭了邪气,吃几副香丸就好了。那郎中没有那么多的香料,小老儿想起少东家的那一匣子香料,便尽数拿出来给那郎中制成香丸了。谢天谢地,少东家可算是醒来了。”
把李叔劝下去休息后,冯殊从枕旁抽出一只镶嵌了螺钿的乌木匣,逐个打开匣子里的格子盒——果然没有剩下多少香料。匣子里都是品质极佳的上等香料,普遍如没药、苏合、乳香,名贵如真檀、婆律、色白、夹青之熏陆,罕见如沉水、龙涎,都只剩下品相普通的几钱。冯殊吐了一口浊气,有些惋惜,这次收到的香料品相品质上都比上次带给檀尹的要好很多,只能重新收些回去送给檀尹了。
冯殊旬后又收集了满满一匣子香料回去,却是因为在吐火罗一个华商聚集的茶馆中听到了一件异闻:
“我今年三月见了尾才出来走的货,却是目睹了好大一件事,绝不亚于檀色香!
“姑苏有人极擅制香,花了几年终于把香料都集齐了,辟谷数日后挑了望朔之夜而制香,日出而止。几个月来都是如此。看热闹的人多,都是存了嘲笑的心,不过你想也是啊,传说中的檀色香岂是那么好做的,可这人就是做成了!是不是那檀色香我不知道,可香制成时城内刮起了大风,立马天就黑了,目不能视,飞沙走石地就像西域的沙暴一样。可这人却不慌不忙,往香炉中点上了一支,天色立马就好了!城中的叶子都才生出来的莲居然竟相而开!又有人惊讶:‘你们看那梅!’梅菊等非此时令的花亦齐齐而开!原来这不是檀色香,而是往生香!大家正惊奇呢,却见那制香人踩莲而出,恳请众人做个见证,他已经把府邸送给谁谁了……
“你问有人肯来裹事儿不?肯自然是有啦,人家的私事,不过让大家在有人来嚼酸时说句公道话罢。见众人都允诺了,这才踩莲回去,香也马上烧完了,荷莲梅菊诸花皆谢,不一会就和原先一样了,只有因花开而引来的蜂蝶还在哩。陆续有人回去了,我正准备离开时,听到有童子喊着那制香人的名字恸哭,走过去一问,那童子尖声哭喊到:‘郎君去了!’竟是为了制香而……心衰而亡。可惜了啊!
“后来求这往生香之人把人家后面的巷子都堵了,自然是都没求到啦,今年的名贵香料也涨了两金的价哩……”
茶馆里正好有香贩子,冯殊也正好把匣子都装满了,准备回去后都送给檀尹。
檀尹是冯殊的好友,擅工笔,极爱制香。
姑苏檀氏,诗礼起家,几代人把持着姑苏织造,也成就了全国世家中数一数二的华族,直到檀尹曾祖父那一辈。檀尹的曾祖父只是次子,嫡长的兄长不擅庶务,沉迷于织工织香,最后被仙人跳骗尽家产,家道中落,到了檀尹小时,家中连先生也请不起了,只好把檀尹送到外面的私塾读书。也正是因为如此,商贾之子冯殊才得以和华族嫡枝檀尹相结识。而对于世人来说,提起姑苏檀氏,更多想到的却是记载在六十年前志怪闻录《姑苏夜谭》中一个关于香料的传奇:
檀氏郎君有“檀郎”的美称,极擅制香,采了世间最是纯粹菁敏的枝叶,取了天地最为清澈澄醴的流水,制出的香甚至引得溧水之神对檀郎求爱交好。有人妒忌檀郎,想要杀人夺香,却把溧水之神活活烧死,檀郎也无疾而终。后来有檀郎的族人在废墟中掘出了一饼香,香味清郁,而凡被香熏过之物都会被染成檀色,后来被称作“檀色香”。
这是个凡是苏人都能够倒背如流的传奇,冯殊亦是。每每听到这个传奇,冯殊都在想,“那香究竟是多香我不知道,可要是那檀郎是檀尹的话,别说澧水之神,就是昆仑之君也愿意与他抵足而眠罢”。每这么一想,冯殊会觉得心中有些酸涩。
在冯殊心中不知从何时起就埋下了一人的身影,只此一人。
冯殊登门时菲雪初霁,薄暮的光照在檀府门前刚堆的雪狮子上,亮晶晶地闪着绛红色。门房的小厮看到来人是冯殊,极高兴地说:“一别三年,您可回来了!我家公子前些日子收到了公子的信后,忙着看信,都熬坏了一锅子香汁子水……”说话间却是把冯殊引到了后院的湖边。
檀府依湖而建,冯殊离开中土已有三年,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檀尹在家后边新修了个排齐溜了乌瓦的六角飞羽榭楼。榭楼用长廊连着书房,紧挨着湖边一株虬曲的老梅树,冰银的雪裹着红艳的梅花,像极了那人。榭楼临着湖水,十一月的雪落在缥碧的水中,浅浅地结了层琉璃般的冰霜;荷花自然是早早谢了的,只剩下落了雪的枯枝败叶。亭子处走下了一个人,银兔毛的大氅,行走间隐约可氅内见浅绛色的衣袍,齐腰的乌发束了一半,神清骨秀,还没说话眉眼上就带了笑。像是画了眼睛的龙,凄清的画卷上立马有了人气,连从湖上吹来的清冽的风都夹带了些那人身上的独有的味儿。
檀尹擅调香,自己却是不用香的,可冯殊觉得吧,这种不知怎么就沾到檀尹身上的味儿,像夜昙一样,让人闻之迷离而难忘。
“三年不见,你还好么?”等冯殊回神时,檀尹已经站在他对面了,“哦?五官磨出了棱角,坚韧凌厉了许多。这三年……并没有信上所说那么轻松罢。”
冯殊听檀尹这么一说,极为高兴:“你也是,不过一射之地,还劳你亲自过来。”却是避开了檀尹的后一句。
檀尹微微一笑。冯殊平日里最恨有人说他“肤貌昳丽”“有沈卫之容”,今天穿了件墨色的狐裘,虽衬得容颜似玉,却也给人了凌厉难攀的感觉。
冯殊回过头来,见檀尹还站在原地,却是带了个极曦和的笑容。那笑容带了魔性一般,冯殊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道:“走啦,你手都凉了。你信中所说新收的小童子……元宝,他呢?下次你遣他过来就好。”
檀尹一怔。
冯殊的手,向来是极暖和的。而现在,这份暖意酝酿成了灼烧般的炽热,像火石燎原,从指尖点燃,瞬间就烧到了心脏,像是心脏在跳动,而每一次血液搏动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檀尹暗自调息方许后说道:“元宝的娘亲病了,我许了他假。”却是在说话间不动声色的把手抽了回来。
“哦,那你最近岂不是缺了贴身伺候的人?我倒是收了几个狄奴,褐发蓝眼稀奇得很,青长的几个力气甚大,还擅驾马,年幼的几个也是乖巧得很,转为送你可好?”冯殊说归说,却又牢牢地重新握住了檀尹的手。檀尹轻轻挣了挣,没挣开,倒也随了他。
“不必了,收了元宝也是因为看他年幼失怙,又是独子,实在可怜,我家家训便有‘不蓄婢,不收贴身子’一条,为了避免后人蠢笨得连衣服都不会穿。”却是冷笑一声又道,“呵,不遵循又如何,偌大的姑苏檀氏不也落败如此。”
“元宝并非你檀家家生子罢?只听说过童养媳,倒没听说过童养厮。”
“你又说什么怪呢,元宝仅七岁,倒也不算‘子’,磨墨的书童而已,你只当他是个长随罢。”
冯殊想起檀尹的身世,亦是家中独子,年少失怙不说,他娘亲生他时落了病,苦熬到檀尹序齿也去了。家中长辈更是去得早,旁枝又窥其家业咄咄逼人——撑掌家业的艰难自不必说。心中埋怨自己勾起了檀尹的伤心事,手上却紧紧地握紧了他的。檀尹冲他抿了抿嘴,轻咬着被冻得有些发白的唇——却是更发白了。冯殊心疼得紧,想把檀尹整个人都拥到怀里,吻着他的唇,把整个人都捂暖和了才好。
一射之地不过四五十步的距离,两人说话间不一会儿也就到了。榭楼里的修饰极文雅,进入后再隔了扇挡风的琉璃屏风,边角上的几只地龙都装了热炭,中间铺了几张极厚实的羊皮,羊皮上又有一处摆了张案桌,桌面垫了木排,上面支了个火炉,陶罐里咕噜咕噜地烧开了水。
席地而坐,两人面前的案桌上摆着一溜的樽壶,闻着味儿,澄酒桃花酒青梅酒黄酒竹叶青……皆俱有。冯殊惊讶道:“汤桶筛酒?你必然是可怜我在外只吃风沙喝不到好酒罢!”
檀尹烫了壶酒笑道:“葡萄美酒月光杯,十五胡姬独窈窕。还不快说说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我听门房的小厮说起,你又在制新的香了?可否一观?”冯殊饮了一口酒笑道。
冯殊郑重地递给他了一个用蜡封死了边角的攒金丝小盒,看着冯殊接过后说道:“这香却是越存越香的老货,也只剩这么点儿了,往后也不会再有了。留个百八十年,味道会更清韵桓久,你可别回家就点了去啊。”
两人边喝边说着分别这三年中的见闻,不觉已是明月当头。冯殊这才发觉夜已深沉,醉熏熏地起身准备回去。檀尹亦起身相送,大概估计冯殊是真的醉了,沉默半响后问道:“我一直想要问你,三年前为什么忽然就去了西域?走西域的向来是你二叔,之前一点风声都未曾听说,怎的就忽然换成了你?还……一去就三年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冯殊笑了笑。
在冯殊心中不知从何时起就埋下了一人的身影,只此一人。
冯殊决心去西域并且一去三年,最初只是为了逃避父母给他订下的婚约的任性而为,后来却是少年人的闯劲儿鼓动着他去闯荡,去出人头地。一千来个漫漫长夜,足以让他想清楚为什么迟迟不愿成亲,为什么常常思念那个神清骨秀的人,为什么别人都入不了自己的眼。
冯殊笑了笑,紧紧地牵住了檀尹的手。
“今天天色已晚,你……要不要留下来住一晚?”
檀尹说这话时眼观鼻,鼻观心,乌发和夜色遮挡住了他的脸,冯殊看不到檀尹的神色,极开心的拥住了檀尹,热乎乎的呼吸呵得檀尹自己也耳朵热了起来。
“好。”
复又补充,“几晚都行。”
年关事多,两人鸳鸯交颈、抵足而眠也仅此一夜。
冯殊翻着过年走礼的单子,上面并没有檀府。唤了管事回话,管事支支吾吾的样子冯殊看了就心烦。在冯殊自己的院子里,私仆、管事这样的心腹都是知道自己心思的,就这样居然都敢怠慢!冯殊越想越怒,正要发火,却见屋里的仆从管事都跪了下来,一直贴身伺候冯殊的小童哭喊出声:“公子……檀府的尹公子,他、他去年就不在了呀!”
“什么在不在的!我是问怎么今年没有给檀府走礼!”冯殊听了后怒不可遏。
“檀尹公子去年清明就……就去了!”小童从没见过冯殊发火的样子,被吓得嘤嘤直哭,一抽一噎地说道:“公子一别,不知檀尹公子查出身患不治之症,却不肯把族务交给旁枝,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把檀府旧宅托付给了公子你……旁枝有人就趁着檀尹公子制香辟谷后虚弱,把公子鸩杀了!很多人都看见了!出殡时……出殡时公子不在,大家都去了的!这事儿都闹到御史台亲自过问了!”
“狡辩!自己疏漏了事不肯承认,居然还敢咒人!”
冯殊觉得心里有些慌。忍不住怒骂了几句话后,拎着年礼又夹了那个装了香料的匣子往檀府去。
冬日里连迎面刮来的风都是萧瑟的,许是今年是暖冬,连檀府后墙新移的一排蜡梅都开了,空气中隐约有腊梅的香气,又像是檀尹新制的香。一晃神,冯殊甚至看到了在空气中浮动的香影,越往里走,越是百味陈杂,馨香中仿佛掩盖着腐朽的尘埃。
冯殊翻墙而入,院里半个人影都没有,清寂极了。冯殊熟门熟路地摸到红梅树下,香味格外浓烈,亦开得尤其鲜艳,花瓣一片片迎风而落,掉在无人清扫的雪地上就像滴落心头血一样,红得让人心惊。冯殊心里一颤。
檀尹果然在,就站在榭楼之上,背对着冯殊,像是在看着榭楼里新挂上的摆件。冯殊深吸一口气,道:“今天才知道府中那群小人居然没有往你这儿走礼,干脆我亲自来走这一趟啦!”
冯殊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有什么不同——却是香味顿时消散了个干净。方才还亭亭而立的榭楼,现在却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原本鲜花着锦的四周也变得颓圮,瓦当碎裂,屋檐布满蛛网,朝南雪化处流下灰乌的雪水。
馨香之芬芳已全数散去,掩盖不了的是落寞的荒宅。腐朽如尘埃。
“檀尹!这是?”
“我就要走了。真不想再此时见到你啊。”檀尹回过头,阳光下的檀尹竟然是脚不沾地,轻飘飘地立在半空,连身子都能透过光,“冯殊,珍重。”
檀尹的身子越来越透明,半响就看不见了脸,灰黑色的灰痂自脚往上攀爬,边攀边湮灭成极细碎的灰末,冯殊伸出手,掌心里什么都没有接到。灰飞烟灭,大抵便是如此。
灰飞烟灭,成就的是万物自然,唯独除却冯殊自己。
冯殊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灰蒙蒙的,天地万物自此全失去了颜色。
花无香味,食而寡淡,视之无色,思无所念,心无着落。
像是死了一样。
也确实是死了。
冯殊从怀中掏出一个攒了金丝的小盒,盒子里是泛着浅绛色的几片耳珰大小的香片,又从黄梨榻的暗格中摸出火石,小心地把几片香片点燃。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有着山岚禮泉的气息,又迷离易逝如夜昙、久恒缠绵似细檀,闻之仿佛让人得以弥生。
屋子里的蒿枝未散,香味弥漫间却是去了屋子里的黑鸦暝晦,于冯殊像是踏进了另一个梦境:月光从窗桕照进来,柔柔的铺在地上,像一匹银色的缭绫;又像一湾空明的清泉,泛着粼粼的光。
檀尹神清骨秀依旧,齐腰的乌发束了一半,穿着件毫无文绣的檀色直裾,未语含笑,就这样站在那绫缎、那泉流、那光痕的另一畔,跨过了时间和死亡,冲着冯殊伸出了手。
“上穷碧落下黄泉。”
冯殊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终于,又见到你了。
“荆琼横破,蒿碣昭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