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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藤真健司再见到牧绅一的时候,是在他29岁的一个安静的雪天。
      他们约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面。藤真有时差还没完全调整好,大清早的精神奕奕,踩着积雪一路慢慢地走过去。咖啡馆打工的女孩子正值换班前的半小时,整个人困倦得有点懒洋洋,看到他倒脸红起来,送上咖啡和三明治时也忍不住偷偷瞟了好几眼。他对她笑一笑,脱了外套慵懒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体味着久违的宁静。
      而此时离他落地日本不过72小时。他没有想到,自己第二个要见的故人,除了这十年来一直联系、帮他打点日本国内各类杂事的花形,居然会是高三之后再也没有任何联络的牧绅一。
      “他主动打电话给我问起你的事情。”昨天花形还在电话里开玩笑,“如果不是你告诉他的……那就只能说是心有灵犀?”
      “这不好笑啊,花形。”他板起脸,“所以你告诉他了?”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疑惑:自己回国的消息除了来接机的花形以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心有灵犀?他宁愿相信是高中时死磕了三年的老对手耍了什么手腕。
      然后他自己又在心里嘲笑自己:那人现在有什么必要来对自己耍手腕。不对,即使是在那段针锋相对的岁月,也从没有。
      一杯拿铁,他花了十五分钟喝完,之后又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在咖啡馆里发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姿态很催眠,他睁着眼睛,大脑却陷入了近乎睡眠的空白,凝视着周末早晨稀疏的行人匆匆走过.
      在美国的这些年总是忙,偶尔的空闲也大多和雪天有关:飞机停飞、大雪封路,他在自己的冰箱里塞满一大堆食物,然后端着热饮望着窗外发呆——就和现在做的事情一样。他没有人可以等,那是在美国。他有同学有同事有篮球队的队友有交好的伙伴。但是他没有可以等的人。
      现在藤真在等人,在他回到日本的第三天。他不困,可是大脑死活发动不起来,就好像踏上这个国家的土地开始时间就停止了一样。是时差对身体的影响吗,他不知道。咖啡馆里放着谁的歌,醇厚的女声悠扬地环绕,他没听过。
      雪渐渐小了,停了。他不知道牧绅一会以怎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也许没有任何改变,他略带恶意地想,那家伙在高中时就有着一张超前十年的脸……
      然后藤真健司看到了那个身影。没有撑伞,穿着常见的纯黑呢绒大衣,同样纯色的灰色长围巾,暖暖地挡住风雪的寒冷,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心。肩头落了几片零星的洁白,渐渐地淡了,融化了,洇进柔软的料子里。男人脚步迈得稳,落地并不轻快,说沉重也算不上,沿着略有坡度的人行道缓缓走来。落地玻璃窗将寒冷和街道上的人声隔离在外,他坐在沙发里,没有任何征兆地,一眼认出。
      呆呆地凝视着,耳朵里飘进歌词,分辨不出词句。
      这是藤真健司离开日本后的第十年。他回到了故乡,坐在陌生的咖啡馆里,喝了两杯咖啡,发了两个小时的呆,看着雪从天上落。
      然后,和牧绅一重逢了。

      花形接到牧电话的时候,虽然表面上只是愣了一秒钟,其实在心里整整犯了半小时的糊涂。
      当然,不是说他不记得对方是谁——开玩笑,神奈川高校篮球界的帝王,翔阳最大的敌手,总是压着藤真一头的牧绅一,怎么会是能被轻易忘掉的人物。花形和牧的接触仅限篮球场上的传言风闻,甚至都没能亲自交上手,自牧引退之后就更是毫无印象。按部就班地上大学、就职、结婚生子,花形自有人生轨迹要去实践,和去了美国留学的藤真倒是一直没断过联系,可这无论如何和牧绅一也没有关系。
      因此,听到电话那头的人有礼貌地报上姓名,花形一边客气地应对起来,一边迅速调出脑海中一切关于此人的所有零星消息。
      牧绅一是花形透所认识的人中和篮球关系最密切的人。作为当之无愧的全国级高校篮球明星,牧在大学联赛里也相当活跃,毕业之前就被预定,之后顺利加入了国家队。优秀的先天条件加上后天的努力,前途无可限量——本应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很久没关注篮球的花形被藤真一个越洋电话提醒了,才注意到牧绅一已经因伤退役,之后从公众的视线里消失。藤真在电话那头似乎是有点生气,说花形你帮我查下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花形问你很关心这个?藤真反问说你不在意吗,明明是走得那么一帆风顺到让人嫉妒的人……
      是在闹别扭吗。花形默默地想。在美国的这几年,多多少少让藤真变得比高中时代更坦诚了些——尽管只是表面。
      牧绅一退役的直接理由是脚踝的多次受伤。非要上场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彼时的牧已经是国家队的一线球员,在整个队伍中具有相当的重要性。然而这伤痛犹如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便会炸开,将牧的运动员生涯彻底化为惨烈火花。
      而牧决定退役。
      面对伤病,他选择放弃。
      退役后的牧绅一没有新闻价值。没错,在篮球运动人气低迷的日本,纵然是国家队队员也不过就这么一个待遇。花形不得不动用人际关系,几经周折才打听到牧如今成为了某二流大学篮球队的教练,生活平淡。他把这些情况告诉了藤真,之后他们之间便再没提起过这个话题。
      至于藤真,花形想,大概他也是赌气吧。藤真在美国的日子不算难过,但再怎么夸张也说不上称心如意。他的体格在亚洲人里都算是劣势,何况在NCAA。大学期间他90%的时间都在饮水机旁看着,毛巾都挥不了几次。偶尔的几次上场,表现算是“以这个身体素质来说不难看”的程度——原话引自大学校报篮球版。大学毕业以后,藤真就离开了球场,加入了某家跨国公司老老实实地工作,至少在花形的概念里,现在篮球对于藤真只是一个业余爱好。
      半年前藤真和他联系说准备回国发展,花形不知为何很高兴,当即就揽过了帮他找房子的各类繁杂事项。他们之间也确实不需要客气,藤真笑着说回国请你吃饭。——结果诺言还没来得及兑现,就接到了牧辗转打来的电话。花形的第一反应是莫非牧知道藤真回国了?否则这时间点未免掐的太巧。直到他说了藤真昨天刚回日本时听见牧不带遮掩的惊讶,才知道还真的只是巧合。
      “有急事想和藤真联系吗?”虽然有点懊悔自己说漏了嘴,不过既然已经说到这一步,花形索性放下了那点翔阳副队长的矜持,大方问,“要不要我转达?”
      对方犹豫了一下:“不,急事倒是没有……我能直接和藤真联系吗?只是,有空的话想叙叙旧。”
      花形沉默了两秒,然后无可奈何似的爽朗笑起来:“当然可以。”——有什么理由不可以。
      在把藤真的日本手机号给了牧以后,花形抢先拨了个电话给藤真说了这事。藤真正犯困又不能睡,整个人思维反应略慢,听花形说完了这事才慢吞吞地说哦。花形有点不放心,强调一句牧之后可能会打电话给你,你打算和他见面吗?藤真说那就见见呗。然后冷场几秒钟,藤真在电话那头又打了个哈欠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花形说没事了,然后按下挂断键。
      藤真其实听出了花形有些不高兴,但他装作不知道,只是放下电话时低垂的眼睫透露出落寞。
      他和花形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出国之后和高中时代的朋友联络渐渐少了也没有影响到他们两个。但是他没有办法和花形说他其实一直很在意那个拦在他乃至整个翔阳面前的人,在网络尚不发达的年代通过各个渠道关注着牧绅一的事情——你看,连退役这件事都是他比花形早知道。
      他说不清楚理由。是羡慕吗?是嫉妒吗?是在NCAA一路坎坷最终只能放弃的自己对于进入国家队的他的憧憬吗?……似乎都不是。这情绪太复杂。聪明如他也只能摇摇头,逼迫自己不去想太多。
      牧的来电半小时后才打过来,藤真暗自腹诽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蹭了,一面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接起电话:“我是藤真健司。请问哪位?”
      “牧绅一。”男人低沉的声音随着电波传到他耳边,“好久不见了。”
      藤真一时没答言。他眯起眼睛,有点怀念地想,没有变……牧的声音。他不问“还记得我吗?”,直接报上名字,那么笃定地确认他肯定不会忘记。
      而他确实不会忘记。
      “好久不见。”他微笑,“牧。”

      牧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得知藤真的近况。藤真前去美国留学是在他大一的夏天,当时的他正在打大学的夏季联赛,直到秋天才从神那里得知了那人已经飞去大洋彼岸。
      因为很早就从本人口中亲自确认要去留学的消息,所以意外倒是丝毫没有。他不是翔阳的球员,和藤真私交普通,并未熟稔到足可以前往机场送行的地步,藤真没有通知他也情有可原——就算通知了也赶不回来。所以听了神的闲聊,他点一点头,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个总是好看得过分、一出场就能引起震耳欲聋的尖叫的对手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黑人中间的样子,然后笑着叹口气,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篮球之国·美利坚的国土。
      愿你在那里一切顺利,藤真。
      牧自己的人生以26岁为分界点,划出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26岁之前,他是篮球的帝王。优秀的身体条件,刻苦磨练出来的技术,良好的意识,还有比什么都重要的,对于胜利的无穷渴望和堂堂正正击败对手的自信。从没有人用天才或是类似的字眼来形容他,他的辉煌里没有那种充满灵气的词语。每一个球、每一场胜利都脚踏实地地赢来,即使输球,也不让人觉得他是败者。
      26岁之后——26岁之后,他是大学校队的篮球教练。勤勤恳恳认认真真,领着普通的薪水,带着一群爱好篮球的学生们努力在大学联赛里尽可能地打进十六强。
      一开始的时候,周围有很多人惋惜。交情不错的队友,工作上的同事,一大群泛泛之交……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本来篮球在日本也只够得上边缘项目,牧绅一这个名字在公众面前迅速褪去存在感。好像是一夜之间,他的生活被大片空白填满。他没有工作,没有事业,半年后和妻子办妥了离婚手续,年方三岁的可爱女儿咯咯笑着蹭了蹭父亲的满脸胡茬,浑然不知这将是眼前这个男人同自己居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最后一夜。
      他离开了东京,回到藤泽老家,自己租了间朴素的公寓。早年的积蓄算不上富豪,维持一个单身汉的开销总是绰绰有余,可他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海南当年的教练高头力找到这个自己篮球生涯中最得意的爱徒,无言地拍拍他,问接下来打算怎么样?你去做个评论员也还满够格……牧笑着婉拒了教练的好意,最后还是自己去找了现在的工作。本来以他这个年龄资历要当教练确实太年轻了点,这种时候老成相貌就显示出好处来,和校董事见面时一群老头硬是忘了眼前的人还是30未满的毛头小子,只觉对方又稳重又可靠又诚恳,齐刷刷地点了头。
      回到藤泽之后,当年海南的那些人偶尔也会来见个面吃个饭。武藤已经在海外做区域经理做到风生水起,高砂老老实实工作也好歹混了个课长,最近似乎又要被派到青森去,神大学读的是心理,工作地点离他最近,也是来访次数最频繁的一个人。而当年崇拜牧崇拜得要死的清田,一次面都没有露过。神说,信长大学时家庭出了变故,后来半途退学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牧无言以对。他那一刻痛恨自己居然对这些往事从不知晓。神看着他说:“给信长一些时间。当他觉得可以来见牧前辈的时候,他一定会来的……给他一些时间吧。”
      神还是叫他前辈。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淡然可喜,和高中时代没什么差别。牧刚搬到这里的时候一大堆杂务,神帮了不少忙。好不容易把房子弄得能住人了,牧也就懒得再继续打扫了。就这样,直到29岁的一个冬天,他下定决心要把小房间里的杂物整理出来,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收拾了半天,从积灰里扒出几十本旧杂志。其中一本是93年神奈川县的篮球周刊,封面上有两个很眼熟的人,旁边写着十一个大字:
      神奈川高校篮球·双璧时代。
      牧拿着那本杂志,在满地狼藉里坐了很久很久,然后起身打电话给神,问他知不知道藤真最近的消息。神在电话那头不吱声,也没问他怎么会想起这个,最后说我去查查看,四十分钟后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说直接找花形透吧。
      结果花形也好神也好,谁都没有对他想找藤真这件事表达出惊讶——十年未见,一次联络都没,突然之间一个辗转了好多人的电话打过来,就像昨天还在见面一样,连牧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诞。可是花形只是平静地告诉了他藤真昨天刚刚回国,戏剧化程度让牧越发感到诡异起来。在收到花形发来的短信后,他又犹豫了足有半小时,才拨通了电话。
      交流很短也很顺利。藤真很爽快地答应了叙旧,约定好在某个咖啡馆见面。牧怀着“真是不真实的一天啊”的心情跑去睡觉,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时发现世界已经无声转为银白。他看了会儿雪景,拣出几年前常穿的大衣,围上围巾出了门。光亮可鉴的电梯门倒映出他的身影,依然高大挺拔,没有一丝沧桑模样。
      自己今年几岁来着?他想。啊,29岁。
      原来才只过了十年。

      藤真回日本是为了扩展公司业务。他两年前从原先那家跨国企业里跳了出来,自己开了家公司,在本地稍微站稳了脚跟就开始回国拓展市场——其志可嘉。牧对商业流程一无所知,笑着问一句那你的公司做什么的?藤真眨眨眼,回答,运动福祉和康健方面。
      “……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行业?”
      “我在大学修过运动康复方面的课程,”藤真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一下,说话声音有些含糊,“当时只是为了打球受伤后自己也能处理……队医是个讨厌的大胡子。”
      牧忍不住笑出声来。藤真那个抱怨的口气活像个小孩。果然这几年下来,翔阳那个冷静自制的学生监督褪去了光环,更接近牧初识他时骄傲纯粹的本初形象。
      藤真看着微笑的牧,也弯起了嘴角,默默地把最后一口沉淀下来的苦涩咖啡喝掉。他没说出来的是,那个讨厌的大胡子还是个双性恋,自称第一次见到藤真时就一见钟情,后来几次身体检查未免有点动手动脚。藤真起初并无警觉,见他手都摸到大腿了猛然醒悟过来,当场一脚踹在对方胸口上摔门而出。对方倒也知错,自那之后就没再有任何骚扰行为,但每每见到都难免尴尬,一双蓝眼睛像受惊的鹿,蹦跳着从藤真身上移开。藤真气愤了一段时间,之后渐渐听说了那人的传闻,是个忠厚的老好人,工作这么多年没出过差错,性取向也只有几个认识很久的人知道。他的老朋友好像得知了这事,私底下来找藤真道歉,说对不起,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他是真的喜欢你,觉得你像个天使。
      藤真痛恨这种说法。队医的愧疚软弱让他无法再发火,只好想尽办法远离,对人对己都好。
      那个时候他就选修了运动康复课程,工作后也参加了好几次这方面的志愿活动。少有的上场保证了他没被肌肉强健的人种伤到严重地步,但他见过很多类似的人:跟腱断裂,半月板撕裂,应力性骨折……有很多人因此结束了自己的运动生涯,他们中不乏前途光明的青年。
      运动,有时候公平得残酷。
      藤真决定开公司时惊掉了周围一群人的下巴——开玩笑,没那么夸张。他利用自己做志愿活动时积累的经验和人脉,从小型社区运动活动入手,一点一点把公司撑稳,小心翼翼地扩大。和他一起打拼过来的几个同伴很不理解他为何在此时要回国:“公司还很需要你啊Kenji。”Carl带着德意志人天生的严谨认真同他讲,“或者进军亚洲的计划可以往后延一两年……”
      “并不是这样的Carl。”他对着这群风雨同舟的伙伴也很坦率,“我从最初注册公司开始就一直想要把公司的理念推广到日本去。另外,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回到我的国家。”
      My Country。
      这个单词说出口时藤真自己都觉得有点恍惚。牧坐在对面看他,眼神有点像Carl,他只好笑一笑,转移话题:“那你呢牧?这些年过得好吗?”
      话一出口就在心里嘲笑自己。好吗?一点都不好,自己明明都知道,还装得一无所知,非要逼着对方把这层伤疤揭开。
      牧犹豫了一下:“不坏。”
      男人的笑容淡淡的,落在他眼里却烧灼了眼睛。藤真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视线:“结婚了?”这句不是明知故问,他是真不知道。花形没提到他的家庭情况。
      “已经离婚了。”牧缓缓转动着杯子,“退役后没多久。”
      他哦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反倒是牧笑着问他:“倒是你呢藤真。现在还是单身?这么优秀的条件,真的不考虑家庭问题么。”
      藤真耸一耸肩,这个动作就带着美国一种特别的洒脱劲儿:“我觉得这样挺好。”
      牧哈哈笑起来,厚实的胸膛起伏着,发出低沉柔和的笑声。藤真很乐于听见他这样放松的笑。
      花形帮藤真找的公寓在多摩川附近,离他们约定的地点很远。一起吃了午饭以后,两人步出餐厅。牧正想着是不是就在这里道别,忽然走在前面的藤真若有所思地停住脚步问:“这附近……以前有个篮球场?”
      牧愣一愣:“你怎么知道?”
      藤真不答,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快步走过去。远远就听见篮球落地的声音,偶尔有喊着传球的声音,牧还听着耳熟,隔着铁丝网一看,是自己队里几个球员。显然学生们也没想到自家教练会在这种天气出来,面面相觑之后老老实实地说教练好。藤真在旁边颇为有趣地看着牧皱着眉头问要练习为什么不去部里?一张脸沉着很有威慑力,可对年轻气盛的大学男生来说效用不大。最高个的吉野抹抹汗,说话很直接:“在这里没人看着。”
      牧的眼神黯了一下,藤真在旁边看得分明,驾轻就熟地岔开话题说隔壁有家拉面店,又便宜又好吃,运动完了可以去那里补充能量。学生们一下子笑开了,吉野用手肘捅着另一个略带腼腆的男孩子说那就是他家开的,藤真惊讶地扬起眉毛,说那可真是……承蒙照顾了。牧好奇地问你经常去?藤真点头:“你大概不记得了……以前国体合宿就在这附近。那时候一个人来这里练投篮,饿了就会去吃东西。”
      学生们稍微有点冷场。他们意识到了面前容颜精致的男人不是普通人,要辨认又实在毫无头绪,只好尴尬地站在一边不吱声。牧看出了他们的窘迫,又嘱咐几句就以眼神询问藤真是不是走了?对方看懂了,又和学生们道了个别,转身离开。走出两分钟后藤真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问,你们队里有什么问题吗?牧沉默一会儿:“现在的篮球队不像当年……队里派系什么的,挺麻烦的。”
      “连你都解决不了?”
      这语气像是有点在责问。藤真心想这其实算是交浅言深了,牧根本没法回答,但话已出口没法收回,而且他也不打算收回。牧抬头望望云层逐渐散去的天空,忽而笑道:“国体合宿时吃面的事情你还记得,记忆真好。”
      其实不是记忆好,藤真在心里回答,只是在美国的日子,他没有太多其他回忆可供反刍。
      他们沿着道路慢慢走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直走到藤泽站附近终于无可挽回。藤真伸出手来说能再见面挺开心的,以后保持联系,语气克制又礼貌。牧说突然打电话给你不好意思……有事联系吧。然后他们相视一笑,藤真转身向车站内走去,牧在他背后目送了几秒,自己也准备回家,却不知那人上了二楼,从窗子又下意识地望了他几眼,这才买票上车。
      坐在电车上,藤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直觉地感到牧变了,不再拥有当年神奈川帝王的气场,那种让他又恨又渴望的霸道没有了。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学校队教练,甚至都不能压下自己队员的纠纷……藤真闭上眼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心里又冷又涩,忽而又想起当年他站在场边看着大学的队友们在赛场上拼搏厮杀,而自己连承受其中十分之一的冲撞的资格都没有时,那种格外灰心的沮丧。
      他离开NCAA时花形对他说,这不是放弃。你只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没有错。
      对的,这没有错。
      可是那个时候自己在乎的并不是对错。他恨自己无法把这个“错”变成“对”。就像明知道四次冲击神奈川第一都被挡下不是藤真健司和牧绅一的差距而是翔阳和海南的差距一样,他还是不能不渴望着,终有一天能打败那个人。
      他潜意识里相信着那个人是永远不败的,所以才想超越他。

      “有事联系”当然是一句客套话,牧没有想到藤真把它当真了——美国人在人际交往上的直率稍微有点过头。一如事先预料的,运动康健的概念在日本远不够普遍,藤真要拓展市场比在美国要艰难很多。原先的“从社区入手”的路子很难铺开,一段时间的焦头烂额之后藤真决定转换方向。他也不给个缓冲,一个电话打给牧,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校队要不要配备专业的运动康健服务。牧一时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以后忽而又觉得极为好笑:做生意到我这边来了?
      他觉得藤真的理念没有错,但相对于目前日本的运动社团来说确实有点太……高端?难以铺展?“我们有校医。”他回答。藤真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校医是面向全体学生的,而运动受伤是另一码事。现在的学校运动社团全靠教练和学生自己判断和保护身体,等到真的出了问题往往已经来不及,接下来只能直接送到医院躺上那么几个星期。牧你自己又不是不明白,受伤对一个运动员来说是多严重的事,越是年轻的时候——”
      他忽然一下子停下来。牧听见他略微明显的呼吸,过了几秒钟开口:“藤真,你知道我的事情吧。”
      “……”
      “上次见面时我说了退役,你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牧声音平稳,“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
      “……”
      牧叹了口气,换了话题:“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校董事要考虑投资成本,在他们看来学生社团活动并不需要这么专业的团队。我们学校也不是全国级的强队,篮球部的影响力不大,我可以帮你去和校董事提一提这事,但不能保证结果。如果你真的想要从学校里入手,我建议你可以去八强的学校。”
      “……”
      “……你在听吗,藤真?”
      “……在。”
      他无意识地抿起嘴唇,懊恼于自己不能强硬起来。似乎面对这个人,他总是不自觉地变得不自信,不知道这是否是高中时代的后遗症。听到他的应答,那边似乎松了口气,表示会先和校董事联系一下,有苗头了再联络。藤真点点头,放下电话前终于还是客气了一声:“麻烦你了,牧。”
      那边轻轻笑起来,他问笑什么,那边回答:“总觉得你变了不少啊,藤真。”
      这人做事总是靠谱的。过了一个星期,牧打电话过来说约了董事会某个老头子吃饭,接下来看你的了。对于陷入僵局的藤真来说这不啻于雪中送炭。当晚特意整理了一番之后去赴约,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同样西装革履陪坐的牧,藤真一时有点想笑。老头子倒没有官僚主义的臭脾气,端着杯酒十分熟稔地叫他“藤真君”,眉眼里一副欣赏模样。藤真想以前见过吗?茫然的眼神转向牧,但见脱了西装挽起白衬衫袖口帮老头子倒酒的男人轻声说,你还记得越野宏明吗?陵南的后卫,和仙道很熟。
      他努力想了半天,终于从层层记忆之下刨出了那个孩子模糊的脸庞。老头子哈哈一笑,分明也不在意,挥了挥手说宏明是我孙子。
      这个世界真小。
      老头子自己也爱看球,因为自家孙子打控卫的关系,对那几年的高中控卫简直如数家珍。神奈川双璧一左一右陪他聊当年盛况,湘北的宫城,陵南的越野及仙道客串,还有全国级不可撼动的深津一成。老头子笑问牧君你是和深津对过的,感觉怎么样?牧泰然自若地回答:
      “强者。”
      酒过三巡切入正题。藤真提起高三那年翔阳的失利,被老头子打趣听说你还哭了?坦然点点头:“那时候觉得太遗憾了啊,高中就这么结束了。”
      “没能打进全国大赛吧。”老头子晃荡着酒杯。
      “嗯。”不动声色地开始铺垫,“当时我还是翔阳的教练,结果各种失误。事先没有认真调查对手,没有针对比赛做出详细的战术指导,莫名其妙地妄自尊大,对着国中的MVP也采取不了有效遏制手段。——没记错的话,是叫三井寿吧?”眼神询问地向牧飘去。
      牧淡淡一笑,知道这是在寻求助攻:“嗯。国中时很厉害,进了湘北以后受伤,伤好了不知为什么就没回去反而成了不良,荒废了……后来上场体力一直都是硬伤。”
      两个人的言语传球在老家伙眼里有什么看不出的,轻轻一句话就转移话题:“藤真君遗憾的不光是不能打进全国大赛,更主要的是没机会打败牧君了吧?”
      藤真的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老头子满不在乎地“啯”一口闷完,听见藤真忽而清朗起来的声音。
      “是的。”他非常清晰地回答,“我最想要的,就是打败牧绅一。——直到现在,也是。”
      那天的酒喝得甚是有效率。老头子一人干掉了一瓶烧酒,酡红着老脸拍着藤真的肩膀说有志气,然后熏熏然被自家司机塞进车子里一路疾驰而去。藤真的酒量浅,硬撑着陪老头子到最后,好歹还记得自己的正事,认认真真地把自家公司的服务推销出去,接下来只能等对方的反应。牧喝得最少,人最清醒,见藤真死撑着还要自己回去,出门时一个踉跄差点被绊倒,无可奈何地提着他的肩扶起来往自己身上一搭,扬手叫了出租。
      一上车藤真就垮了,白皙的脸被酒精烘烤得晕满粉色,皱着眉头坐都坐不稳,牧只能把他的头搭在自己肩上。好在醉成这样既没吐也没胡乱说话,整个人安静得像是睡着了。牧不知道藤真家的具体地址——就算知道,大半夜的打车从藤泽到多摩川简直是作死,想了想就让司机直接开回自己的公寓。下了车他把喝醉的人一步一步拖回家里,扔到床上把外套脱了盖上被子,自己找出厚毯子去沙发上对付一晚。
      第二天牧先醒,进卧室去看一眼对方情形如何。但见那个人衬衫皱成一团,整个人乖乖地陷进厚被子里,睡得简直像要死过去。他试了试额头温度,确认晚上没着凉没发烧,可能因为手冷惊动了对方。藤真眼睫动了动,他以为他要醒了,然而对方眼睛都没睁,像是下意识地拽过那只手,往被子里拉,手背被轻轻搁到他的嘴唇上。
      牧忽然想起女儿,也喜欢捏着自己的手睡觉,好像那样就能把全世界抱在怀里。
      ——可藤真健司你几岁了啊。他哭笑不得地想。
      他蹲下来,任由那人捏着自己的手。藤真的睡脸很好看——当然他不管什么脸都很好看——褐色的额发从额角滑下,露出那道时间久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的伤疤。快三十岁的男人了,脸庞饱满如少年,一点看不出岁月痕迹,仿佛时光不能损伤他分毫。他的手被他捏在手里,呼吸暖暖地喷在手腕上,就像女儿有时候撒娇说,最喜欢爸爸了。
      那个时候他哄女儿睡觉,说爸爸哪里都不去。
      睡吧。我哪里都不去。

      藤真自己都没想到OFFER这样就能下来。牧在电话里告诉他,董事会愿意先双方合作一年试试看,语气比较淡然但事实足以振奋人心。他强行抑制着内心激动和牧确定了见面时间,然后拨了Carl的电话报喜。德国人喜悦冷静的声音被听到这个消息的美国人夸张的起哄给淹没了,Carl忍不住说你们轻点我在和Kenji说话,立刻被群起攻击说重色轻友。藤真在电话这头听着他们吵吵闹闹忍不住微笑,一面又喊我这是国际长途你们待会儿再庆祝,喧闹之间Carl的声音从大洋彼岸传来,轻声却清晰可辨:
      “Kenji你在日本好吗?我——我们都很想你。”
      藤真知道Carl单恋自己。只是对方不说,他也就不问。这种感觉和大胡子是不同的,他并不反感,Carl认真自持,是个温柔而骄傲的人——令他想起花形。他们一起努力撑起一家公司,私底下也是很好的朋友。藤真以前还想过如果Carl真的表白了该怎么办,自己会不会接受……结果Carl始终都没有更进一步,只是沉默地,温柔地,好像现在这样就足够。慢慢地藤真也就安心了,知道彼此只会停留在这个阶段,也没再考虑自己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倾向。
      而牧……
      那天在牧的房间里醒来,两人都有点尴尬。其实理论上朋友喝醉了住一宿分明是很正常的事,也不知道那尴尬的情绪是从哪里来。藤真的衣服全被睡皱了,浑身缠绕着酒气,不得已借用了浴室冲了个澡。趁着这段时间牧问了藤真的尺码,出去买了套便服等他换上。好在是周日,牧不用上班。把一切杂项事物都搞定已经快下午,饥肠辘辘的两人还没吃饭,在“出去吃”和“自己做”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果断选择了叫外卖。
      全套寿司准时送到,他们打开了电视,一边看着NBA的电视转播一边闲聊一边往肚子里塞食物。酒意大概还没完全消除,两人的对话坦率了很多。藤真问起牧为什么离婚,牧仰头想了想说好像没什么原因……挺自然地就做了这个决定。
      “和你退役有关?”
      “说有关也有关……不是普通人想的那样。她是个很要强的人,那个时候有个非常好的职业机遇,她不想放弃。我当时正好又是生活一片空白的状态,两个人的生活节奏渐渐就合不上了。”
      “……不想拖累她么。”藤真低语。
      “没有拖累这一说。只是既然节奏已经乱了,硬要凑合在一起都彼此都很痛苦。”
      “牧,我觉得你变得容易放弃了。”藤真把头扭过去看电视,其实眼里什么都没有看进。
      几秒钟的沉默。
      “是么……”
      牧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把最后一个鲔鱼寿司放进嘴里。
      “……我的鲔鱼……”
      “啊,啊?你喜欢吃?”
      “算了……”

      第三学期开学的时候,校队的学生们愕然地发现自己成了全国第一个配备有专业康复团队的大学社团——听起来挺高端洋气的。第一天负责人来打招呼时吉野立刻认出了那张看一眼就不太容易忘掉的脸,显然对方也记得他,打招呼时还特意给了他一个微笑。
      其余学生对此有点不以为然,但一开始新鲜感作祟,双方也相处得平安无事。藤真每周两次会来社团内部指导,也渐渐和学生们熟了起来。他和满脸正气的牧可不同,面容亲切可喜,只要不板起脸亲和力还是相当强的,在立场上,也比身为教练的牧要好接近的多,因此没几天就能和学生聊成一片了。混熟了以后藤真偶尔会秀一手当年神奈川双璧的实力,看来这么多年他也没落下,好歹是在NCAA摸爬滚打过的人。吉野他们很快和藤真关系良好,只要不影响训练,牧也就懒得去管他们,反正藤真知道分寸……大概吧。
      私底下,牧和藤真的个人交往也越来越密切。藤真现在的工作重心完全在他们学校,每次从东京近郊跑到神奈川也够呛,也考虑过是不是要干脆搬到藤泽来,想想东京地区的市场也不能放弃,所以暂时打消念头。因为老往他这边跑,有几次还撞上了来蹭饭的神。两个当年的砍分能手一见到面还愣了那么一下,神率先笑道前辈好久不见,这次回来还要找队长one on one吗?藤真扬眉笑回去:和前国家队王牌一对一岂不是自己找死?莫名地火花四溅。他们一起吃饭闲聊看球赛,神先走了,牧说神二年级才上的场和你没对上过,怎么对抗意识那么强?
      藤真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忽然问神没有女朋友吗?牧一愣,没听说有……怎么了?
      男人迟钝起来真是没救。藤真想起了神的视线。那是和Carl类似的,温柔的,无望的,爱着一个人却决不再进一步的决心。
      真的就打算这么下去吗,神?藤真在心里默默地问。
      没有训练的时候,藤真偶尔会约牧去爬山。曾经开创神奈川高校篮球一个时代的两人,不知为何都回避了这项他们曾视作人生目标的运动,转而用了一种更朴素、更坚忍的方式来释放。牧到底是比藤真晚退几年,先天条件又好,在这种挑战耐力极限的运动中占尽优势。藤真为此格外不忿,即使明知道这情绪太幼稚也忍不住迁怒于人。
      忘了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趁着冬季赛刚刚结束休整的时候,他们约好去挑战硫磺岳。分明都是登山新手,不约而同对挑战冬天的雪山跃跃欲试,花了大价钱买回冰爪、安全绳索、升降器、登山挂扣、双手杖、登山墨镜等等全套装备以后,藤真愁眉苦脸地说这下真没钱了,牧则语气轻松地说之后说不定还能出借赚回一笔,然后被瞪了——藤真对自己的物品有种说不清的微妙洁癖。他们坐车到伊势原,做好准备活动便向着山顶进发。
      因为选择的是初学者路线,不出意外的话三四个小时就能到达本泽温泉。天气虽然晴好,风却极为强劲,有时不得不蹲下身来才能不被风吹走。好不容易到达本泽温泉,藤真喘着粗气说不出话,嗓子又干又疼。夜色遮上头顶,他们躲进朴素的木屋在暖炉生起火来,烧出一大杯滚热的开水倒进各人杯中,这才觉得缓过气。小屋用粗壮的原木建成,不畏夜晚的狂风,只是窗户有一条缝总是关不严实,风呜呜啸着像鬼哭狼嚎。藤真手捧茶杯,等着滚水凉一凉,眼神静静地看着牧蹲在暖炉前捅着火:他黝黑的脸被火光映红了,平和稳重的,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木柴好使火焰保持不大不小的强度,那种专注简直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件他可以做的事情一样。
      藤真忽然抑制不住地想要发问。他从三年前就想问了。
      “牧。你为什么要退役呢?”
      我知道你受伤了。我知道你痛苦着。可是一切并非绝路,若你自己不放弃,你依然可以是辉煌的篮球帝王,站在日本篮球的顶端笑傲群雄。你和我不同,从身体条件到个人技术都已被打磨得接近完美,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为篮球而生,再努力一下,伸出去的手再多1CM,就能够得到胜利。
      明明就可以得到的啊。
      是害怕伤痛,还是害怕失败?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你还记得,高中时湘北的赤木么?那个被打肿一只眼睛闭着眼罚球命中的流川?脊椎受伤差点上不了场的樱木打败了山王!那样的青春,那样的不服输——你可是被称作帝王的男人,拥有着全部人都无法企及的对胜利的渴求,任何想要挑衅你威严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碾压。那么多人以推翻你为目标,包括我——可是谁都没有成功。最后推翻帝王·牧神话的,是你自己。
      我想要问你这句话,牧绅一。
      木柴轻微地劈啪作响,牧盯着那些慢慢燃尽变白的灰:“说不好。我选择退役就像你选择回国,谁也不比谁更有道理。”
      “我回国是为了你。”
      他脱口而出,然后心忽然安定下来。
      藤真健司这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说的是真话,虽然自己从未意识到。他一直在关注着他,不能自拔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莫名其妙地为了他的事情生气动怒,因为他的经历而思考,受他的影响转换人生方向,全身心无可抑制地,奔向他所在的地方。
      那是有如队医一般,明知自己做错也抵挡不了的冲动;又如Carl沉默坚持,没有道理的守候。
      他望着牧,水在手中不再冒热气。他爱的男人转过头来看他,眼神无法分辨:那是温和的,却又冷静虚幻的,好像连暖色调都只是火光的附属产物。牧并未回答,只是把视线又转回别处,许久之后站起身,把木屋的简易床架整理好,说,明天要登顶,早点休息吧,晚安。
      他想自己被拒绝了——当然的,牧是有家室有女儿的正常男人,就算离婚也不妨碍他的性取向分毫。性取向……他在心里自嘲地想,得了吧,自己国中时不也和女生交往过。牧走向他自己的床位安静躺下,明显不愿意再多说。藤真继续坐了很久,往自己的床走去,喃喃的低语被风的鸣啸盖过了,大概根本传不到对方耳朵里:
      “晚安,牧。”
      那个晚上他居然睡得很安稳,可见确实是累了。发现隐藏多年的感情所以辗转反侧?这是哪个时代的肥皂剧。
      阳光从小窗口里照进来时他们刚刚起床,火焰已经在灰烬上有气无力地维持着最后一点温度,藤真赶紧抓了两块木头扔进去重新燃起来。简单擦了擦脸,喝下一大杯热水,他们一边咬着能量棒一边摊开地图简单确认一下线路,彼此语气冷静平常好像昨晚没有发生过任何足以震毁世界观的事情。果然都是成年人,如果不是在这个情况下还真想好好坐下自我总结。
      出门时遇见正准备下山的老手,对方问你们还打算继续?点头说是啊,快四十岁的男人揉了揉通红的鼻子:“最好还是不要,看天气会有风雪。”说罢摇头晃脑地走了。两人愣了一会儿,互相狐疑地站定。牧说如果真的有风雪对我们两个新手来说就太危险了,藤真则皱眉说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晴好啊……反复商讨的结果是——果然还是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风雪也不过是陌生人的一家之言,身为现代人类还是觉得科技比较可信。
      结果被狠狠打脸:走到半路时真的刮起了风,和昨天的那种山风不同,是真正夹裹着无数大雪片、锐利如刀的暴风。已经无法后退了,剩下的只能是前进。藤真的体力在昨天已经被消耗掉不少,短短一晚并不能全部补充回来。背上的登山包像山脉本身一样压在肩膀上,他沉重地喘着气,分明感觉到膝盖已经在发抖。风雪镜里望出去牧的背影已经影影绰绰快要消失在视野中,他想喊,声音却根本传不出去。
      双手杖陷在了埋到大腿根的积雪里,每一步都要努力抬高膝盖,可他连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快没有。大脑开始缺氧,意识似乎朦胧起来,这样下去真的要糟糕。他努力抓住面前的石块稳住身形,却也只能维持到这一步。
      昏沉中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牧。在球场上所向披靡的牧,额发湿透滴下汗珠,那年夏天在广岛,他已经成为翔阳的整个灵魂支柱,在看台上看着海南强硬地压制着去年16强的队伍,每一分每一球都争得激烈无比。牧是球场上无可争议的焦点,海南的每一次进攻都由他发动,以至于球一传到他手里就全场欢呼。翔阳作为神奈川的第二名各种心绪复杂,藤真则是其中最复杂的一个。只有坐在他身边的花形才能注意到,面容秀丽的少年脸上那尽自被极力抑制的、却无法遮掩的骄傲笑容。
      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视线。根本做不到这样的事。这是藤真健司在高中三年对自己最大的坦诚。赢过任何人都不如赢过他有意义,藤真的这种思维方式影响了整个翔阳,因此高三那年的折戟而归也成了必然。
      这是他的失误,可对此绝不后悔。
      风雪刮在脸上快麻木,他朦胧感到有一股力道提起了他。是什么人扯开了他的防风眼镜,把脸贴过来——冰得像岩石本身,慢慢开始有极微弱的温暖,覆盖在脸庞上的壳一样的冰冷被化开了。他努力集中精神,感觉到有人凑在他面前大声说话,但在肆虐的风雪里只能勉强听清。
      他说:“别放弃。”

      牧过了好几分钟才注意到藤真从身后消失了。他也很累了,积蓄的体力迅速在低温和缺氧中流失,完全在靠毅力坚持。回头望一望来时的路径,自己的脚印还在,不足十米的可见度里没有任何人类的身影。
      心一下子提起来,牧困难地调转方向往回走去。藤真体力没他好,在这个地方真出事只能叫天不应。二十米。三十米。估摸着走出快五十米依然不见,牧觉得冷汗一下子从背上冒出来,无法形容的恐惧捏紧了咽喉。
      “藤真!”他扯下高领用尽全身力气叫喊。
      无人应答。只有风声在嘲笑。
      “藤真!”
      ——你在哪里。
      在不可视物的昏暗世界里,他伸出手努力地寻找某个人。
      退役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们反复地向他确认真的考虑好了吗?不会后悔吗?其中虽然大部分都出于商业意图,也确实有为他惋惜的真心在。牧明白他们的不解和痛惜,对这些人表示感谢,但并未因此改变自己的决定。
      甚至有情绪激烈的球迷责骂他丢脸,不是男人,没血性的败类……他不想也不可能骂回去,只能用沉默的行动来回答一切。那个时候国家队主教练就拍着他的肩膀,只说了一句:
      别放弃。
      决定离开国家队也好,不再打职业篮球也好……不要放弃你的生活。不要被外界那些恶意和灰暗折损了你的骄傲。
      仅此一句,牧就对这位相处两年多的教练格外感谢。
      这三年来,他承受的压力一如他所预料的,甚至某种程度上更为沉重。前妻很偶尔地也会和他联系,有一次认真地同他讲,既然决定退役为什么还要继续接触篮球呢?干脆直接转换跑道去从事完全没有关系的事业不是更好吗?当时自己的回答是,我啊,还喜欢着篮球,所以不想放弃。
      你也是一样,对吗藤真?
      走到大概七十米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一块巨石边伏着的人形。衣服是鲜艳的蓝色——藤真的衣服。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移动到那人身边,用力提着他的肩膀扶起来,把他的防风眼镜扯到头上去,凑近去喊他的名字。被保温帽和高领雪衣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脸看起来小小的,他用带着手套的双手去捧着,轻轻拍打着,不断不断地含着他的名字,说醒醒,不要在这里倒下……别放弃。
      心里忽而充斥了饱胀的酸楚和温暖。牧把他拥进怀里,说别放弃……别放弃啊藤真。
      刚结婚没多久的时候,家庭也好篮球也好,都正是春风得意的巅峰。白天训练晚上回家,后半夜搂着妻子睡得正熟突然被手机铃声吵醒。即使是好脾气的牧也因为困倦有点脾气暴躁,看一眼屏幕是限制来电——奇怪,国际电话吗?顺手接了起来,语气不太好地问是谁。等了几秒无人出声,他又喂了好几声,被吵醒的怒火越升越高,非常想一把摔了电话直接挂断,却在那时忽然听到了话筒里有轻柔的JAZZ音乐……对,就是那种某些小酒馆经常会播放的,柔和的乐声。
      妻子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是谁,牧做了个“你继续睡吧”的手势,自己顺手拉开门走到阳台上。月亮已经快落下去了,夜色一片宁静,他举着话筒,脸色平和下来,继续听着。
      依然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轻柔乐声以及,极不明显的呼吸声……他静静等待了很久,思维停滞了很久,然后低声问。
      “藤真?”
      电话挂断了。
      牧依然举着电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个名字。大概自己所认识的人里会在国外的,只能想起这一个?即使如此也未免匪夷所思。他仰起头,想起了那个人眉眼飞扬锐利的样子,再怎么努力锻炼,以运动员标准来说也堪称纤瘦的体格。
      你在美国过得好吗?在那些拥有着天然体质优势的大个子们中间,你疲倦了吗?坚持不了了吗?
      一个人,孤独吗?
      那个无人应答的电话永远是个谜,他也并未想到自己还有一天会再见到藤真。彼时的牧绅一,运动生涯的风光正要从此铺展,正如正午的阳光无法理解月夜。退役之后,一个人在公寓里收拾房间,人累了坐在各种打包的箱子中间,不期然回忆起那个夜晚,才渐渐懂得了那种感情。
      ……可是,尽管如此,不要放弃。
      他把嘴唇贴上那个人的额角,呼吸吹在他从帽子里钻出来的几缕发丝里。藤真在他的怀抱里动了动,手摸上了他的脸颊。他们在风雪肃杀的雪山上互相拥抱,像给予彼此力量,忽然就知道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为了和自己拥抱的这个人——不能倒下。
      为了你。

      事后花形听了藤真轻描淡写转述的这段险境,整张脸又青又白:一边是后怕一边是愤怒。他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对着那个一脸满不在乎的小子还不好说什么,回头就打了个电话给牧把他骂了狗血淋头。牧无奈地听训,在心里腹诽你是他老妈子么,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介意。花形最后挂断电话前低声对他吼,藤真做的决定我不会反对,反正反对了也没用,但是牧,你要是自己不把他看好,那家伙横冲直撞自己受伤,到时候我把他拉回来你别心疼!
      这话深究起来有毛病,但牧懂花形的意思。
      “我知道。”
      他认真地回答,像是一个承诺。
      花形透或许确实对藤真有感情在——同舟共济了那么多年,彼此交付信任的两人,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可是花形选择了到此为止,他竭尽全力地帮助着藤真,希望他幸福。将焦躁和独占欲压制下去,守护着却不涉入藤真的生活。牧非常尊敬花形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不是那一场风雪,自己或许也会这么选择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的牧苦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现在这么说已经晚了。
      从雪山上下来他们的关系反而变得尴尬起来,好像心知肚明对方的心情成了一种负担。藤真回到自己的公寓去,周末也不来找他了,平日里只有工作时才会碰面,那时候多半也是互相点个头打个招呼就各干各的。公司渐渐有了起色,几家小型的俱乐部也有合作的意向,身为负责人的藤真不得不把每周两次的指导减为一次,吉野他们显然很失落。有一次藤真本来预定要来结果因为临时有事不得不请假,队员们脸上的沮丧简直快满溢出来似的,牧忍不住问真这么介意吗?心想小兔崽子们我要是不在你们肯定不会这么难过说不定还要欢呼。小兔崽子们不负众望地点头,吉野还补上一句:“藤真先生的球技很好。”
      话一出口,就见自家平日里威严稳重的教练挑起眉毛,微妙地笑了一下。队员们正为这个稀罕的笑容愣神,接下来又见教练转身往更衣室走去,两分钟后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身运动短打,手上拿了个球——
      “今天的训练内容是,模拟对抗。”教练忽而展现出仿若学生一般的傲气,“表现最好的人可以和我一对一。”
      等藤真处理完事情赶来时,牧和自家王牌的一对一已经到了尾声,他只来得及看见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过了已现疲态的对手,直接切入禁区,起跳,上篮。
      非常朴素的手法,毫不花哨。和具有行云流水般美感的藤真不同,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像教科书。明明是最不可能让年轻的男孩子们激动起来的风格,但是队员们却叫起好来。
      牧笑笑,转过头看见在倚在门边抱肘的人:“你再不来,这群家伙就快哭了。”
      藤真放下手,对欣喜围上来的学生们露出笑容。他有心事,牧读懂他的表情,便宣布训练结束各自回家,一转头把人带回自己家里。他隐隐约约地猜到藤真找他有什么事,那样的话公众场合显然不合适。
      果然,一进家门,藤真就脸若冰霜地摔下几张纸:“这是怎么回事。”
      是校队和藤真公司签的合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金额:服务费用一年400万日元。
      牧也懒得做无辜表情,只是拿起那几张纸重新叠好,给藤真递过去,意思很清楚:重要文件,自己保管。
      藤真不接,表情愈加狰狞:“前国家队王牌很有钱?400万随便扔着玩?学校和公司签的合同为什么要你出钱?!”
      牧低下头,声音又轻又低沉:“董事会不反对给校队配备更好的服务,他们在意的只是钱的问题。这是一个先后顺序,如果他们真的看到了效果,当然不吝掏钱,所以我只是让他们先看到康健服务的必要性——”
      “我不需要同情!”藤真一步凑上前揪住他的领口,脸都涨的通红,“你有钱?有钱到随随便便帮学校掏?自己住着小公寓吃着外卖把存款都拿出来往外扔?还是炫耀账户里钱比我多?”
      “是比你多。”老实的回答别名作死。
      难得被噎住的藤真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干脆直接上了手:猛力一推,牧站立不稳已是向后倒去,正好跌坐在沙发上。
      “对,你钱比我多。包养一个不够,干脆把全公司20几个人都包下来怎么样!”
      为什么都用上包养这个词了……在心里这么嘀咕着,牧抬头看看已经气得乱七八糟的人,眉眼柔和下来。
      “不是这样的。”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回答,“这不是同情,也不是炫耀。我觉得你是对的,所以愿意帮助你。”
      藤真咬紧牙关。
      “你不是翔阳的队长,我也不是海南的王牌了。”牧站起身来,“藤真,你能不能,改变一下你的思维?如果是花形的资金援助,你会这么生气吗?如果是你美国的同伴,你也非要这么撑着吗?这和我吃什么住什么没关系——我们当了三年的对手,已经够了。”
      我想存在的地方,不仅仅是你的对面,更是你的身边。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事先说好,花形才不敢这么做。他如果要帮我,肯定先和我说。”
      藤真僵硬的声音很久以后才响起。他别过头,生气似的遮掩住表情,左手很快地在脸上抹了一抹。
      牧默默注视着他这个动作,却只能装作没看见。
      “花形本来就太听你的话。”实话应该不算落井下石吧,“所以你喜欢我没喜欢他。”
      “!!”
      藤真显然震惊于牧突然爆发出来的厚脸皮,一副想要怒吼“谁喜欢你了!”又觉得自己打脸的表情,纠结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也很喜欢花形!”
      这可是我帮你争取来的,花形,你该请我吃饭。
      “……还有,这件事儿谁告诉你的?”
      “越野先生。”藤真又转过身去抹了抹脸,声音彻底镇静下来,“他不想瞒我,也觉得你太冤枉。”
      真觉得我冤枉就直接说服董事会批准,他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啊!现在牧确信在美国的这十年导致藤真对东方式的人际关系已经有了隔阂。
      “那400万就算你入股好了。”对人际关系不敏感的藤真在商业运营上没有任何问题,“虽然不多大小能算个股东……下次开股东大会麻烦你出席参加。”
      “免了,我听不懂,只要等着收钱就好。”
      “了解公司决策和运营状况是股东的权利和,义务。”强调了后两个字,“经营不善造成的亏损同样要由股东来承担。”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还是请社长你多多把关。”
      牧随口反击回去,藤真却意外地没吭声。
      “牧,我还是很生气。”他轻声却坚决地说道,“我真的很讨厌这种做法,虽然我知道这是在帮助我。跳过我本人的意见就是对我的不尊重,这点我绝不认可,请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牧无言颔首。
      “但是,我也很开心。”
      接下去的声音,依然很轻。
      “你愿意帮助我,我很开心。即使那无关其他感情,单纯只因为你愿意,我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你不能想象我有多满足……能够爱上你真是太好了。哪怕你不喜欢我,也觉得毫不后悔。”
      在美国的十年,甚至让藤真也不再习惯于日本人式的含蓄情感了呢。那么正大光明地说,我爱你。
      谢谢。
      我也爱你。
      他们接吻。非常温柔地,带有一点点不确定的、似乎在询问着“可以吗”的吻。这是十年前的棋逢对手的少年们无法预知的一幕。他们那时是如何的意气风发,赞扬欣赏着彼此的同时也咬牙死磕着,似乎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然而可以吗。没问题吗。从此以后的人生道路在此弯折,把一切未来放于掌中,交付给你。
      我的人生。

      6月初的时候,意外之客来访。
      牧带着校队去打大学联赛,这一届的实力不错有望冲击八强。康复团队也跟着去了,藤真却不能去——他的本职毕竟是市场开拓,兼之前段时间太忙,一个人窝在东京过着不知白天黑夜的日子,折腾身体的后果就是犯了胃病,整个人疼得在床上直冒虚汗。牧得知了这件事,黑脸板得滴水不漏,强硬地把他按回床上,一个电话召来花形,指着脸色苍白的倒霉鬼说拜托你了,用绳子还是用铁链随你,每天定时定量灌粥下去,饿不死就好。花形镜片一闪:“虽然不想听你的指挥,不过在这件事上我们同一立场。”
      他有气无力地抗议说花形你是翔阳的人……然后同时被两个人吼:“生病的人就闭嘴!”
      两个混账。他气愤地一把蒙上被子睡觉,被褥下嘴角露出柔和笑意。
      牧已经飞去了山口,花形就算身负重托也不可能24小时全天候监控,把全套事项办妥叮嘱他要老实吃饭后也必须得回到工作中去,说好晚上再来监督你。他一觉睡到中午,整个人迷迷瞪瞪地起床刷牙,嫌弃地看着花形给他准备好的营养粥,叹一口气,还是坐下来老老实实吃。
      吃到一半门铃被人按响了,他心想诶不是吧花形你翘班也要来?不耐烦地一把拉开门说:“我有好好在吃饭啦——”
      不是花形。
      门外的人显然也吃了一惊,怔怔看着面前穿着睡衣头发蓬乱的男人。纵然面色疲倦,嘴唇有些干枯,钢蓝色的眼眸嵌在白皙面容之上,是一副再好不过的皮囊。
      她怔了那么一秒,很快醒过神来,诧异地笑了一笑:“他没说你这么好看——Shin这家伙,在品味这一块真是水准高得吃惊。”
      藤真默默地看着她。这女人说的“Shin”——没有错,指的就是那个人吧。如此轻快简明的昵称,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面前站着的是谁。
      “初次见面。藤真健司……君?”
      牧绅一的前妻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口,仪态万方地点个头。
      藤真也觉得牧的品味真是不错。女人是个美人,即使按照他挑剔的眼神看来也是个美人。从礼仪教养来说非常完美,连这种颇为尴尬的情况下都让人生不出恶感。并不是那种故作端庄的闺秀做派,一言一行都非常自然,是真正能刷出好感度的美丽。
      “请叫我Haru就好。”
      她笑着对他这么说,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光。
      他把她请进客厅坐下,倒了杯咖啡,然后躲进卧室换了件干净的便服。再走出门时,整个人已经镇定下来。女人抬起眼,颇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让他觉得略微有点不自在。
      “抱歉突然打扰了。”她笑着说,“我对你很好奇,一直都想见一面——真的,Shin会喜欢上你,我很意外。”
      “因为我是男人?”他不想浪费时间。
      女人眯起眼睛,说话也很直接:“是。”
      稍微冷场了几秒。
      “我以前从没想过Shin会是同性恋,所以听说他和你在一起时我非常震惊。”语气不疾不徐,只是陈述事实,“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男人,会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是因为他是真的非常喜欢你吧——”
      藤真转回了先前移开的视线。
      “——不过见到你,我倒是觉得不意外了。”
      女人又微微眯起了眼,仿佛炫目一般看着藤真。30岁的男人,除去好看得不似男人的脸庞,尤为吸引人的那双眼睛——清澈,直率,静静地蕴着光芒,像一块燃烧的宝石。他身上有种永恒少年般的气质,不论时光多久远都很难消抹,仿佛永不凋零。
      她是牧绅一的前妻。她知道那种光芒才是能够让牧绅一无法自拔的。
      “虽然说这话很失礼,不过Shin确实格外容易被执着追求理想的人所吸引。”她娓娓道来,“譬如当初的我,还有你,藤真君。”
      “……他身边并不缺这样的人。”藤真终于开口,他不想在自己的家里一直被压制着。
      “确实。Shin自己也有种魅力,很容易吸引那样的人呢。从高中开始他就一直是篮球的明星,有很多一起追求梦想的队友——”
      “我和他高中时就认识。我们对抗了三年。”
      女人笑了。像是听出了藤真仿佛闹别扭般的口吻,笑得狡诈又宽容。
      “Shin他,不是会那么执着追求梦想的人。”
      藤真皱起了眉头。
      “从我认识Shin开始,他就是个太成熟的人——啊,大概你比我更早吧?”调皮地笑笑,“他追求的是胜利,是目标,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向高处迈进。他不会追求太离谱的东西,哪怕那是被冠以‘梦想’这种非常好听的名号,想要的东西一定是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为此可以非常努力。但是对于那些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他没有任何兴趣。”
      藤真想起了高二时听说自己要兼任翔阳教练时,牧那默默无言却明显不赞成的姿态。
      “但是这样的Shin,反而会被少年一般追求着梦想、永不止步的人吸引呢。”
      “……所以,大概,Shin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被你吸引了吧。”

      女人的全名叫做露崎春女(Harumi)。以Lyrico的艺名、作为歌手唱歌,这是藤真后来才知道的事。出生于神奈川川崎市,自小受到音乐的熏陶,大学时已经出道,虽然并未真正意义上的大红过,却始终坚持着,唱着自己想唱的、治愈人心的作品。
      后来藤真背着牧,费尽力气才找到一段当年他们结婚时的录像——那是Lyrico被称为“传奇的歌手”的开始。身着纯白连衣裙的新娘,在没有话筒、没有伴奏、没有任何辅助设备的情况下,一路清唱着圣歌走向教堂的红地毯,把自己交到那个男人的手里。
      不甚清晰的屏幕上,少女笑得那么美丽,尾音漂亮得一转收住,留下一室天籁。
      天籁名为Grace Amazing。
      《天赐恩宠》。
      藤真那个时候意识到了,牧是如何地爱着这个少女。
      名为春之使者的,执着追求梦想的女孩。

      ——即使如此也分开了呢。
      “为什么呢……”
      他喃喃地自语着,从窗口望出去,女人正洒脱地踏上归程。
      她并不是来宣战的,也无意炫耀。藤真相信她只是单纯无恶意的好奇,想看一看牧喜欢的人——但是不止这些,总还有一点其他东西。是无意识的告诫和提醒吗,即使相爱如他们,在现实面前也一样有分离的可能。
      追求梦想的少年。
      追求目标的男人。
      露崎春女和牧绅一。
      藤真健司和牧绅一。
      谁都没有把握说永远这个词。

      牧回到神奈川,刚打开公寓就见到那个理应卧病在床的人舒舒服服地抱着抱枕,聚精会神地盯着NBA转播。他盯了他一秒,再下意识地看一眼他手里的吃食:梅子饭团和,味噌汤。……好吧暂时可以不忙着骂。
      “回来啦。”藤真咬着饭团口齿不清地挥挥手,“八强,恭喜恭喜。”
      这个马屁拍得到位,即使是牧也忍不住笑开了。先前的刻板表情早就融化在喜悦里,他坐到他身边,很自然地将那人揉进自己怀里:“你的团队也有功劳。”
      “嘁……”不屑一顾,“这个顺水人情做得太没诚意了,真感谢的话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哦?”挑起眉毛,“要以身相许?”
      藤真别过脸来,嘴角还沾着饭粒:“Haru小姐,来过了哦。”
      “……”牧眉棱骨瞬间一跳,又镇定下来,“她又不会来吵架,我很放心。”
      不满地把吃剩的饭团往牧的嘴里一塞:“装也要装点紧张出来吧!我要是被你的老婆大人吃掉怎么办!”
      “你?被吃掉?”牧失笑,“这世界上谁能把你吃掉我倒是想认识认识。”
      说这话的人有没有自觉啊!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牧习惯性地一把揉乱他的头发,往常都会自觉靠过来的藤真却没有动。牧停下了手,过了一会儿,轻轻从背后拥抱上去,感觉到藤真身体微微的颤抖。他不说话,只是用双手环抱着,用胸膛抚慰着,稍微加重了一点力度,嘴唇恰好放入那人柔软的耳后。
      “……牧,我没有自信,能够和你一起走到最后。”
      谁都没有自信。
      “现实里会发生太多事,我没法预测。”
      谁都预测不了。
      “我和你不是没有分歧的。如果真的是一类人,我们根本不会彼此吸引;但是这说不定也是最大的致命伤。”
      不要害怕受伤。
      “我……不想伤害你。”
      我不怕。
      “也许越是交往,越是会伤害到对方。一开始的美丽被各种误会和争吵消耗掉,到最后连一点点爱都剩不下。”
      可是爱确实存在。
      “即使如此,”他第一次听见他颤抖的声线,“我还是……我现在还是……不能不爱你。停不下了。如果现在放弃,我一定会后悔得想要死掉。”
      牧把他扳过身来,轻轻吻过他的额角。
      “……即使这样也可以?”
      “藤真。”
      其实不需要说话的。我的回答你知道。

      神:“藤真前辈,还真是厉害呢。”
      武藤:“诶,诶诶?!等等,藤真健司是……‘那个’藤真健司吗!!牧你还真——怎么说呢,有勇气……吧。”
      高砂:“牧的决定总是有道理的吧。…………………………家里,不会给你压力么?”
      吉野:“教练和藤真先生?我才不相信!什么乱七八糟的八卦!!”
      越野:“呵呵呵呵。神奈川双璧……嗯,双璧。呵呵呵呵。”
      花形:“我想说的你都知道,牧绅一。”
      Haru:“祝福你们。对了Shin,你最好想一想将来怎么和吉子解释,到时候让她怎么叫藤真?叔叔吗?还是你们干脆先去加拿大领证?”
      Carl:“我明白了。偶尔也回来看一看吧,Kenji。这里一直都会等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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