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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雨丝细绵的一个春日,我在檐下置了张席榻,本意是常日聊赖,便己闲时观书所用,却不想那日书看到一半,倒有一双燕子飞了来,它们在半空里啁啾盘旋半晌,最后栖在了房梁上,探着脑袋你一言我一语像是歇在那里聊起了天儿。
      关外一住就是多年,风沙里可看不见这江南鸟儿的俏丽身影,我仰面瞧了它们许久,心上高兴得就像看见了一对儿久别重逢的故友——它们是想在我这里筑巢安家罢?如此一来,于我倒是更添喜乐了。
      鲜少有人光顾的僻静小院,此刻的大门却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照外边人那粗暴的拍法,才安好没几天的朱红漆院门非得毁了不可,我自廊下匆忙取了伞,一面小跑着去开门一面迭声应道:“来了来了!”
      门外头站着两个身披蓑衣的人,个子高些的训了身旁另一人几句,似乎也是嫌他将我的门拍重了,矮个子的人低着头,看光洁的侧脸,隐约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
      “姑娘,惊扰了。”门甫一打开,我还疑惑无措,正不知该说什么,那个子高些的人就立刻赔了一张笑脸上来,“敢问,您可是风四娘啊?”
      “啊……是,我是,请问您?”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阔脸浓眉,面相慈和,笑起来时脸上满是皱纹,我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要以如此恭顺的态度来对待我区区一介小女子。
      “是您本人就好了!”长者的笑容愈发亲和,他从怀里取了一件物什,避开飞溅的水花,格外小心地递给了我,“我家老爷听说您回了宣城,特别嘱咐我给您送上一张请柬,邀您过些日子去赴他老人家的六十寿宴。”
      我更是困惑了,低头打开请柬飞快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尔后不觉大悟,也甚是自责:“哦,是尉迟老太爷!您瞧我,真是太不像话了,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一桩事……”
      老者含笑,随后与我稍稍寒暄了一些府上的事,我这才得知原来他就是多年前那位回乡为父母守孝、而我一直不曾见过的老管家杨叔,我们说了一会儿子话,杨叔和小少年便要驾车赶回去了,临走前杨叔还不忘再多叮咛上一句:“风四娘,老爷时时牵念着您呢,到时您可一定要来啊!”
      我捏着请柬站在滴雨的门前,笑盈盈颔首承诺道:“怎敢拂了尉迟老太爷的意思?四娘得幸,劳他老人家记挂了。”

      隔月赴宴的时候,我不仅带了六坛难得的好酒,还特地送上了一柄嵌有碧玺和松石的羊脂玉如意,玉如意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桃果、蝙蝠、灵芝,象征着长寿多福,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从海外蓬莱捎回来给我的,据说出自于一位散仙之手,常年置于枕畔,的确能起到延年益寿的效果。
      我见到尉迟老太爷,老爷子身子骨还挺硬朗,依旧声如洪钟,他很喜欢我带给他的礼物,也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我,命人上了一个绣墩让我坐在近旁,就絮絮叨叨问起了我这些年在外的经历与见闻。
      “父亲。”
      笑谈到半中央时,忽然闻得一声轻唤,我半背对着来人,听着声音倒是很熟悉,一瞬间就莞尔想起来了,这该是长公子尉迟晏来了。
      我走的那一年,尉迟夫人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将满十九岁的小晏姿容甚美,很是俊秀,细细算来,他如今也二十有八了,虽然我知道尉迟晏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终归还是忍不住去想,九年多的光阴会在他的眉宇间留下什么样的痕迹呢?
      不知为何,在我扭头去看小晏的时候,我注意到老太爷的脸色好像忽然变得不好了。
      “孩儿祝父亲,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尉迟晏将礼盒递给了旁边的家奴,自己则恭谦地垂了眼睫,揽衣跪下,谨贺福词。
      长身玉立,风神秀雅,果然还是一副谪仙模样。
      隔了片刻,尉迟老太爷才说了一声:“好,我儿有心了。”
      “来,阿冕。”
      尉迟晏伸手搂过立在他身畔的一个小男孩,不知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那孩子就梨涡浅浅笑起来,任由尉迟晏拉他跪下,也有模有样抱起一双小拳头,清光莹亮的乌黑眸子直盯着上座的老太爷看,只是不见吭声。
      那是个玉雪可爱的四五岁孩童,一双墨瞳满溢灵光,他脸色非常白皙,梳着一个小小的童子髻,穿着宝蓝色的锦袄,小身板煞有介事挺得笔直,原是一副人见人爱的好模样,可我一看清他的本相,心却骤然凉了大半截,跟着就忍不住深深皱起了眉:尉迟晏一定是疯了……那分明是个莲藕化成的小人儿啊,我真不明白尉迟晏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灌注给那样的小东西!
      在我捏紧拳头的时候,老太爷淡淡说了一句:“起来吧。”
      尉迟晏弯了弯嘴角,容色艳绝:“谢父亲大人。”
      尉迟老太爷再也没开口说话,尉迟晏和小男孩起身后就一直站着,气氛真是说不出的沉郁和古怪,我轻咳一声站起来,故意热情地打起了圆场,一面假装讶然地指着尉迟晏一面回首对老爷子说:“这位一定是长公子吧?多年不见真是愈发俊朗了。”
      在我看来,尉迟晏根本就无甚变化——睁着眼说瞎话这我还真是第一回。
      “风四娘,”老爷子没说话,倒是尉迟晏没忘了我,冷冷清清望过来打了个招呼,“一别数年,您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像当年一样丰姿绰约、光彩照人啊。”
      我摸着脸尴尬笑笑:“哪里哪里,长公子说笑了……”
      低转头,目光不经意扫过尉迟晏牵在手里的孩童,我看着小男孩玲珑可人的模样,却是心中恨恨切齿、一丝一毫也爱悦不起来。
      “呀,风四娘!真的是你来了吗?”
      仓促间,我的双手已被人一把握住,猛然回过神来,转头就对上了尉迟夫人仍旧端庄秀婉的一张脸,她激动得像要眼中涌出泪来,瘦骨嶙峋的掌将我手覆握得更紧,我瞥了尉迟晏一眼,心下甜苦参半,夫人这还感念着当年我救小晏性命的大功劳呢,可惜小晏是一定不记得的了。
      尉迟晏见过了他的母亲,小男孩也朝老夫人躬身一福。
      适时,管家杨叔前来告知老太爷前厅客人们的情况,老夫人与我立于一旁,她瞧着我身穿浅堇的衣裳好看,忽就忆起房中有匹相近的缎子,因颜色鲜亮了些故而一直搁着,如今送我却是大好,于是便兴高采烈带着我离了花厅。
      我心中疑虑,走了一段路,借机问起了那个孩子的事:“老夫人,小晏牵着的那个孩童……”
      老夫人遽然一颤,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我搀着她的手,愁容中硬是挤出一丝笑意来,牵强得令人心惊。
      我不死心,进一步再问:“他跟小晏是——”
      “他叫尉迟冕,是我弟弟。”
      尉迟晏的声音陡然从身后传来。
      我脊背一凉,与老夫人一同回首望去。
      尉迟晏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手里牵着那孩童,兀然抛出这么一句话后,便低头柔柔笑着望那孩童,带着他往一旁的小道上去了。
      老夫人打发了婢子,等尉迟晏他们走远了,这才沉沉哀叹着用绢帕拭泪道:“别听晏儿胡说,那才不是我的冕儿……冕儿五岁故去之后,晏儿就不知从哪里抱来了那个孩子,自作主张安置在了莲池,那孩子根本就不是我们尉迟家的人,但晏儿不喜欢听见别人这样说……”
      我蹙了蹙眉头,猜想老夫人也并不知真相如何,也就不再多做打听,赔笑忙将话题转开,老夫人果然面色稍霁。

      是日,尉迟府张灯结彩,忙得不可开交,我寿宴吃到一半,随口编个谎离了席,故意趁着尉迟晏在招呼宾客的时候溜去了后园的莲池。
      真料想不到,昔日一览无余的莲池之上,现如今却盖着一座精巧的木雕楼。
      我拾级而上,伸手推开门。
      “哥哥——”
      许是听见了响动,那孩童欢欣不已,张臂扑来,然而一看清我非他口中呼唤之人,登时就停住了脚步,乌黑的眸子敛凝,白嫩的脸上显了怒容,稚声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你到别人家里做客,不知道不问而入是为擅闯、是为无理吗!”
      这小东西倒是机灵,一通训斥直叫毫无准备的我愕然呆住。
      “我……”想了想,我顺手先将门关上了,笑嘻嘻反问他道,“你不也是到这家里来做客的吗?怎么好意思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来教训我呢?”
      孩童一惊,神色骤变,尔后继续大声怒叱:“你胡说什么!”
      我一步步走近他,嘴角笑意生冷:“小东西,你应该觉察得到尉迟晏不是普通人吧?那你知不知道尉迟晏作为普通人死去之后,是我风四娘费心费力将他救回来的?”
      孩童面色一瞬变作惨白,不觉畏惧地往后退了几步:“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不小心看出了你是莲藕化身的人。”
      “噗通!”
      还来不及反应,几丝温凉的水花已溅上了面颊,我抬手擦了一把,拧着眉,心中不无懊恼:“小莲藕精,我又没说要抓你,跑那么利索做什么?”
      好一会儿,袅娜着水雾的温泉池中,亭亭如盖的荷叶下探出一个小脑袋,他犹自不信,往一朵出水才没多高的红莲花边靠了靠,小心翼翼问我:“你、你说的是真的?”
      我白了那水中瑟缩的小家伙一眼,瞥见一旁有竹躺椅,掸掸衣裳上的水珠走过去坐下:“抓了你我有什么好处?你是能泡酒呢,还是能炖汤?”
      孩童一呆,接着就不好意思咧嘴笑了笑:“也是,我道行这么低,与其吃我,还不如吃一支百年的山参。”
      他悠悠划着水,在离我三两步远的地方爬了上来,坐在空悬的木板上,一边拧着湿淋淋的衣角一边眨巴着潋滟的大眼睛转头问道:“我一早就觉得哥哥不是普通人,要不然他怎么能凭空创造出一个我来呢?那——风四娘,你能不能告诉我,哥哥他,究竟是怎么个不普通法呀?”
      我胸中略微一梗,默默有些喟叹。
      要说那尉迟晏,来头可真是不小,在堕入凡尘之前,他的名字叫云朔,乃堂堂昆仑国之太子殿下,打出娘胎那一刻开始,就是天生天养的金贵仙体,后来不知因何缘故触怒了天颜,被罚轮回十八世,辗转在下界摸爬滚打了千余年,他轮回劫受完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等我出生了、且能知仙神之事时,时光荏苒又是数千年过去了,昆仑太子的前尘往事终是成了秘辛一桩,加之云朔太子的亲爹昆仑王脾气不大好,众人对此事的态度就渐渐变成了一致的讳莫如深不敢重提,只是很久以后,这云朔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又很不安分地闹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某天风和日丽,四海八荒正一如既往的太平和乐着,昆仑王与王后的这块宝贝疙瘩,忽然就踏着祥云提剑寻衅到凤凰一族去了,寻衅倒不算多大的事,伤了凤凰一族的护卫们也只要昆仑王和王后肯腆着老脸登门赔礼道歉再送些像样的宝器便能化解,但凤皇没办法容忍的是,云朔那兔崽子竟然重伤了他的爱子凤垣!
      凤垣是什么人?再低调也是他凤凰一族实打实的太子呀!你云朔是昆仑国的太子了不起,我儿凤垣就不是皇位继承人了?且说这上古传下来的神族后裔,论资排辈,比神格、拼修为,就是昆仑王亲自给凤垣行了跪拜礼都不为过……凤皇气不过,直接去到天帝跟前告了御状。
      我离开祖洲的那一天,三师兄惨淡着脸送我去乘船,路上有两个提水的童子迎面过来,长舌谈论说,九重天上,天帝好一番沉吟,最后罚了云朔太子再去轮回三世,此三世每一世都是“少欢愉多悲戚”的孤苦命,且皆得熬过百岁之年,若是中途出了岔子殒了命,那就再添上一世,一世一世累加无尽……
      我听了,扬扬眉只觉得天帝的责罚来得好没有新意。
      尉迟晏,正是云朔轮回的第一世——
      十二年前,是我第一次来到山明水秀的宣城,我租了街角一个独门小院住,又像在别处一样,闲不住开始酿起了酒,有一天下起暴雨,有人敲我院门,开门一瞧险些没将我吓得跌倒,院外乌拉拉站了一票人,当先一名佩刀的男人张口就问我,可否借酒坊的外厅避雨。
      “酒坊?”我哭笑不得,怎可凭着酒香就断定我这居所是座酒坊?偏过头,瞧着外头两顶浇得透湿的轿子和轿子外个个落汤鸡似的丫鬟婆子,心却是顿时软下了,忙侧身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轿子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六岁的尉迟晏和他的母亲——前柱国夫人。
      一开始我也不知尉迟晏的来历,只是觉得他身上气息素净,较这城中少年,颇显涵养与贵气,面容亦甚为姣好,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尉迟夫人得知避雨处并非什么酒坊之后,十分真诚地向我表达了歉意,尉迟晏则在一旁品了半杯我刚温好的酒,他转头对他母亲说,这酒浓烈醇香,好似北方的酒,爹爹必定会喜欢,尉迟夫人听闻,也向我要了半杯来尝,尝完后目光立刻就变得很不一样了,她殷切问我道,往后愿不愿意每月给尉迟府送上两坛,酒钱可照市价的五倍给。
      有人喜欢我酿的酒,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自那以后,我与尉迟府结缘,每月不收一文一银,但却必定欣然往其府上送去三两坛好酒。
      数月以后,我终于觉察出了尉迟晏的奇怪之处,他不喜欢与别人打交道,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呆着,听府里的下人说,他家少爷自小孤僻,不喜言语,在先后养的两只幼犬都无故死亡之后,少爷就愈加沉默寡言了,常常独自走去莲池,一待就是整日——好端端的大户人家,生养出来的孩子竟然会是这个样子,我心底再惋惜也做不了什么。
      宣城一待三年,直到那一个雷雨深夜的到来。
      紫红色的闪电划裂天际,雷声轰隆不断,一阵阵的像是要照我的天灵盖劈上来,我在床榻上恼得辗转不能入眠,突然间纱帐外显出四个人影,我听到三师兄叫了我一声:“师妹。”
      一骨碌忙弹起来撩开纱帐,瞠目结舌便见着了四个人:我师父、我三师兄,还有他们身后那对衣饰华贵得有些过了头的……夫妻?
      师父咳了咳,开门见山给我介绍道:“风四啊,这两位是昆仑王与王后,他们来呢,是想拜托你救一救他们的儿子云朔,就是那尉迟府的……”
      “不是尉迟晏吧?!”我没来由地打了个抖。
      “聪明,一点就透。”师父眯眼夸赞,接着就连忙催促我说,“你快着些啊!尉迟晏想不通自戕了,再晚可救不回来!”
      ——唉,现在回想当时,我真的是有过想死的心,师父他老人家明知是天帝亲降的旨,抹不开面子拒绝旧交昆仑王与王后的诉求,就只得推我一介戴罪之身上前挡灾,好将自己和祖洲撇清干系,我黑着脸听王后好一番哭诉,说是云朔自打成年后就活得不顺畅,不是惹了这个祸就是遭了那个灾,罢罢罢,过去的事也不想多加追究了,就战战兢兢盼着他这三世能够踏实熬下来,谁知云朔数万年来过得惨痛无比,加之既定的孤苦命数,冥冥之中心绪已非一般的动荡,自懂事以来就看破凡尘迷障,脸上鲜少有笑,每每看尉迟晏那一双幽深藏愁的眼,直叫昆仑王后这做亲娘的心如刀割!
      我一向心肠软,禁不住王后泪落涟涟的哀求苦告,立时豪气干云天,披衣夺过师父手中的灵药就往外奔去。
      紧赶慢赶,其实还是晚了那么一步,我到时,屋中哭声凄绝,尉迟晏床榻边一地触目的红,微留身躯中的几许血也凉了,我惊愕住,心中一空,大有天地尽失之感,好一会儿才陡然想起另一个走险的法子,于是急忙让人将尉迟晏移到了后园莲花池畔……

      “风四娘?风四娘!”
      “啊?”
      孩童撅起小嘴,不高兴地瞪着我:“你发什么呆?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我忙道歉:“在,正听着呢。”
      “那你说吧。”
      “这……天机不可泄露,反正我是引了莲花的精魂去救他,他和普通凡人还是不大一样的,起码不会那么快变老。”
      小家伙听了却不见有什么失落,他眼珠子转了转,叹口气,撑着小脸对我讲:“其实不瞒你说,晏哥哥也是引了莲花的精魂来救我,不,是救他弟弟尉迟冕,就是在这个莲花池,一池莲花盛放的时候,他将血滴在尉迟冕的额头上,引莲花的精魂附上已死的躯体,恰巧那时有人在焦急砸着院门,莲花的精魂一下就惊散了,携着血气腾上空中,晏哥哥急得搂住尉迟冕,一颗颗的泪坠下来,那些精魂碎片顿了顿,继而全部扎入水中,然后就有了我,我是一截莲藕不假,但我的魂来得纯粹,你可不能像其他有眼无珠的人一样将我认作了妖怪!”
      这一番诉说竟叫我骇然,不知不觉沉默了下去:太可怕了……但这又怎么可能?尉迟晏竟然记得他重生时所经历的一切!
      我暗暗抚着手腕上的陈年伤疤,后脊背沁起了凉汗:“小晏他……为什么要救活尉迟冕,他对你说起过原因吗?”
      “听他喃喃自语过,说他自己总是一个人,好像独自活过了几生几世那么长,后来有了一个乖巧又爱腻在身边的弟弟,他看着他从巴掌大点儿长起来,看着他长牙,看着他一步步学会走路,看着他张着小手臂要哥哥抱,才渐渐知道有人陪着,是一件多么开心多么好的事情。”说着说着,孩童脸色一变,挥舞着双手接着囔道,“风四娘,你都不知道晏哥哥有多疯狂!他竟掘了尉迟冕的坟,将他从棺木中抱出来带回府上!当时整个尉迟府的人脸色都是青的,老夫人她都吓晕过去好几回!”
      我心中更加惶惶不安。
      果然,知子莫若母,昆仑王后一点儿也没说错,云朔太子的心绪动荡得几近崩溃。
      ——天帝啊天帝,人生漫长,孤苦以终老,这一把对于云朔太子来说,推得不是一般的凶狠!
      我心事沉沉,坐在一边不搭话,那莲藕小人儿就自顾自地说起了自他诞生以来的所有见闻,从尉迟晏造这一座温泉莲池,到亲自将他从小小的婴孩抚养到五岁,再到杖毙了府上最先私下议论他来历的数名下人……
      “风四娘。”尉迟冕坐在温泉池边,赤裸雪白的小小双足拨拉着水面,回首粲然一笑,“你一眼就看破我的本相,那你一定是神仙咯?”
      “神仙?”我哑然失笑,嘴角又不禁有些涩涩,“我不是什么神仙。从来都不是。”
      “那你是什么?”
      “一个凡人。一个看见过、听到过很多悲欢离合故事的凡人。”
      “骗人!我才不信。”
      “我自己信就足够了。”
      暮色四合时,我想到该离开,走到门口,回头望见木屋内光线昏暗,便随口问道:“天黑了,你为什么不掌灯?这样不会看不见吗?”
      “尉迟冕”站在门里抿唇一笑:“我惧火,如果一不小心让它们烧起来了,如我这样由草木塑就的躯体可就要灰飞烟灭了呢!晏哥哥的血与泪落在我身上,从那一刻起,我才有了‘人’的意识,所以我若被烧死,连魂魄都不会有。为了晏哥哥,我也应当小心翼翼地活着啊——你说是不是,风四娘?”
      我不知如何回应,最后只微笑着告辞离开了后园。

      七八日后,尉迟府再张罗一席春宴,请了不少贵戚美妇临府,我时运颇佳,得尉迟老太爷、老夫人抬爱,居然也挤进了受邀名单里。
      春宴上觥筹交错,我跟着一帮妇人在旁闹热,数次抽中罚酒签,推辞不过就喝到了酒醉微醺,后离开席座出去透气,闲步走到园中,不晓得怎么就卧倒在花丛中睡着了。
      迷蒙间觉得寒意料峭,睁眼醒来时,竟已是夜深,宴席早就散了。
      踉跄爬起,园中寂然,一轮不怎么圆满的月挂在空中,茫茫月色洒下,隐有几分萧索。我不辨方向,只好在园中瞎走,也不知来回饶了多少个弯子,忽然不经意抬头往远处望了望,这一眼出去,半天的火光和浓烟就闯入了眼帘来。
      ——火光和浓烟!
      ——着火了?
      心下一惊,脑中立时清明,站在原地急忙环顾四下,能大概猜到自己所在的方位以后,继而大骇,着火的地方该不会是莲池吧?那里除了一栋木屋可没有什么能烧的东西了!
      匆匆朝火光冲天的地方跑去,我一路都没有想过要呼救,只因我认为凭我一己之力完全能将火里的人救出来,多了闲杂人等反而碍事。
      然而,等我冲入小院,不觉就惊愕止步:“老太爷?老夫人?你们……这火……”
      “不错,这火是我让人放的!”尉迟老太爷用力握紧手杖,熊熊火光映照他狰狞的面目,“怎可能长得和阿冕一个模样!阿冕死了!是我亲眼看着重新葬下去的!屋子里那个,肯定是个不干净的东西!”
      “不是,不是的!他不是妖物!”我焦急为之申辩。
      尉迟老太爷一把掀开我,双目怒睁:“不管是不是,我尉迟家都不能再经受任何的闲言、非议!这五年来,一切都够了!”
      我悲恸不已,期许转圜余地,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人来:“老太爷,您不能不顾惜小晏啊!里面那个孩子,我看得出来,小晏是很疼爱他的!您让他死,岂非也是要了小晏的性命吗!”
      尉迟老夫人由两个婢子搀着,在旁哭啼不止,听闻我的一番话,哭声愈加疾痛。
      老太爷转头怒喝道:“哭什么哭!”
      我望着腾天火焰,不知屋内情形几何,心焦如焚,举步就要冲进去,清风错肩而过,我一愣怔,已有人先我一步冲上前去踹开了门。
      “小晏,危险!”
      眼见着整座火门倾颓坍塌,我尖叫着扑上去拉住了尉迟晏的胳膊,奋力将他往后拽。
      “阿冕!”尉迟晏与我双双摔倒在地,他爬起来,还要再冲进去,被老太爷命两人死死摁住,尉迟晏神态癫狂,泪落汹涌,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阿冕还在里面!我的阿冕还在里面!”
      我亦不忍,起身欲闯进火场,但屋内又有梁柱被烧毁落下,火海势烈,人所不能靠近。
      “阿冕!”
      尉迟晏突然剧烈反抗,我下意识忙张目往火中看去,只见浓烟渐渐散开,远远一个小身影伏在几案下——池面被倾注了热油,出水莲叶与花俱被焚毁,炎灼的热气使他不敢挨近水边——我心间一窒,泪水飞快泛上眼睫,双手紧握成拳依然抑制不住颤抖:火障炎烈,叫修为浅薄的他如何逃生!
      一双莹亮的眼定定遥望住我,那张原本充满恐惧的小脸一刹那舒展开,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被那无瑕纯净的目光望着,我忽然为此刻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愤欲死,眼中泪流落得更为迅猛。那明亮的眼轻转,落进漆黑眼瞳中的唯剩一人:尉迟晏。
      “尉迟冕”静静看着流泪哭叫的兄长,猝然抬手,一掌重重击向了自己的面门!
      “不要!”
      “不!”
      我和尉迟晏同时发出了凄痛的惨叫。
      尉迟晏声嘶力竭,一声呼喊后,面如死灰,不再挣扎。
      我掩住面,委顿在地,眼中灼痛。
      ——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尉迟晏就一定会去救他。
      可是,莲花精魂重塑的身躯,不能近火,更承受不了灼伤。
      左右都是活不成了,不如令尉迟晏亲眼目睹了他的死,好不再冒失地往火场里冲!
      “老爷、夫人,少爷他……”
      尉迟晏昏死过去,脸上雪白,人事皆已不知。
      “我的儿啊——”老泪纵横的尉迟夫人推开婢子,扑在尉迟晏身上号啕痛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是做旁人的看了也心酸难受。
      ……那一夜,我跪在春夜呼啸的寒风里,眼睁睁看着大火将温泉池上的木雕楼烧成一片乌黑的废墟,天将晓时,有人疾奔而来,请我前去内院。
      数名大夫摇着头迎面走过。
      小晏疯了。
      “醒来吐了很多血,什么话也没说,见人就是打骂……我、我没法子,只得叫人劈晕了他。”尉迟老夫人哽咽着,她哀怜抚摸床上披头散发安睡之人的额头,忽然起身朝我跪下了,“风四娘,求你再救我儿一回吧!”
      我坐在一旁冷声笑笑:“救?人是你们逼疯的,我拿什么救?”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哪怕是老身这一条贱命!”
      我莫名一震,如此的爱子情切,使我蓦然想起了昆仑王后。
      一世足有百年长,疯了也确实难熬。
      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以后被追究起来我也逃不开罪责,不如——
      沉吟良久,我一咬牙,自袖中取出了当初师父给的那一小瓶灵药,九年前没派上用场,不见得就是白给了一遭,我再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扯了个“秘制灵药忘忧散”的谎,差人端了一碗净水来,就屏退所有人,一面哀戚戚想着自己被逮住了以后的凄惨下场,一面灌药、施术是半点不敢马虎,就怕一个不留神前尘记忆洗不干净给云朔太子的后半生再添不痛快……

      清明过后,我最后一次拜望了尉迟府,尉迟老爷子和夫人到城西郊的庙里还愿去了,一个面生的丫鬟客客气气将我领到水榭上,尉迟晏锦衣华服风姿秀越,手里端着小碟子,正在投食水中的红鲤鱼,他转头看见我,嘴角弯弯绽露出一抹柔和的笑:“你来啦?这可不巧,我爹娘到庙里吃斋饭去了,明儿个才能回府。”
      春明景艳,四面风暖。
      平湖碧波,涟漪轻轻堆漾起,像极了一匹水润盈泽的绸缎。
      “嗯。”我望着空荡荡的湖面出神,心不在焉应了,继而又很快想起后来重新折回莲池时在水中捞起的一枚莲子,说来也怪,木雕楼被烧得面目全非,焦黑的木头坍塌在水里,那枚莲子伴着一捧清水,静静地躺在不起眼的瓷瓶碎片里,一丝一毫的损伤都没有,我低头翻找一通,废墟中的莲子被装在了一个小锦囊里,我把它递给尉迟晏,“这个,应该会开出非常美丽的莲花来。送给你。”
      尉迟晏腾了手来接,打开看了看,后将那枚莲子托在掌心里又瞧了好一会儿,这才温柔一笑,抬头对我说:“那好,等它开花,我一定差人去请你来同赏。”
      我摇头回他道:“我可不一定在。这里的冬天太冷了,我想去更南边一点儿的地方。东西一早就收拾好了,这一趟过来,就是为了辞行。”
      尉迟晏闻言有些失落,他叹了口气,只良晌后再问了我一句:“风四娘,你什么时候再回来看望我们呢?”
      “随缘吧。”
      “随缘?这二字通达。那,我也就不远送了,愿你在外一切安好。”
      “承您吉言,多谢了。”
      雇了一架马车往滇南去,出城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
      走过了很多的地方,看过了很多的景和人,但从来没有一次想过要长久地留在哪里。
      这世间上愚蠢的凡人,可以虔诚供奉着那些缥缈的、并没有太多机会显现在他们眼前救苦救难的神和佛,却独独容不下一条与他们稍有不同的生命。
      容不得小莲藕精,也同样会容不得一个风四娘——
      很久以前,因我在不周山下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九天上一道谕令传下,“消除仙籍、逐出师门”,我便辗转红尘身无归处,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我的容颜永远不会老去,而世人多有诛除异己之心,又焉能容我一介不老不死的“怪物”?哪怕我,只是一个单单会去关心自己酒酿得好不好、而于人畜全无相害的女流之辈啊!
      身后的城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繁华不减昨日。
      亘古长似的三世,个中滋味,唯有云朔太子一人能品了,然,不知三百年后,当他回忆起那一缕消散在天地间的精魂时,又将会有如何感想……
      高大气阔的城墙,渐渐在烟尘里远去了。
      我放下帘子,困顿地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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