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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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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两个爸爸。
在我五岁以前,他们为了称呼问题不知道吵了多少架。开始说让我一个喊爸爸,一个喊小叔,但他们谁都不肯让我喊小叔,争到最后当着我的面就撸袖子打架,打完了就倒在地上呼哧乱喘,喘完了揪着头发接着打。我常坐在小板凳上兴致勃勃地围观,围观完了就去房间里找跌打药膏。
现在想起来,我的童年也忒坎坷了点,好在我从小就会苦中作乐。
最后好不容易一锤定音,一个喊老爸,一个喊老爹。我又花了近半年时间分清楚他们俩。对于一个小屁孩来说,两个男人组成的双亲家庭,要辨认清楚谁是谁的难度委实有点大。他们都是同样英俊,同样温柔的男人,都炒得一手烂菜,都喜欢看球打游戏,都有一双骨节修长、温暖宽厚的大手。
他俩不比我好到哪去,喊一声“老爸”就屁颠颠跑来俩,抢着把胡茬往我的小脸蛋上扎。每到这时候,我就两粉掌拍过去,噼啪两声把他俩的脑袋左右呼开。
“唉,我们家女儿会不会长成女汉子?”老爹揉着脸担忧不已。
我们家并不富裕,可是我的衣柜里总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漂亮裙子,出门的时候总是别了满脑袋亮晶晶的发卡。我一直没明白两个大男人是怎么知道小女孩的穿衣潮流的,后来有一次他俩蔫头蔫脑地从派出所里爬出来,我不懈追问下才弄清楚的。原来是他们俩轮流去幼儿园蹲点,看到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孩就掏出手机一阵乱拍,然后再跑去百货公司按着照片找款式。就因为这事,他们被当成变态丢进派出所里去了。
我虽然爱他们,但是作为一个女孩子,有时实在觉得他们的生活习惯邋遢到令人发指——我们家整个一大学男生宿舍。几天不洗衣服,臭袜子到处乱扔,还给我挂到窗帘杆上去,当是晾咸鱼么?而且他俩都是狂热球迷,看球赛的时候那个闹啊,咚咚哐哐的,就差没挥着酒瓶往对方脑门上砸了。他们俩烟酒不离手,犯烟瘾的时候避着我抽,怕我吸二手烟,还算是有点良心。我说你们能不能戒掉啊,对身体不好,老爹就特别无耻地转移话题:“哎哟钟彦,你看宝贝儿多关心我们!”然后他俩就用胡茬往我脸上一通乱扎。
关于为什么其他小朋友有妈妈而我有俩爸爸的问题,我并没有问过他们。虽然那时我小,但下意识觉得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问题。一年级开了几次家长会,都是我老爹去的,但有一次老爹得加班,只好让老爸去。班主任问他:“孩子他妈呢?”
老爸说:“她忙。”
班主任又问:“那您?”
老爸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她小叔。”
老爸开完家长会,牵着我的手回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夕阳的光芒橘黄橘黄,温柔地把我们俩一大一小的影子拉长。我握着老爸厚厚的手掌,突然觉得特别难过。虽然我老是嫌弃老爸的臭袜子和胡茬,可是他依然是我心里头最帅气最温柔的人。而现在,这个人正因为不得不顶起了他最不情愿的称呼,而默默地伤心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踟蹰了半天,向他伸出双手:“爸爸抱。”
老爸愣了一下,叹息似的轻声笑了:“宝贝儿。”嗓音就像一阵又轻又暖的春风。然后他把我举起来,放在肩膀上。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合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长长的影子。
回到家的时候,老爹在门口蹲着,很愧疚地对老爸说:“我今天拼了命地赶进度,但是……”
老爸说:“没事。”他歪头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脑袋,“我们家宝贝儿懂事。”
老爸和老爹其实很少会肉麻兮兮的,也许是因为他俩都有点别扭,也许是因为真正相爱着的人,一个眼神丢过去就能让对方窝心。曾经有一次,我在厨房里给两个打游戏打得大汗淋漓的男人下饺子(啊,我坎坷的童年),一回头,看到老爸弯着腰俯下身,一手撑在沙发上,侧着头和坐在沙发上的老爹接吻。也就只触了一下,然后他俩分开,望着对方轻轻一笑,接着双双瘫在沙发上喊肚子饿。
我从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们,爸爸们也从来不提。我们一家三口像生活在一座孤岛上,固守着我们独特的秘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爱着彼此,爱着我,我也爱着他们,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是一个美满的家了。
◇◇◇
初中的时候,我第一次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却没想到他是个混小子。他偷看了我的日记,得知了我的心思,然后在全班面前大声地读了出来。我坐在座位上紧紧地攥着拳头,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我一直是个特别好面子的小姑娘,死忍着没有哭。第二天我假装生病没去上学,第三天也没去,第四天老师打电话来了,我还是没去。第四天晚上,爸爸们坐在了我床边上。他们也不催我去上学,像二人转似的胡扯了半天有的没的,见我硬是绷着脸不笑,不由得讪讪的:“宝贝儿,有什么想跟爸爸说的吗?”
我说:“没有。”
他俩对视一眼,都没说话。最后老爸摸摸我的脑袋,说:“宝贝儿,你就记住一句话,不管你以后走到哪,遇到什么,你永远都是爸爸的小公主。爸爸一辈子都护着你。”
老爹在一边补充:“是爸爸们。”
明明一直咬着牙强忍着,明明跟自己说好了绝对不哭的。可是在那种情境下,我一边在心里大声喝止,一边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
他俩看起来都有点慌,两个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呃呃”了半天说不出话,还在那猛搓手,又有点莫名喜感。最后还是老爹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呀宝贝儿,你别吓爸爸”,声音里还打着颤儿。
我抓着被子擤鼻涕,抽抽搭搭地把事情跟他们说了。最后一个音还没落下,就见老爹“腾”地站起来,厨房里抽了把菜刀就往门口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奶奶的小王八羔子,老子的宝贝儿都敢动,老子不把他废了老子……”
我吓得半死,听老爸说,老爹以前是真正一个混子,两把西瓜刀舞得虎虎生风的那种,遇到老爸才收心养性带孩子。就听老爸一声咳,把老爹刚拽开的门一拳砸关上了,淡然道:“子恒,你淡定。”
老爹持续暴走:“老子淡定个屁!欺负我家宝贝儿,老子剁了他喂二傻!”
顺带一提,二傻是我家的一条大肚子金鱼。原名叫二鲨来着,老爹一激动跑调了。
老爸不为所动:“再不淡定就给你泼冷水。宝贝儿,接盆自来水过来。”
最后我们终于安安静静地坐成一圈开家庭会议,老爹满脑袋的水,蔫蔫道:“你还真舍得下手泼。”
老爸先站阳台上打电话跟老师谈了谈,我蹲在椅子上帮老爹吹头发的时候,他从阳台走了进来:“宝贝儿,明天我们一块去接你放学。”
第二天早读,那个男生站在讲台上,声如蚊呐地念一份检讨。这份检讨写得情真意切,还重点渲染了我作为受害者的心情,搞到最后全班同学都感动了,原先抱着嘲笑心情的都朝我投来同情的目光,再纷纷转过去朝讲台上丢眼刀子。那男生念完了检讨,却愤愤横我一眼,可见这检讨肯定不是他写的。
等到了放学,爸爸们都来了,老爸在走廊上做了个手势,让我乖乖在座位上呆着,然后截住了从教室后门一溜烟跑出去的那家伙。
“喂,小鬼,”老爸说,“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男人,首先就得学会尊重女孩子。连欣赏自己的女孩都能肆意嘲笑的男人,还不如把自己的丁丁切了丢掉。”
那男生不屑:“你管我。”
老爹把老爸拉起来,说:“这年纪的小男生不用跟他废话,他听不懂。”然后他抬手把那男生的脑袋扳到了我的方向,再冷冷道:“看到那女孩了没?以后你要再敢惹她,上下学路上都小心着点。”
事实证明,这个年纪的小男生还真的很吃混子那一套。从此以后,那男生每次一见到我,转身就跑,喊都喊不及。
◇◇◇
我们一家非常和睦,但因为老爹和老爸是两个血气方刚不敢退让的汉子,他们也有摩擦口角,一般仅限于一起打游戏的时候,两个人卯着劲骂对方脑残手残技术渣,特别幼稚。
只有一次,他们闹得特别僵。
我记得是我在上高二的时候,老爸突然请假回了一趟老家,回来以后,整整沉默了一个星期。老爹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候在一旁陪他。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爷爷去世了。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特别压抑。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经常看到老爸和老爹对坐着,一人抽着一根烟,目光却不落在彼此身上。窗外的光线漫进客厅,映照着大片淡青色的尼古丁烟雾,和两个男人沉默对峙的身影。
这样的境况持续了几天后,我头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大姑——老爸的姐姐。她蹬着高跟鞋,手里挎着鳄皮包,眉毛画得又细又高,看起来很凶的样子。大姑进了家门,看都不看一眼给她开门的老爹,劈头就甩给老爸一句话:“玩够了吧该?别让妈后悔生了你这个儿子。”
老爸坐在沙发上,垂下的眉眼里全是苦涩。在我的记忆力,他一直就是一副淡然自信的样子,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恨不得把自己从这世界剥离出去般颓然。大姑把皮包往沙发上一丢,砸在老爸的大腿边上,然后接着说:“以前也就算了,现在爸走了,妈就剩下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你还舍得让她操心你?”
她见老爸不吭声,又说:“你以为收养了个女儿就算完成任务了?你当是自家生养的么?”
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直握着门把站在门边的老爹把门重重摔上了。他用力拉过我的手往我房间里走,大姑的声音还不依不饶地跟着:“哎哟,真要心疼,就少作孽……”
又过了快两个小时,我听到外面一声门响,大姑走了。老爹坐在我床边上闭了一会儿眼,起身要走出去,我拉住他哀求:“你别跟老爸吵架。”
老爹摸了摸我头发:“没事,我不跟他吵。”就出去了。
我慌得不行,扒着门缝往外看,就看到客厅里一片冷寂的白炽灯光下面,老爸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嘴里咬着烟,身遭浮沉着大片大片淡淡的烟雾。他就像是想把自己藏在烟里头,永远不让别人看见他似的,可老爹要把他拉出来。老爹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看了一会儿说:“钟彦,如果你已经累了,什么都不想说了,那你就什么都别说,在我们看不到你的时候走就行了。”
老爸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未灭的余烬燃烧着最后一根烟丝,吐出细细的烟雾来。老爸低低道:“我们以前约好的,走出这一步,无论未来境况如何,都绝对不回头。”
“以前,”老爹轻轻笑了一下,唇角勾得太勉强,勉强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以前咱俩天不怕地不怕,觉得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任何障碍都可以跨越,总以为自己可以战胜全世界。可是钟彦,到头来,是我们太自负了。我们一直在退让,对你的母亲,对我的家人,对那些让你不得不自称是‘小叔’的老师们——有的时候我他妈真想问一句,凭什么呢?凭什么别人都可以和和美美地相爱相守,我们却得小心遮掩着,连带宝贝儿出去玩,都要事先商量要是别人问起宝贝儿的妈该怎么回答。你说说看,钟彦,凭什么呢?”
老爸疲惫地合上眼睛,说:“子恒。”
“人活得越久,背负得就越重。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愣头小字了,一句话跟父母决裂就出门闯天下。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累了,就走。”
他们一站一坐,又无言了许久,老爸打开门出去了。我多害怕他这么一走就再也不回来啊,也悄悄溜出去,远远在他身后跟着。那时候已经深夜了,还飘着细细的雨,路上没有什么车,雨水就安静地拂洒在空荡荡的柏油路面上。我浑身都湿透了,一边悄悄地跟着老爸,一边在他后面哆哆嗦嗦地哭。路灯在雨水里雾蒙蒙亮着,照着我的影子,照着这条长长的马路,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到底在哪里。最后是老爸一回头发现了我,吃了一惊后看见我满脸眼泪,什么也不顾了,把又湿又冷的我拉到怀里去死死抱着。我抓着他大哭,语无伦次地说着:“老爸你不要走,咱们回家去……”
“宝贝儿,宝贝儿,”他不停摸着我的头发,声音哽哽的,“老爸这就带你回家去。”
回到了家,老爹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老爸把我赶去换干衣服,自己则坐在没有亮灯的客厅里,怔怔地看着老爹的睡脸。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爸也睡过去了,而老爹醒了过来,同样看着对方的睡脸,怔怔地。夜色已经很深,窗外昏黄的灯光正一盏一盏暗下去,他们也一点一点沉入寂静黑暗的夜晚深处去,只有雨水的声音淅淅沥沥地环绕着他们,经久不息。
我一直以为,就算是住在孤岛上也好,就算不被外面的世界认可也好,只要两个爸爸都在,我的家就是完整的,永远永远坚不可摧。但我忽略了,爸爸们的世界里不仅仅只有我。在我无忧无虑地顶着满脑袋发卡到处乱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咬牙支撑,将来自外界的所有不认可、所有敌意和白眼挡出去,哪怕心早已千疮百孔,犹然对我展露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
凭什么呢?
太难了。这条路太苦,想要走下去太难了。
大姑想让老爸回去,老爸一直不吭声,大姑一把抓住我就往外走,走下一层楼后果不其然见老爸追了过来。我们一起回了老家,一整个四合院的人都出来迎我们,投来的目光却充满了恶意和揣测。我就像一只弱小的小兔子挡在老爸身前,用力地握着他的手掌,好像这样就能够保护我的老爸似的。
奶奶坐在屋里,先看了老爸一眼,然后招手让我过去,问我的名字,喜欢吃什么东西,学习怎么样。接着又捏捏我的手,说老爸:“可怜见的,长这么瘦,有你这么养女儿的?”
大姑在旁边接腔:“男人心思不够细,这点比不上女人,没办法。”
我看见老爸垂下眼,知道他被伤着了,一句“你们能不能别这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又见老爸突然惊讶地看向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脱口而出了。
“宝贝儿,你还小,不懂。要是你有个妈妈……”大姑说。
“我马上就要成年了。”我说,“对,我没有妈妈,但那又怎么样呢?老爹和老爸做饭很难吃,臭袜子到处乱丢,喝了酒就打架,那又怎么样呢?我会做饭,会把袜子收起来,会在他们打完架以后给他们上药膏,这样就够了。我会记得我永远是爸爸们的小公主,他们一辈子都会护着我,这样就够了。”
我原以为我能像个大人一样冷静理性,至少在他们眼里别显得那么小孩子气,没有说服力,但当我想起深夜的雨里老爸的背影,想起他们是那样深刻地凝视着对方的睡脸,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哭着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两个爸爸。世界上没有比他们再珍贵的了,你们拿什么我都不换。我不要他们分开,不要他们离开我。”
最后我都哭迷糊了,也不知道奶奶对老爸说了什么,老爸又对奶奶说了什么,总之缓过劲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趴在老爸背上,老爸背着我一晃一晃地走,我抬头看到熟悉的建筑物,知道他是带我回家了。
老爹蹲在家门口,他抬头看着我们,片刻后微笑道:“你们回来了。”
老爸也微笑起来,说:“我们回来了。”
◇◇◇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离开了我们住的城市。爸爸们舍不得我,成天到晚给我打电话,电话里又不多说什么,只要我开开心心的。我离开了家,世界一下子变得广阔,结识了更多比爸爸们更风趣可爱的人,也有了心爱的恋人,渐渐就很少再往家里打电话了。再后来,我毕业了,在这座城市定居了下来。我跟恋人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结婚。
爸爸们风尘仆仆地赶来我们的城市。我第一眼见到他们,最先看到的却是他们的白发。
全世界最英俊最温柔的爸爸们,终于老了。
他们抓着新郎官猛灌酒,脸上总有种既欣慰又咬牙切齿的奇特表情。老爸拍着新郎官的肩,说:“喂,小鬼,敢让我们家小公主哭的话,有你好看的。”
老爹配合地露出凶残的痞子脸,差点没把新郎官吓跑。
等到举行婚礼了,他们牵着我的手,走过一段长长的,长长的红毯,要把我交到红毯尽头的男人手里去。我握着他们的手,恍惚间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穿着漂亮公主裙,满头亮晶晶发卡的小女孩,正活蹦乱跳地让他们牵着往家走;一会儿又变成了刚上一年级的模样,夕阳下一大一小的影子被拉得长长,像是要长到永远没有尽头的天边去;一会儿又是那个在夜雨里边哭边往前走的女孩子,一头扎进一个温暖怀抱里,让他牵着我回家去。
他们牵着我走了那么远,最终还是松开了我的手,让另一个男人牵着我继续走下去。当我回过头去,看到他们站在原地看着我,哭成了泪人。
但我们依然在一起。他们爱着彼此,爱着我,我爱着他们。我永远都是他们的小公主,让他们用一辈子来护。
路那么长。而我们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