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孤城(下) ...


  •   黑云压城,司马师站在洛阳城高耸的城墙上任由阴寒的狂风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在他的颊侧、颈间留下刀刻般的痛感。他的前面站着他父亲,右手边的不远处站着他的血亲兄弟,他们同他一样临风而立,岿然不动,却不是因为胜者的骄傲与威严,而是源于即将败亡的沉痛。他们听到了远方如雷的征鼓齐鸣,来自四方的千军万马的隆隆蹄声以及刀剑出鞘,长戟顿地的铿锵之音……这些声音交融一体,成为浩大的声势,几乎震裂了洛水尚未破除的冰面。

      近了,越来越近了,司马师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脚底传来的震动,他低下头,却见脚边的碎石尘屑正纷乱地跳动着,骚动不安。瞳孔骤然缩进紧,司马师试图压住内心不断暴涨的恐惧,可惜无济于事。他的眼前间或浮现出城墙崩塌,洛阳倾覆,司马氏被满门抄斩的画面,他开始不自觉的发抖,在万丈深渊里挣扎,“父……亲……”

      听到儿子的呼声,司马懿慢慢回过了身,不同于以往深不可测的沉静,此时此刻,他苍老面容上的平静更像是一种形成于灵魂深处的寂灭。视线在两个犹如惊弓之鸟的儿子身上游离了片刻,他翕动着两片干裂的嘴唇,发出了沙哑的声音,“他们来了。”

      明知他意指何人,司马师却还是忍不住问得更明白一点,就像将死之人总喜欢对生死一再求证,“谁?”

      不置一词地背过身去,司马懿极目远眺,不予回应。他的腰背明显的佝偻下去,许是老态尽露,又或是终于不堪重负。风吹乱了他的苍苍白发,更生凄凉。岑寂中,司马懿的叹息声缓而清晰,“是曹爽,挟天子,移檄征天下兵,老夫困守孤城,大势去矣。”

      他的声音不大,可在司马师听来却是如雷贯耳。他的父亲,常立于不败之地,总可以化险为夷的奇谋之士竟然言败了。一阵天旋地转,司马师用手盖住又在作痛的眼,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会的父亲,这不可能!”

      远山在乌云的笼罩下模糊成了一片连绵的黑影,其下尘沙涌动翻飞,向洛阳城一再逼近。司马懿淡漠地看着,转身往城楼下走去,在与司马师错身时,出言遏止了他满含不甘的话语,“这世上从未有不可能,都是天意。”

      “孩儿不信!”冷静的面具被他击碎,司马师再无法抑制上涌的血气,冲着他父亲的背影大喊道:“为何败的是父亲?为何败的是我?司马氏世代英明岂可亡于宵小之手?孩儿不信,不信!”

      “阿兄。”在一旁迟迟不见开口的司马昭不知何时靠到了司马师身侧。伸手扶住兄长摇摇晃晃的身体,他表现出了极不寻常的平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非曹爽之徒亡我司马氏,是天不相助。”垂眸凝视着司马师,包容着他绝无仅有的崩溃与疯狂,司马昭抬手指向城墙之下,眼里流泻出深沉的悲悯和眷慕,“阿兄,你看。”

      顺着他的指尖望下去,只见数以万计的铁骑从四面八方汹汹来袭,如洪流般转瞬便包围了整个洛阳城。天昏地暗,兵临城下不过弹指须臾,司马师粗重地喘着气,却丝毫不能缓解心中的惊骇,死死把住司马昭的小臂,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形容仓皇,“天、下、共、诛?”

      司马昭轻轻颔首,唇角噙着丝无畏的笑意,没有半分临死的萧森愁云,“走吧。”

      “走?”难得有司马师反应不过来的时候。

      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司马昭张口欲答,却未能发出声音。面对着司马师,他突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旋即用力将他兄长扑倒在了地上。

      脊背直直撞在砖石上的钝痛令司马师直冒冷汗,然而他却没有责怪司马昭的鲁莽——越过司马昭的肩膀,他看到铺天盖地的箭矢和投石破空而来,有些火箭跌落在身旁,溅出点点火星,擦在他的脸颊上,带来一点灼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司马师动作僵硬地将手环过司马昭的肩,顺着他的背心向下摸索,先是一片温热的濡湿,然后便是一截没入身体的硬物。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然明了,他阖上眼又睁开,无力的捂住那铁矢周围淌血的伤口,带着无限恐惧地唤道:“子上?”

      没有回应,司马师甚至感觉不到耳边有任何气息的流动。不死心的又叫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他想要撕心裂肺的发泄,却像脱水的游鱼,张着嘴连声音都发不出。司马昭的躯体渐渐冷了,他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无以名状的悲恸在胸口蔓延堆叠。苍灰的天被映燃起的烽火映成了诡谲的暗红,在司马师眼底融为一汪血色,最终从承载不住的眼角流下,蜿蜒出一道狰狞的血迹。

      身下传来不容忽视的强烈震感,司马师几乎能想见城墙正扑簌簌地往下落着残砖碎瓦的情形。不出片刻,他便听到了城门被撞开的巨响,那是最能鼓舞敌军的征鼓,却也是司马氏所有煊赫被葬送的壮烈悲歌。狠心将司马昭尚未完全冷掉的躯体从身上推落一边,司马师站起身掸净身上尘灰,步履坚实地走到雉堞旁,踏足其上。他张开双臂,用淌血的双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城下攒动的人头,无所畏惧地将自己暴露在弩手的视野内,静静等待下一刻的万箭穿心——他曾享受过司马氏的荣耀,如今也将承担司马氏的耻辱;他曾那样畏惧身败名裂,如今终于看透其间聚散浮云;他将怀有彻底的绝望在这场空前的溃败中捣毁他曾经珍视的一切,令其灰飞烟灭,不留只影!

      “嗖——”箭矢划破长空,直射司马师的面门,高速飞旋的箭头在他的瞳孔中不断放大,终如楔子般将他眼前的画面钉裂成血染的碎片。

      “啊啊啊啊!”凄厉的吼声成为终结的号角。

      损毁了、崩塌了,万事成空,荡然无存。

      “阿兄,阿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似乎遥远而不真实。

      猛地张开眼,司马师顶着满头的虚汗挣脱了梦魇。司马昭满是焦急和关切的面容在他的眼前清晰起来,却仍不能平复他心里的惊涛骇浪,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司马昭的脸,他像是想确认什么似的,有些粗鲁地,却又仔细地用手指在眼前的面庞上反复摩挲,从眉骨到下颌,不放过任何一处。

      脸上传来的力道甚至让司马昭感到了些微疼痛,但他没有躲避。担心着兄长的失常,他不禁小心翼翼地又唤了声,“阿兄?”。

      神情渐趋清宁,司马师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唤后回以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阿昭啊。”

      许久不曾听他这样叫自己了,司马昭愣了下方才应道:“嗯?”

      手掌离开了他的脸,司马师摇首,“没什么,做噩梦罢了。”并不打算告诉司马昭那是一场何其恐怖的梦,自己又是如何被其中发生的生离死别、身名俱灭所折磨,司马师从椅中站起身,状似随意地翻动着自己睡着前堆在案上的公文,“什么时辰了?”

      “三更天,该去父亲那边了。”往桌案上扫了眼,司马昭蹙眉道:“我说你也不用这么拼命吧?夜里连床榻都不沾。”

      “本想看完这些再睡,谁知道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屈起指节抵住眉心揉了揉,司马师催促道:“走吧,去找父亲。”

      带着一支军队出了城门,司马师骑在马上望着拂晓时分天光微茫的前方出了会儿神,又反首去看身后矗立在寥寥风中的巍峨城墙,神色很细微的变了一变。注意到身旁的司马昭将要发出起行的命令,他蓦地伸手拦下了,“且慢。”对上司马昭疑惑地目光,他用一种不容商榷的口吻道:“我一人领兵前去洛水浮桥接应父亲就够了,你留守城中,以防祸起于内。”

      兄长的安排慎笃,司马昭没有不听之理,“知道了。”调拨马头退到行伍之外,他冲着司马师的背影道:“我等你和父亲凯旋。”

      先前的噩梦仍在司马师脑海中盘桓不去,所以他不敢许诺司马昭只言片语,只是回眸深深凝视了后者少顷,继而毅然策马隐入了未褪的夜色里。

      洛水河畔,营寨高垒,司马师赶到时天色已明,营中军士或在巡视或在操练,各司其职,却无过多战前的紧迫气氛,可这都不足以缓解他的焦虑。下马直入帅帐,司马师对正在沙盘后沉思的父亲施了一礼,禀报道:“父亲,孩儿已将兵马调来听候您的差遣。”

      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司马懿半晌都没有回音,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这厢司马师心事重重,只当他是在考虑作战计划,无暇理会自己,于是也跟着在沙盘边琢磨起事情来。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懿摸着下巴发话了,“不,不,此时万不能出兵伊水。”

      眼睛死死盯着孤零零地立在沙盘中央的洛阳城标识,司马师全然是副神游太虚的模样,丝毫没听进他父亲的话。

      转头看他一眼便觉出了些许异样,司马懿重重咳了声,“子元。”

      应声将视线移到了司马懿身上,司马师的眼里尽是迷茫,意识到自己居然当着父亲的面走神后,他显得有些尴尬无措,“孩儿一时晃神,实在失礼。”

      鲜少见到他这般魂不守舍,司马懿不免感到奇怪,看他的眼神也带上了探寻之色,“你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心不在焉。”

      手在袖子下握了握拳又松开,司马师犹豫着究竟要不要把那听起来都叫人觉得荒唐的原因说出来。最终,他覆下眼帘避开了他父亲的目光,不甚自然地回道:“孩儿……做了个梦,噩梦。”

      “一个梦?”大约是没料到会是这般回答,司马懿面露惊讶,但他转念一想,又不由得好奇会是个怎样的梦,竟能触动他这个遇事大都处变不惊的长子,“不妨说来听听。”

      老老实实把梦的内容讲了出来,司马师绕着沙盘踱了圈,顺手把上面的标志物挨个摸了遍,“不过是个梦,虚妄而已,孩儿本不该……”自嘲似的一笑,他兀自摇了摇头,眸色忽而暗了下去,“只是,仔细想来,这梦却也不全算是无稽之谈。”

      抬手令他打住话头,司马懿颇有兴致道:“让老夫来猜猜你在担忧什么。”手指点着沙盘的边沿,他缓步走到司马师身边停住,“是桓范吗?”

      就知道没有什么能够瞒过自己父亲的眼睛,司马师轻声叹道:“不错,大司农智虑过人,他此去曹爽手下为之出谋划策,定是铁了心要与父亲较量。以他的谋略,要想发现我们的弱点并不困难,倘若他献计曹爽利用天子之名号令天下之兵围攻洛阳,那只怕孩儿的梦便要成真了。”抬手指向沙盘上标注着洛阳的位置,他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压抑的畏葸,“洛阳的防御工事纵然固若金汤,亦难抵御八方兵甲倾巢来袭。届时,所谓的皇城迟早沦为只余死路的孤城。”

      “你所言不假。”赞同地点了下头,而未见半分慌乱,司马懿始终都那么气定神闲,“所以,老夫才说切不可发兵伊水,对曹爽再做威吓。”

      稍加思索了一番,司马师仍觉似懂非懂,“您的意思是?”

      “网开一面。”司马懿面不改色,连声线都不曾起伏,那般轻描淡写,“网收得太紧,难免有鱼死网破之险。智囊既去,不可追也,老夫无从阻止他为曹爽运筹帷幄,却未尝不能使曹爽不用其计。纵观当前局势,旁人大多以为曹爽身处劣势,无力反击。依他本人短浅之见,断然无法洞悉扭转乾坤的关键所在,即便桓范点破,他也不见得有放手一搏的气魄与胆量。老夫料想,眼下他十之八九正在迁延不决中,若我们及时做出让步并开出足够丰厚的条件,他曹爽岂有抵死顽抗的道理?”冷笑一声,司马懿的眼里闪过些许不屑,“毕竟,在他看来,这在外大动干戈,流离颠沛的日子哪能比洛阳城里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来得诱人?”

      大致听了个七七八八,司马师若有所悟,“便是说,我们只消将曹爽引诱回城,任大司农满腹妙计也终归是徒劳了?”

      唇角勾出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司马懿从沙盘上拿起代表曹爽军部的小旗放到眼前端详起来,“是该派个人去安抚一下大将军了。”想了想,他吩咐道:“去着人送信回城,让叔达准备些御寒的衣物,连同饮食亲自送去伊水。这天寒地冻的,叫天子和朝廷重臣餐风露宿到底说不过去。另外,让蒋太尉派个曹爽信得过的人来此。去吧。”

      司马师领命朝帐外走去,可刚到帐门边,他不知为何停住了脚,复又转身望向司马懿道:“父亲,孩儿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讲。”

      “假设,孩儿是说假设。”语速放得很慢,司马师斟酌着每一个措辞,“假设曹爽不为我们撼动,听从桓范之计,您可还有应对之法?抑或我们唯有再度陷入孤立之境?”

      随着他儿子的话音落下,司马懿整个人都像被定在了原地般一动不动地对着沙盘怔神。他的身形早已不再挺拔,此刻的凝重则让他显得更为迟暮,可他依旧拖着开始步入风烛残年的躯体耗尽思虑,仿佛一盏不愿熄灭的残烛,艰难地释放着最后的热烈。沉默数久,司马懿背过身沉沉反问道:“曹爽赖以仰仗的,乃天子威名。若无天子,何以成事?”

      心脏剧烈地搏动着,答案在司马师嘴里呼之欲出,但他及时控制住了贲张血脉里涌动的兴奋,不动声色地等待他父亲亲口道出。

      “若为情势所迫,将为不可为之计……”万分艰涩地,司马懿终于说出了他宁可郁结于胸,也一直不愿言明的话,一字一顿,犹如根根倒刺勾得他心痛,“废帝归藩,另立贤主。”

      眼底的暗潮浸没上来,令司马师的神情略显诡异,他很清楚,在他父亲心里,有些想要固守的东西,最终还是被打破了。覆下眼睫,他沉敛了所有情绪,不发一语地退出了帅帐。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