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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之一
      天空一碧万顷,青绿连透了上下天光。雨声淅淅沥沥,打得树叶在枝头迭荡,又被风推落碧波荡漾的小溪,流水潺潺如碎玉,水中尚漂浮着几根柔软的水藻。
      他在树下惊醒。
      喘息尚未平,抬眼却见一把油纸伞横在头顶,白衣道人微笑着站在身旁,不知守了他多久。
      “做噩梦了?”道人轻轻一扯把少年带入怀里,他背着身看不见面容,唯见纸伞下晏晏一角,露出被雨打湿的遮眼白布。
      少年眸中却是盈盈水色一片。他就抬手去翻白衣道人的袖口,道人一拂袖,一粒饴糖滚落到他掌心。油纸熟悉的触感麻痒剐蹭着掌心嫩肉,少年的喘息声渐渐平静下来,他握着糖,偎进道人怀里。
      很久很久以前,他用一个梦,换了一粒糖。

      后来,他断臂倒在血泊中。银白剑尖划过身旁沙石地,夹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刺入他胸口时,他用尽所有力气,缓缓将左手收拢。
      春去秋来,右臂化作白骨,杂草长满曾被鲜血染透的长街,但那粒发黑发硬曾悄然在少年胸口淌过八年岁月的糖,却再不知所踪。
      很久很久以后,他用一粒糖,全了一个执念。

      之二
      晓星尘蓦地惊醒。
      梦境零零碎碎,醒后便如蒙了尘的薄纱悄然退去。再去回忆,只剩满目的鲜血和大雨,仿佛无穷无尽从天空坠落。
      ——那个人的眼泪,也是咸的吗?
      晓星尘想着梦中剪影,黑衣青年面容模糊不清,不断咳出的鲜血中,却有一滴清泪滑过眼角,缓缓坠落进唇边血沫。
      一瞬间心中却是一痛,那滴泪,竟令他觉得不安。
      喘了两口气,晓星尘起身去拿悬于墙上的霜华。窗外一片明晃晃,夹杂着剑气划破长空的风声鹤唳,他走出小院,恰见黑衣剑客斩落树上的最后一根枯枝。嫣红泛黄的海棠颤颤巍巍地坠落,尚未埋进雪中,就又被剑气震成了齑粉。
      晓星尘微一皱眉:“子琛。”
      宋岚收剑归鞘,见他面色苍白,心中就了然了大半。他快步走过去:“可是又做噩梦了?”
      晓星尘点点头。
      宋岚又借着月光看了他的眉心,半晌,方舒了口气,道:“没什么大碍。想来是固魂的日子快到了,神魂有些不稳。你……”他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是和从前一样,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吗?”
      晓星尘不作答,但想起梦中惶惶,却倏地握紧手中霜华。
      见他如此,宋岚只得轻叹一声:“罢了,我这就去传信。”
      但他话音刚落,门外却传来了“砰砰砰”敲门声。三更半夜的光景,街上敲锣的更夫都不知躲去了哪儿偷懒,晓星尘心中却是一动,赶在宋岚前打开了门。
      门外一个青年。他及腰的黑发被笼在鹤羽大氅下,他似是星月兼程而来,身周都笼罩着透骨寒冷的雪气。仿佛也没想到是晓星尘开门,青年一怔,半晌方唤道:“道长。”
      晓星尘忙将外衣脱给他暖手,触手却是一顿。他这才发现青年隐于大氅下的左臂干细如柴,肩胛骨都瘦得凸了出来,竟比去年还清减不少。
      手没来由地一颤,他忙将青年迎进去,问道:“小友今年……似乎早来了些时日?”
      青年闻声一笑,他明明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但这一笑却仍有十足十的少年感,唇边梨涡浅浅凹陷,甚至牵扯出几分邪气。他仿佛没有看见院内黑衣道士倏然阴沉的双眸,踏进门后朝晓星尘摆了摆手。
      “思念道长,特来找道长过年。”

      片刻后,寅时。
      月色被隔绝在窗外,无数的鬼道符文自他脚下蜿蜒爬开,法阵红光流转,眨眼闪过三年春秋,晓星尘却忽地意识到——
      原来他醒来,已经有这么久了。
      他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师从何处,记得自己有一好友人称“傲雪凌霜”。但除此之外,前尘往事却如烟散去,再无迹可寻。
      三年前,他醒在一个破败的义庄。初醒时总浑浑噩噩,只觉脖颈麻痒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啮咬,他费了老大劲从棺材中爬出,却一眼看到了静默坐在一旁的友人。
      宋岚并不解释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似也不惊讶他失去了记忆。两人离开义庄后,他抽了空会将从前一一道来——比如两人昔日曾并行于世,一起荡平了无数妖魔,这才有了“清风明月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的传说;比如晓星尘有个师侄是大名鼎鼎的夷陵老祖,曾一手铸成阴虎符,又被人献舍重回,现下和含光君一同住在云深不知处;又比如恰是那一日他不在,晓星尘在夜猎时不慎被妖兽偷袭,颈部受伤,这才昏迷了许久。
      但他却并未错漏友人在说话时微微向下的眼神。
      他知有什么不对,但每每见宋岚咬牙沉默,就也不忍再问。
      大概是离开义庄后的三天,他开始发梦。
      连绵不断的梦境,就如褪了色的往事总在醒来后悄然散去,他记得并不真切,只隐约是冗长岁月中,一个断指少年在荒芜孤城的嘶喊和绝望。
      再后来,他们回了一次师门。
      师父仍是老样子,再见到他看穿万千红尘的眼神也有一瞬震动。但他提及自己连绵不断的梦境,和醒来后就黯淡有如封剑的霜华,师父却也沉默了。
      良久,她一拂剑上霜花,剑鸣瞬间轻微下来。她将剑递回,忽地意义不明道:“情之所至,逆天改命。只可惜……”
      师父没有再说话,良久,方有一声叹息传来。
      ……
      霜华忽地轻鸣一声,自身后脱鞘而出横于他胸前。晓星尘握住剑鞘,轻吐一口气,一时间白光大亮,霜华似也化作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剑气荡开来,烛火消融在黑暗中,窗纸也“嘶”地一声,化作散碎纸片被吹向夜风——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梦中的鲜血和大雨刹那消散。晓星尘转头望去,恰落入青年望向他的眼神中。
      三年前,就是在山下,他遇到了薛洋。
      青年自称宋岚好友,是云游的鬼修。晓星尘看不懂他画的法阵,但阵法抽走缕缕黑丝后,霜华确实不再排斥他,他做的梦也少了许多。
      青年管这个叫“固魂,”并称他身上种种,皆是突然醒来魂魄不稳的后遗症。
      替他固魂完青年就走了。这三年,他一共也只见过他三面,全是在冬季,他发梦逐渐厉害的时候。
      “怎样?”
      青年开口,但随后却似站不稳般的晃了晃,晓星尘忙扶住他,感觉到怀中轻盈,心中又是一声暗叹——去年这个时候,他尚不见他这么瘦,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也不见如刀刻的皱纹。
      可是不曾有人好好照料他?不然今年……劝青年多留些时日吧?
      怀中躯体刹那滚烫起来,晓星尘不知为何竟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他还未开口,青年就挣开了他的手,他出门又折回,竟是从雪地里提回了两包行李。
      “小友,你这是……”
      他的声音有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喜色,但见青年右手裸露的肌肤被雪冻得通红,也不再问,忙递了案几上捂热的汤婆子。
      “不是说了吗?今年同道长一起过年。”青年接过汤婆子,将包袱扔在他床上,他似早习惯了独臂的生活,三两下就把行李收拾好,又道:“不过我身体不好,喜暖怕寒,还得劳烦道长把床让给我了。”
      晓星尘对此自然是不会有疑义的,又听青年道:“今年固魂的时间会长一些,不过顺利的话,道长以后应该都不会做那些噩梦了。”
      他闻声一怔:“以后……都不会做噩梦了?”
      青年点点头,还待解释,笑容却是一顿。他轻咳一声,站起身道:“今夜太晚了,还是明日再向道长解释吧。只是我一路从夔州赶来,舟车劳顿,尚未洗漱,不知可否请道长去给我打一桶水?”
      院内并未掘井,夜半要水,怕是只能拿着辘轳走三条街去西城门。但晓星尘却并不迟疑,他点头应允,轻手轻脚带上房门,眨眼就去得远了。
      只可惜了他嘴边未说完的半句话,却就此咽了下去。
      他其实,也想告诉青年——他讨厌的从来不是那些梦境,而一直都是梦境中那个人的绝望、悲伤、挣扎……和眼泪。

      之三
      房门堪堪合上,薛洋就闷哼一声,忍不住跪了下去。
      他死死咬着嘴唇,逼迫自己不发一声,但疼痛却锥心蚀骨,他只觉四肢百骸宛如浸泡在熔浆中,骨内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啮咬,他捏着衣领的手几乎握不住,斗大的汗珠一瞬就滚了下来。
      他瞪大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滚到床边。这个位子,恰好可以看见白衣人离去的背影。窗外明月皎皎,星斗阑干,恍惚间又是一个月明之夜。
      但上一次见到那么圆的月亮,他却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
      这三年,如影随形的裂魂之痛、从前对聚魂法术的探索消耗,似早从内部破开了他的身体——他甚至觉得自己,比晓星尘这失忆之人还要浑浑噩噩一些。
      但其实,他却也是见过月圆的。
      他的生命中,也曾有许多个这样被月光照拂的晚上。那些个晚上,他都会同一人并肩坐在义庄屋顶上。那人有时会说些师门趣事和下山夜猎的经历,而他口才亦是很好,常三言两语就逗得他忍俊不禁。那人看不见,他便将满天星辰说给他听,每有中秋月圆之时,他也会顺带捎上几个月饼,让那人猜他今年又包了什么馅儿。
      那人从不嫌他做的甜,无论他放多少糖,他总是耐心地把月饼分成两半,他捏着做的不是很好的月饼,却总宛如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后来又有一次,两人在屋顶闹得晚了些。他醒时看见晓星尘靠在他肩上,嘴角微微扬起,是沉静温柔的睡颜。他寂静了一瞬,然后鬼使神差地,贴上了那红润的唇瓣。
      柔软的触感仿佛仍如昨日,一瞬间却又只余了冰冷回味。
      “唔啊……”
      他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右手紧紧捏着衣领,指尖几乎深陷入颈项,留下道道血痕。仿佛过了百年之久,疼痛方如海水退潮般散去,汗却早和血液混合在了一起,他瘫在床榻边,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满是冷意。他望向窗外,语气几乎成冰:“宋道长,我予你自由之身,替你接上断舌。好像不是让你站在窗边看我发病的?”
      窗框边转过一个黑色衣角,却是有一人,不知在外伫立了多久。
      但几乎同一瞬,一道剑光破空而来。薛洋似早已料到,他侧了侧头,长剑便钉入了耳边橱柜。
      几缕发丝飘落,拂雪似也不想伤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宋岚平静道:“你来早了。”顿了顿,他又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若事到如今,你还想玩什么花样,那么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薛洋却仿佛一下被踩到了什么痛处,他眼神一瞬间极为阴冷,拎起手边的降灾就朝人扔去,动手时却不想扯到了伤处,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你……!”
      宋岚却仍不避不退地站在原地,他面色沉静,仿佛仍是义庄八年间那个听候差遣,从无二话的凶尸。但从前那个一不高兴就屠尽一座城,将百姓尽数做成走尸的魔头却再不复当年的矫健凶猛。随着他的咳嗽,有什么越来越多的从唇边溢出,降灾亦“当啷”一声,摔落在地。
      有一瞬间,宋岚忽地就觉得,心中经年折磨他的恨意也淡了一些。因为现在在他眼前的,也许不过是一具枯骨——
      一具为了某个目的行走在世上,在夙愿达成之际,就会轰然倾塌、倒下,化作尘泥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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