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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离殇(上) ...


  •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清凉萧索起来,连寒蝉最后的鸣唱也不知何时消隐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雨水顺着瓦缝流淌汇聚,在屋檐下点点滴落,仿佛断线的珠串一般。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司马昭放下手中已凉的茶盏将视线从窗外转向了几案对面的人身上,“你这是在自寻死路啊,夏侯。”

      垂眸盯着玄黑的案面,夏侯玄显得有些无动于衷,“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不重要。”微眯起眼,司马昭表现出了少有的严厉森冷,“倒是你,究竟有没有主动勾结李丰、张缉等人图谋算计我兄长?”

      “有区别吗?”反问一句,夏侯玄扬了下唇角,那么无所谓。

      许是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了,司马昭猛地拍案而起,上半身越过几案,在他鼻前寸许处停住,而后咬牙切齿道:“诸葛恪合兵二十万围攻新城,长兄率部迎战,为国出生入死,你们却在他背后如此沆瀣一气,这让他情何以堪!”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一阵,夏侯玄重新覆下了眼帘,“我记得,你早有言在先,他日我若是与你兄长相争,你甚至可能会亲手杀了我。现在你探听到了这些,怎么还不动手?”

      “你别以为我不敢,夏侯,当今世道,让一个人死比让一个人活着要容易。我之所以不采取行动,是在给你机会。”退回座上坐好,司马昭继续道:“如今吴师已破,长兄回朝在即,待他得知这一切后,你们全都难逃一死。”

      “给我机会?你想让我怎么做?”夏侯玄头也不抬地发问,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手指描摹着茶盏上的纹路,司马昭沉吟片刻,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配合我,揭发李丰、张缉一党,在我长兄返回洛阳之前平息此事。”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在此事败露前指认李丰等人企图唆使我取代你兄长的辅政之位,我便能免受牵连?”抬眼望向他,夏侯玄似乎有了些许感兴趣的意思。

      “至少可免死罪。”直视着他,司马昭言辞笃定。

      “你当真这么认为?”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夏侯玄不禁哂笑,“放过谁,他都不会放过我。”见司马昭试图反驳,他又兀自叹道:“该来的迟早会来,躲也躲不掉,倒不如泰然处之。何况,这么多年了,他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机,岂有错失之理?”

      微微蹙起眉头,司马昭有些似懂非懂,“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啊……”拿过半满的茶盏在手里把玩了两圈,夏侯玄答得不疾不徐,“你兄长比你察觉得更早,他领兵出征,一来是想替你平定新城;二来是为远离洛阳,给李丰他们以有可乘之机的错觉,从而引蛇出洞。”

      心中的困惑不减反增,司马昭狐疑地打量着他,“你看得这般透彻竟无分毫惧色,可是早已想好了自保的退路?”

      好笑地瞥他一眼,夏侯玄摇了摇头,“我手上无兵无权,何谈自保?若硬要说什么退路,大抵只有辞官离京,苟且残生了。”略一停顿,又道:“但要真是那样的话,我现在也就不会还同你一起坐在这里了。”

      司马昭是越听越糊涂,只能不断追问,“听你的意思是打算坐以待毙了?你甘心吗?”

      “无所谓甘不甘心,认命而已。”抿了口盏中略嫌苦涩的茶,夏侯玄淡淡道:“自司马太傅西去后,天子日益无所忌惮,耽于享乐,不问政事,以致朝中歪风盛行。你兄长承袭父业,身居首辅,屡屡苦谏无果,唯有代为之谋。如此一来,难免落下大权独揽、独断刚愎之嫌。同朝为官,众臣仰仗天威,拜于皇帝之下实乃天经地义;屈居同僚之下则必定心怀不忿,积怨日久则生哗变,然你司马氏世代辅政,根基之深,无人可撼,想要一朝铲除又谈何容易?”

      眸中划过森然的冷光,司马昭接过话道:“所以,你们便密谋先取代我兄长的辅政之位,破坏我司马氏在朝中的中坚力量,日后再慢慢铲除我司马一族?”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密谋?”颇具嘲讽意味地笑笑,夏侯玄不假思索道:“他们太过天真,总以为自己的图谋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又哪里知道你兄弟二人的厉害。”

      “有件事我还是想不明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司马昭终于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疑问,“尔等图逆一事本是我捕风捉影,打探猜测得来,即便长兄回朝,只要你们没有动作,抵死不认,我们一时半刻也无法将罪状坐实。可你眼下对我吐露真言,岂非自取灭亡?”

      “我说了,该来的总会来,就算我此刻能瞒过你,李丰、张缉他们又能瞒过你兄长吗?结果还不都一样。”见司马昭一时无语,夏侯玄也跟着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雨声在静默中格外清晰,滴滴答答不见休止。良久,司马昭缓缓开了口,“我可以最后帮你一次。”对上夏侯玄的眼睛,他字句清晰道:“你让李丰他们彻底收手,我就当从未听说此事。至于我长兄那边,他若执意追查,我会力保尔等无虞,天地为证。”

      “他们不会收手的,祸心一旦滋生,就会不死不休。”将他举在半空立誓的手按下,夏侯玄起身负手面窗而立,向着疏疏细雨又是一阵出神,“朝中党派争斗不断,权势此消彼长,今日有人欲令我取大将军而代之,来日便有人图谋跃居我上,如此往复,大魏国祚危矣。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届时无论何人掌权,终不过沦为亡国之臣。”

      “这倒怪了。”司马昭匪夷所思地低喃一句,继而语带昭戏谑道:“不愿做亡国之臣,却不在乎被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夏侯,我还真是看不懂你。牺牲至此,你无怨无悔?”

      “我乃大魏臣子,以一己之命换得朝野安宁,何怨之有?何悔之有?”目光飘忽于雨雾迷蒙的远方,夏侯玄的声音平和得叫人听不出悲喜。

      胸腔里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弥散开来,司马昭偏过头望着他的背影,形容凝肃,“你当真不怕死?”

      没有直接做出回应,夏侯玄转过身,让视线再次落回到司马昭身上,逆光的阴影极好地掩藏了他脸上的表情,却让他那声原本轻不可闻的叹息莫名的沉重起来,“让一个人死比让一个人活着容易,于我而言,生何尝不是难过死?”没有给司马昭太多回味的时间,他移步至门前推开了扉翼,任湿风冷雨灌入室内,“时辰不早了,将军请回吧。”

      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司马昭索性依言往外走去,只在与他错身时顿了下脚步,仓促地将他眉眼低垂的模样收入了眼底,再无反顾。

      这便是他对夏侯玄最后的印象。

      平静、无畏、宿命。

      雨滴空阶,落木萧萧,转眼又是层冰积雪,寒风烈烈,在司马昭的记忆里,这一年的严冬不知为何似乎显得格外漫长。他的兄长在雨雪霏霏时率领大军凯旋,带回了杀敌数万的喜讯,然而,与之相应的喜悦和欢腾并未持续太久,他的兄长便紧锣密鼓地在残雪尚未融尽之前开始了肃清朝野的动作。

      得知李丰死讯的那日,司马昭没有半分的惊讶,他很清楚这充其量不过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开端。他的兄长和他们的父亲有许多不同之处,但他们在处理敌手上信奉着同一句话——永绝后患。故而,司马师断然不会在拔除所有毒刺前收手,他的行事风格,远比旁人所能想象的来得酷烈。

      很快,太常夏侯玄、光禄大夫张缉、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宝贤等涉事官员及其从属先后入狱,司马昭仍旧不以为怪,不闻不问,直到行刑当日。

      恰是正月末少有的艳阳天,大将军府迎来了一位久违的访客。被府上的小厮引着穿过了前厅,司马昭便将人打发到了别处,独自个往内院的书房走去,倒也轻车熟路。曲曲折折的回廊下融雪滴水的声音响成一片,他不经意地抬了下眼,正好透过廊檐边挂下的丝丝水幕望见处于窗边的司马师。此时此刻,他的兄长在无人的僻静之地终于卸下了冷硬的外壳,以一种安静且凝穆的姿态面东而立,彷如哀悼,彷如沉湎。司马昭远远地看了会儿,兀自摇头叹了一叹,绕过两个拐角,站到了与他兄长一窗之隔的地方,“行刑的时辰已经过了。”

      “我知道。”和目光一起散漫于天际的思绪被打断,司马师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揉了揉眉心,“他们都死了。”

      隐约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许感伤,司马昭不由心中一颤,有些迟疑道:“你……后悔吗?”

      “走到今天这一步才想起后悔,未免太晚了吧。”倚上窗棂仰头重新望向远空,司马师恍惚间竟生出了千帆过尽之感,却是偏偏不愿承认,“没什么好后悔的,没有。”

      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司马昭把脸偏向另一边,自言自语般道:“当年,父亲清洗曹爽一党时,放过了夏侯,你却生出了要除掉他的念头,纵我百般阻挠,也终是难逃今日。”

      眼里映着穹空上的流云,司马师嘲讽地抬了下唇角,“倘若彼时能够斩草除根,便不会有日后这些麻烦。”

      “没有他,还会有别人。”反驳的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司马昭在窗前那片地慢慢踱开了步子,“你可曾想过,若夏侯当真想要抗衡你,何必等你返回洛阳?趁你将兵在外,他只消一道上疏便可让天子下诏,令你留驻他地,不得……”

      “子上。”打断他的话,司马师带些倦意道:“你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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