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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轻舟已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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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游客太多,海风就失了海风的味道,你仔细闻,它有止汗香水在各种肤色的男男女女那丰腴的躯体上腌出的复杂气味,有不远处那间海盐太妃糖店里传出的甜,有酸面包蛤蜊浓汤里飘出的腥,有啤酒博物馆里透出的醇……
江轻舟就坐在这堆味道中间,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根烟,给这海边步行街上又添了一道气味。北纬三十七度的太阳金灿灿地洒在她脸上,一副墨镜将脸遮了一半,她嘴角往上勾,笑眯眯的。
江轻舟长得功过分明。她知道自己怎么笑最迷人,知道嘴角扬到哪儿最合适,知道眼神里怎样保有三分聪慧三分真诚四分多情,再配上那抹高挺得恰到好处的鼻梁,任谁看见她都要叹一声美人。可她这会儿要是摘下墨镜,你会看到她的颧骨有点儿高,下颌骨有点儿方,是个脑子有些执拗的女人。
“因为霍夫曼兄弟撤资了……”剪着一头金色短发的女人将这句话慢慢、婉转地说出,蔚蓝色的大眼睛中透出适时的惋惜与安慰神色,生怕对面那亚裔女人在她的话语里崩溃似的。
江轻舟耸了耸肩,吸了口烟,吐出来,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等那口咖啡咽下去了,依然勾着嘴角,“谢谢你告诉我,凯瑟琳。”
被唤作凯瑟琳的女人只当她输人不输姿态,也好,大家都体体面面,就又说了些“再有什么好机会我一定联系你”之类的话,站起身和江轻舟左右左“啵啵啵”亲了三响,这才大步流星地走掉。
她和这位来自中国的女演员合作了六年了,还是没太摸清她的性子,不像苏七,没隔着肤色没隔着东西方文明,她就明白江轻舟那不是作态,她是真不上进。
“姐,”苏七在她身边坐下,“我们当初为这角色推了圣诞档那部电影啊……”
“啊,”江轻舟应了一声,又吸了口烟,“是啊。”
苏七心里有点气,她是江轻舟的私人助理,她也要恰饭的。江轻舟当年二十四岁,在国内主演了两部热播剧,红遍大江南北,突然想来美国深造了,十三年过去,国内的观众已经把她忘了,美国的观众压根没记住她这张脸。
在好莱坞这些年,她都演过什么?《暮色城堡》第三季里一个韩国餐馆老板娘,珍妮·劳伦斯的成名电影《冰煲》里的女神经病人,著名肥皂剧《纽约人》第五季里男主回忆童年时的阴影——不苟言笑的华裔女教师……还有几个需要用到亚裔模特的广告……
“姐,”苏七压下心头一丝火气,眼睛看着江轻舟面前那杯冷掉的咖啡,“艾姐这两天在洛杉矶……”她抬眼看了看江轻舟那张脸,“她会不会有办法?……”最后那句快成耳语,消散在成群海鸥的嘶叫声中。
江轻舟在墨镜后将她一瞪,嘴角终于拉了下来,“你搞错没有?”
她是知道艾小珊来了美国的,究竟为什么来?来多久?不详。
毕竟她们十年没联系了。那天手机上跳出一行消息,她以为看错了,反复确认四遍:你还在旧金山?
十年前她俩的最后一通对话,以江轻舟一句“我搬到旧金山了”结束。
仿佛这对话续上了,却又隔着十年的漫漫光阴。
烟灭了,江轻舟的手指神经质地一抖,面色缓和了,“没事儿,我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她还不太有思路,只是觉得对不住苏七了,人家从一小姑娘时就跟着自己,如今一双儿女都上学了,车也需要换大的了。
“这帮犹太人真是无利不起早,”江轻舟开始东拉西扯,“什么时候好莱坞能不跟犹太人姓?从制片人到投资方,都被他们包圆了。”
“为什么撤资啊?这次机会真是好,二战时中国女人和犹太钢琴师的故事,妥妥的女主啊,姐!我预感这片子肯定红。”
江轻舟愣了愣神,“投资人嘛,总有他的考虑。”
她的眼睛不知不觉又滑到了那个对话框:
——你还在旧金山?
——对,你还在非洲?
——洛杉矶,看我爸。
——他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
十年前她从洛杉矶搬到旧金山,跟人说受不了洛杉矶的干燥,苏七气她不扎根在好莱坞搞社交,太过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其实她只是不想住在有艾小珊气味的城市。
(二)
艾小珊是个狠人。
著名华裔企业家艾世辉少年时淹没在千千万万个广东“阿飞”里,叫阿飞(辉)的人多,但二十来岁发迹的阿飞不多。
七十年代开始,他在美国西海岸白手起家,从礼品店做到餐馆,到建工材料,再到房地产,等小女儿艾小珊长到他当年发迹的年龄,他已经是驻美使领馆都要单独宴请的著名爱国华裔企业家、慈善家。
可艾小珊看不上她家那一片片的商业城,那生意早就成熟,艾世辉早把路铺得毫无悬念。二十二岁,她听说中南美洲海产赚钱,就带了几个兄弟去,将加工厂到国际物流产业一举拿下。
二十六岁,流着艾世辉血液的艾小珊把主意打到了遥远的非洲大地。有色金属矿、水晶矿、磷、钾、石油……欧洲人占了个先机,美国人也去分一杯羹,但论起挣快钱,他们好像统统不如中国人,华夏历史多战争,华人的基因里有一项显著的特长:在两次战争之间的短暂时期里积聚财富。
艾小珊身体里的这部分基因,绝对比大多数人来得浓。
就在那时,她遇到了江轻舟。
那年她二十六岁,江轻舟二十七。她回美国洛杉矶家中度假,艾世辉办了场宴会,请来江轻舟做特邀明星。
“她是谁?”艾小珊应付着大致面熟的世伯,碰了杯,转头问广东过来读书的远房表妹。
“Uncle Tony啊,他家好几间家居城。”
“她。”艾小珊翻了个白眼,食指从酒杯上翘起,指了指舞台上的江轻舟。
“哦,江轻舟,前两年在国内好红的明星,你不认识吗?”
艾小珊又翻了个白眼,她哪里认得国内的明星。只不过那女人有点漂亮。
她那时候脑子里只转着一个主意:怎样瞒着家人,去非洲盘两个矿。
那边艾世辉带了江轻舟过来,“这是小女艾小珊,”艾世辉提起女儿,一脸的宠溺和骄傲,“你们年纪相仿,江小姐不嫌弃的话就交个朋友吧。”
“江小姐。”艾小珊举了举杯。
艾世辉去别处寒暄了,只剩表妹兴奋得满脸通红,拿出准备好的书请江轻舟签名。
艾小珊觉得有点尴尬,想避开,垂眼瞥见那书名:《轻舟已过》。
江轻舟淡淡地笑,接过那书,打开到扉页,“你叫什么名字?”
“阿晨。”
江轻舟托着书写道:亲爱的阿晨……
艾小珊心里嗤笑一声,好假。她不喜欢这些莫名其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明星,艾世辉办活动喜欢请一些过气的港台歌星影星过来美国撑场面,正当红的他也请不动。这里的老华侨们还活在七八十年代,仿佛时光停止了一般,抑或这些过气明星让他们重回蠢蠢欲动的青春时光。总之各取所需,过气明星又找到了当年被崇拜者追捧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还能捞一笔金。
“我好喜欢江小姐这本书,读了三遍了!”表妹阿晨边等江轻舟签名,边热烈表白。
艾小珊又瞥了一眼那书,她还写书?一个明星开始写书,果然是过气了。
江轻舟微笑着将签好的书递还给阿晨,“谢谢你。”又转头看艾小珊。
艾小珊匆匆一笑。
“艾先生一直有提你,他很为你骄傲呢。”江轻舟笑着说。
艾小珊差点翻了个白眼,忍住了,脸上是笑的,“不要被他骗了,他在家里一直骂我。谢谢江小姐今晚来捧场,很荣幸。”艾小珊在外面讲起假话也一套一套的。
“骂你什么?”江轻舟不回应那些客套。
“哈哈哈,”艾小珊笑起来像个孩子,“骂我不安分。”
江轻舟将眉一挑。
“哦,他嫌我不留在美国帮他。”艾小珊又解释,“不安分”这个词容易惹人胡乱遐想。
“艾先生好像提过,你自己去墨西哥那边闯荡,他说的时候其实很骄傲,看出来是赏识你的。”
“他好烦人,总在背后说我。”艾小珊到底还是翻了个白眼,她奇怪,江轻舟来跟她聊了五分钟了,一直拿艾世辉说事,她是艾世辉找来的探子吗?
“其实我也很欣赏你,我遇到过很多很多豪门贵胄,男的女的都有,都在父母的荫蔽下舒舒服服地活着,没有看到你这么上进的,更别说跑到中南美洲独自打拼的。”
我还要去非洲呢,艾小珊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哪有那么厉害,我们家比不得豪门,我去那边也不算一个人了,好多朋友在帮我的。”
那晚她们没聊很多,江轻舟很快便被影迷拉走了,两人互留了个联系方式。艾小珊提前离席,走前跟表妹借那本《轻舟已过》,鬼知道她怎么回事,长这么大她读过的书除了课本就是财经类,表妹说这是签了名的绝版,如果弄丢了要拿命赔,艾小珊翻了个白眼,找江轻舟签个名很难吗?
回去路上,艾小珊倚在后座给艾世辉发消息:你付了江轻舟多少钱?
艾世辉回:她不肯收钱,爸爸以德服人。
艾小珊不再理他,倒是纳闷起来。回家洗完澡躺在床上,翻了两页书,差点睡着,她果然还是读不进这些文艺兮兮的东西。
合眼前拿手机搜了搜江轻舟,原来她在大陆是很红的,不过是前两年的事了。艾小珊迷迷糊糊地想,江轻舟跟自己有点像,铺好的路不走,非要另辟蹊径,却又不像,自己跑到哪儿都是为了挣更多的钱,为了挑战成功获得的爽感,江轻舟这是为了啥?
(三)
江轻舟为了啥?
十年前她去艾世辉的宴会给他捧场不收钱,十年后她肩膀一耸,将错失国际大片女主机会这件事耸到身后去,她不稀得为此去求人,别人拿经营生意的头脑经营爱情,她拿对待爱情的态度对待营生。
随性,随情。
江轻舟是怎么对待爱情的?此时她正开着车南下,顺利的话六小时后将到达洛杉矶。
十年前她在艾世辉的宴会上认识了艾小珊,确切说,是在宴会前一小时,艾世辉亲自去接她,路上不无骄傲地谈论自己的女儿艾小珊。
那会儿江轻舟想,是多飞扬跋扈的一个女子啊。
等见面的一刹,却觉她敛着息,收得端庄合体,拿捏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骗过了宴会上的一众叔伯姑姨,但没骗过江轻舟的眼睛。明眸皓齿的艾小珊拈着酒杯,在五十来岁的世伯前乖巧一笑,笑出了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可一转身,将一双眼睛翻到了脑门上。
江轻舟正和艾世辉说话,将这一幕敛在眼底,笑意像染透纸背的墨汁,藏不住,便将唇角一扬,“那位就是令嫒吧?”
宴会前听艾世辉喋喋不休了一路,比不过这一转身的一个白眼让江轻舟更有结识她的欲望。
江轻舟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她红了两年,赚了一笔钱,那年头大陆的电视剧演员还没发上横财,可也收入不菲了,她拿着那笔钱跑到美国,读了个学位,毕业时就把钱花得七七八八了。
外人会觉得她不安分,追求刺激,怎么会?江轻舟想,明明小时候算命先生说她命相属水,无形而流动的水,随遇而安的水。再后来她想,自己和艾小珊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可艾小珊是火,一把火烧到空中,烧到燎原,水和火,都无边无形,可前者随遇而安,后者弹无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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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轻舟在距洛杉矶一个半小时的地方停下加油,轮胎沾满苍黄的沙土,又到了这燥得像火一样的地方了。她盯着汩汩震动的油嘴,嘴角在墨镜下笑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就连自己逃离而去的城市也属水,冬季阴雨连绵,有着最冷的夏天。
——非洲也很干燥吗?
她倚在车门边,给艾小珊发去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到哪儿了?
艾小珊一如既往,忽略所有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两人的对话常常有一股自说自话的味道。
——快了,不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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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怎么会想起去非洲?”江轻舟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问艾小珊,她俩三天前在宴会上初识。
“啊?那边有些机会。”艾小珊扭动着身躯,曼妙而动人。
江轻舟有些乏了,她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下午收到艾小珊消息,约她晚上来pub,当然还有别的朋友。换成任何一个人江轻舟都会拒绝,一来她不喜欢闹哄哄的场子,二来,当天的邀约,总是缺乏诚意。可对面是艾小珊,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她下了场子继续啜那杯酒,艾小珊身边聚集了男男女女,她有种魔力,仿佛她到了哪里,便成为哪里的中心。江轻舟有点点讶异,这里的ABC和美国人不认识她,艾小珊取代了她,成了这里的super star。
她轻轻皱起了眉头,啜酒的瞬间瞟到艾小珊的侧影,那曲线错落得有些过分,一抹丰腴随着音乐的节点和身体有节奏的晃动而晃动着,江轻舟眼神一烫,收了回来,专心看着手里的酒。
Noir de Noir的香气贴了过来,江轻舟抬起眼,触碰到艾小珊迷离的眸。
“你怎么了?不想玩了吗?”她将慵懒的声音连同胳膊一起粘在江轻舟身上。
“啊,有点累了,没事。”江轻舟没去碰她,像感觉到危险的兽,酒精却在血液中快速流转,要占据每个细胞。
“那我送你回去。”艾小珊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推推就就,江轻舟上了艾小珊的车,她们在后座缠绵激吻,江轻舟的眼中交错着沉迷与错愕,即便醉了,她也知道对方是个女人。
她却无羞无耻地想要拥有这个女人,也想被这个女人拥有,这是她这二十七年人生里不曾清晰过的陌生欲望。
等她们滚落在柔软的大床上,这欲望来得排山倒海,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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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订好的酒店门前停下,交给代泊,已经是晚上九点,进洛杉矶的那一段果然堵得厉害,比预计晚了一小时。
累。江轻舟将头发和身体洗干净,她知道艾小珊也许在等她,但今晚她不敢见她,不敢,许是近乡情怯,毕竟十年没见了,十年啊。
又或许,她这一路南下,皆是感性驱使,却一直没有想明白,这趟来见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霍夫曼兄弟撤资,导致电影失去一半预算,夭折了,她在美国“苦熬”十来年才遇到的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潜力作品拍不成了,苏七告诉她艾小珊回了洛杉矶,她不愿意找艾小珊,尽管她应该出得起这四千万美金,尽管这投资应该是稳赚不亏的。但艾小珊昨天给她发消息,说,“我想你了”,江轻舟这便上了路。
天,江轻舟在床上轻轻阖上眼,想:我都在做什么?我想要什么?
手机响了,江轻舟吓了一跳,拿起去看,是艾小珊。
“江轻舟,快来开门!”
“江轻舟,我在你房间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