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华沙,纳尔布特街8号。
曙光洒在楼前,树影与青草之间一时开满金色的碎花。这死后重生的土地过去曾被迫为侵略者分娩,从血肉里生生剜出一幢属于德国军官们的公寓楼,而战后成了一座学校,它又是波兰的了。我有时候来这儿举办钢琴独奏会,波兰孩子们围在我身边,好像春日里啁啾的云雀,年轻的笑语比我弹奏的曲子更动人。与以往不同,今天这里有一位新访客,他只用了一个问题,带我回到多年以前的最后一个雪天。
那时一辈子的苦难已经焚烧到头,城市死而复生,前路香花弥漫,而我只需要走下去,也只好一个人走下去。我背对废墟,仰头看大雪嚎啕似的落下来,站在那里,就好像站在另一条日界线上——倘若我一直胶滞在伤怀里,一动不动,就成了昨天与今天真正的界碑。我从此过的很好,有一个新的家,一架新的钢琴,名声也超过了战前,然而我没办法为此感到骄傲。更多人被战争毁掉了,他们曾是音乐家、画家、诗人,却不得不排着队,像集市上廉价的蔬果那样被挑拣,留下可以胜任的,成为搬运工、泥瓦匠,最后再成为烟与灰。
“在战争年代,您是否曾遗失某一件于您有着特殊意义的东西?如不介意,请登记您最珍重的失物,我们将尽力为您寻回。”跟着他又匆忙朝我解释,“一直有人在收集战争的遗物,我的一位朋友也曾付诸心血,建立一座小型博物馆,永远向那场战争的亲历者敞开——他十分乐意他的藏品归巢,甚至也期望下个世纪再没有谁成为同类的藏家。”他这时仍有一点拘谨,似乎担心被当成一群年轻人自以为是的噱头,毕竟他们从未亲眼见过血流出上一辈人的伤口。“我们也希望录制一部关于失物的短片,用已逝去的东西留住些什么,譬如一些细小的历史碎片,很抱歉冒昧打扰您,以及与您经历过同一场灾难的人。”
以一个俯视的角度,他从我头顶温柔地投下一朵云的影子,那是一双年轻的蓝眼睛,明亮清澈,令我想到Dorota——这两个人眼里都有天空。我猜想他多半并非犹太裔,只是一个普通的、愿意触碰那段历史的波兰人。
我听说过他口中的那家私人博物馆,一个朋友曾经同我聊起它,可我从没去过那儿。很多时候我甚至没有勇气踏进任何一处记录这场浩劫的所在,无论在华沙、柏林,还是耶路撒冷都是如此。我害怕看见那些存世的遗物,那些照片、地毯、甚至灯罩……这太残忍了,在一家博物馆里和逝者重逢。到那时候,我恐怕自己会像个疯子似的,把我眼泪和鼻涕乱流的脸贴上去,隔着玻璃,也隔着时间,跟地毯里的每一根头发说话,以为我能认出她们,我给Regina和Halina梳过辫子,我给母亲挑过白头发。
他又问了我一遍,这一次流利的多,最后朝我笑了笑,放轻声说,“我很喜欢听您的钢琴曲,您为希望弹奏。”
“一只罐头起子——”我从钢琴旁起身,这古怪的答案是那样自然地从我的心脏开始一路流出咽喉,好像很早以前就幽居在我的血管里了,我的理智来不及追上它,甚至连它的尾巴也没能抓住,“独立大道,战时德军突击队指挥部的阁楼。”
我以为他会感到费解,会把这当成一个玩笑、一句痴人呓语,或者至少也会有片刻愣怔。然而他只是带着纯粹的一丝不苟,展开随身的文件夹,一笔一划记录下来。我不由自主探过头去,看向他手底下的那一页纸,随即意识到我并非唯一的异类,也许还舒了口气。我甚至看见前面几行有人登记,赫鲁别舒夫的集中营某个房间最里头刻着爱人名字和简笔肖像的床板。那些可能或不可能重逢的失去,有些早已经成了灰烬,人们写下这一列工整的墓志铭,从没寄希望于寻回什么,仅仅为了追念。
我的鼻腔发酸,视线也有一点儿模糊。这几年里,我、或者我们失去的东西太多了:父亲的小提琴,母亲最心爱的一套茶具,卧室床头全家人的合照,Henryk在集中转运站院子里还从口袋里拿出来翻过一会儿的牛津版莎士比亚袖珍本……还有我的钢琴,我过去多年的伙伴只换了一小卷兹罗提,我目送它被搬走,在楼梯拐角处撞了几下,后来我上下楼时只好快步走过去,不忍心偏头看那儿。可最初脱口而出的就只有这个,一时间我仿佛成了童话里可怜的小人鱼,踩着浪花儿走上岸去,却没有罗蕾莱与塞壬的曼妙歌喉,堪堪说完最后一个句子就哑了,再翕动嘴唇也是徒劳。
是的,一只罐头起子。我冲他点了下头,没说出声,以免开口时夹着湿漉漉的鼻音。它多年以前遗落在废墟里,被一个铅灰色的雪天埋葬,如今也许成了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也许被瓦砾压折了,断成几截,骨碌碌滚到三两个不同的角落里;也许已经深深陷进华沙复苏的芳草地,正在这新世界的底下安眠。不管怎样,今天的它肯定别想再撬开一只装满腌黄瓜的罐头了,我恐怕也已经认不出它。
有一个人也葬在雪里。
这短暂的拜访很快告终,然而直到我离开这儿,步行回到家里,仍恍恍惚惚,想念一只罐头起子,还有一件救了我又险些杀死我的大衣,如今已经没人会披着它走到阳光底下了,可每一根线头在阴雨天里也还是阳光的味道,还有堆了满怀的面包,用油纸包裹的果酱……
我的记性很好。在战争的余灰里写书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然而我总要先做完些什么再允许自己开始遗忘。一束光穿过玻璃窗,落在我的钢琴上,这不是一个适合割开伤口舔舐的天气,我本应当坐下来,弹一首曲子,至多陪Andrzej聊聊战前的三百部德国歌剧——每当他问起从前我总是这样回应,故事到了一个学习音乐的年轻人梦想重返柏林坐在国家大剧院里弹奏,就该戛然而止了。然而今天不同,那只留在阁楼上的起子割开了我封藏记忆的铁皮罐,从此我再也没办法赶走它们:我记忆里的、我梦里的那些模糊的破碎的片段。
那些阁楼上的日子里,胡思乱想成为我生活的全部。我终日惶惶,白天发梦看见自己一次次死去,为了平静下来,我在意识里弹钢琴,挨个小节温故我演奏过的所有乐曲,一会儿用英文、一会儿又用德文和自己对话,不出声背诵记忆里所有的诗,勾勒我前半生遇见的每一个人的样子……每天早上我醒来,跟第一个想到的人说早安。这习惯直到现在仍纠缠着我,一个失去太多的人要戒掉它毕竟并非易事,前天是Regina,昨天是聚居区街头一身歌剧打扮的老妇人,今天正巧是上尉。一九五零年以前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我那时故意从不开口问他,如果有一天阁楼上的藏身之处被发现,我被抓住受审,那几块救了我的面包就不会成为把他也拖到深渊里头的罪证,不论怎样受刑,我都可以安心等待死亡的到来。若非如此,我也不敢笃定在漫长的折磨中,我的牙齿还能不能紧咬住他的名字,不让那些音节跟我的呻吟一起漏出来。我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了,然而奇怪的是我很乐意相信他。
初见时他倚着碗橱,身形掩在发昏的暮色里,透着一股冷冰冰的优雅。我还以为我的逃亡生涯到了终结的一天,饥饿和惊惶在思维里头扯出一团乱麻,尽管他说,“我不打算处治您……跟我来……请弹点儿什么”,我甚至没留意到他怎样称呼我。抱着那只没能打开的罐头,我跟在他身后走进隔壁第二个房间,在那里我第一次有机会为他演奏,可惜也是唯一的一次。
一架孤独的钢琴留在墙边,仿佛盘桓世间的美丽幽灵,琴盖上积了一层灰,受潮的琴键有段时间没人调试过,它失去它的伙伴也许只是昨天的事,也许比我身上发生过的分离还要久。窗外有一朵孤独的云动了动,流出眼泪似的月光来。那时我以为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弹钢琴,我已经足够幸运,我还能选择我最后听见的声音,这世界送别我时,还有我爱的音乐作为挽歌。我弹了肖邦的第一叙事曲。他安静的坐在钢琴旁边,好像一尊大理石雕塑,刀刻似的棱角也在月亮的银辉里融化,因这乳白色的光晕而柔和起来。这支曲子也许并未令他真正放松,尽管他坐下来,双手叠在膝上,军人的脊背仍然僵直。这并不是我预想中一个德国人可能的作为,一切都太过平静,没有人像我之前以为的那样中途打断我,没有突然响起来的枪声,就连一句自言自语的咕哝也没有。我心爱的钢琴曲成了这房间里唯一活着的声音,直到最后一个音符从我指尖跳出来。
他离开前忽然握了握我的手,很快就松开了,久违的另一个人的体温几乎把我烫了一下。他的手指温暖结实,可以感觉到一点儿茧子,也许上帝知道为什么,从他握枪的地方,我触摸到柔软的善意。
我们之间有过一瞬仓猝的对视,我的目光颤抖着,迎上他蓝灰色的眼睛,如一只倦鸟投身沉静的海。这是荒唐的,我想,一个犹太人竟在国防军上尉的眼睛里看见明天。
直到明天当真从他手中划过一道矫健的线条,飞到我跻身的阁楼上。包裹有些分量,一只扁长的油纸包躺在面包顶上,捏上去软绵绵的。那时我已经没力气去猜想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便慢吞吞地揭开了那层油纸,之后我望着手心的一滩深红色愣住,用手指蘸了一点儿送到嘴里,仍没回过神来。树莓的酸甜黏在我舌尖上,好半天才渐渐化开。这几年里我看见过太多红色,汹涌的,滴答的,迸射的,凝固的,深深浅浅,这颜色本已经无法令我想起下午茶或者玫瑰花了。甚至连包裹的外皮也弥足珍贵,我至今仍清楚记得那股纠缠在一起的油墨和黄油的味道。感谢上帝,日期足够新鲜,我凝视那些可爱的铅字,像一次朝圣那样专注而虔诚,目光灼灼几乎要把它们点着了。面包屑从皱巴巴的消息中间抖落下来,我嗅着这一纸救命的希望,把它贴在脸颊上,一会儿亲吻,一会儿又忍不住抽泣。盟军的部队正在渡河,华沙将要醒来。
年末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离圣诞节还有十三天。仍然只是寥寥几句话的工夫,他和以往一样来去急匆匆的,留下面包、大衣、消息和希望。我们两人说了再见,趁着最后一刻,我把这堆没什么章法的信息一股脑的塞给他:我的名字,我战前在华沙广播电台工作,战后仍会回到那里,我想要帮助他……想必他从我的天真愿望里得到了一点尴尬的郝然与快慰。然而我那时候并没有真的想象过,他未来会在一个多么不堪的处境里念及这无用的承诺。盖因我眼睛里噙着些泪水,全世界都影影绰绰的,没能看清他那时的神情,也许他陪着我翘起嘴角,眉峰却又拢着一点苦涩,为这几年曾发生过的可怕的事抱歉。我们都还没有做好准备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我想象里的那个未来太过美好,直到它曝露于现实之中,如一个久病的人太突然地躺到阳光下面,所有的幻想都被晒干了。愿望不过是条可怜的蛞蝓,周遭盐白的像一个冬天的雪。我那时甚至还以为,也许他会来听我的音乐会。我曾经打算为他留一辈子的入场券,如今那一叠过期的崭新纸片儿全收在一只小盒子里,好些种语言,好些种颜色,躺在乌黑的天鹅绒上,红的,绿的,既热闹又新鲜。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他救了我的命。然而感谢一名德国的军人,当我这样想时,眼前总是先浮现Henryk涨红的年轻面孔,他瞪着我,像是要和我吵一架的样子,眼角瞪得快裂开了……尽管我明知道他脸上再不会有这么鲜活的颜色,他的眼睛也已经永远闭上。
战争过去很久了,我活着,尽力使自己像个平常人,就仿佛我从未经历那些可怕的过往。去年我第一次在国外办音乐会,那是去西德的巡演,我身边许多朋友无法理解此行,他们中间有的人甚至连一盒德国生产的火柴也不愿买,“不敢想象擦出什么样的火花——如何用焚尸炉的火点一支烟。”无论如何我始终坚持,我们不该憎恨整个民族,恨也无法令流血的伤口愈合,一如过去它不曾免我于流血,免我于饥寒,免我于死亡,这些都是一个德国人为我所做的事。
趁这一次巡演,我如愿去了一趟罗纳地区的小村庄萨罗,坐在他再也没回去过的家里,翻开他战时的日记,从几年前的墨水儿里闻到干透了的血和眼泪。Helmut为我倒了一杯咖啡,温暖的蒸汽悄悄熏到我眼睛里。这一卷幸存的文字在过去几乎与炸弹无异,它随时可能令他粉身碎骨。然而那又怎样,就在指挥部的阁楼上,他不是也圈养过又一颗炸弹么?那时当他抱着从军队商店买来的面包,从一个、两个、三个德国人面前经过,他自己的命也在枪口前面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Annemarie,他温柔的遗孀,擦干眼泪以后从相簿里为我抽出一张旧时拍下的相片,相片上的人还穿着几年前白色的夏季军服,平整干净,只边角微微发黄。我猜想她将它送给我时仍有一点难以割舍,那是我这些年以来尤其理解的感情,毕竟再也不会有新的照片,他、他们——Wilm,我的父亲母亲,Henryk,Regina和Halina——最后的影子也已经融化在上帝眼前。我也同Detlev聊了一会儿他的父亲,临别以前,我们笑着谈起那些亲切的往事,都不曾叹息,好像故事里的人只是出了一趟远门。那不过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旅行,并非做一位军官踏上华沙焦土,也不是做一名战俘往明斯克跋涉。可我们其实都知道真正的缘由是什么,时间一向这样决绝,你我叹息不过来。
如我白天收到的称赞,我宁愿倒一杯红茶,谈起德国人过去的音乐天赋,或者一个年轻人关于国家大剧院的梦想,为留下来的东西弹奏,而不是失去了什么。我同样从未刻意冷落任何一首来自德国的乐曲,狰狞的纵然曾温文,可谁又能憎恨巴赫呢?血与火终究冷了灭了,风与花又醒来。
我曾费心打听他的境况。知情人说他遭受可怕的刑讯,在六个月的漫长拷问以后第一次中风,一个破碎的人又拖着病体站在审判席上。可苏联法庭上没有病人,那儿只有仇与罪,只有虚构的善、莫须有的恶。即使日日夜夜的审判也没能从他身上剥落更多证据下来,还有战争罪可以写进判决里,给一个战俘裁定罪名的时候,只要一件军装就已经足够。而我正是蜷在一模一样的大衣底下,度过了春天以前的最后几个月,他那时说,他还有一件更暖和的。从他人口中辗转打听到的疼痛的消息一再轰炸我的世界,那些战后重建的楼房、石板路、街心花园,都变成一堆破碎的瓦砾,仿佛又回到那时候,我在废墟里孤身穿行,踩着城市的疮痍,茫然四顾,想要寻找一点光亮,除却疲倦发软的两条腿,我一无所有。我只记得焦灼奔走,犹如一只被围在四面灯火中间的飞蛾,为了一眼希望到处乱撞,最后仍旧什么也没能挽回——生命太快就烧干了。
我还以为,到战争结束我失去的已经足够多了。就像演奏肖邦的B小调诙谐曲第二小节的延长符,尽管眼前一切让火舌舔过的都成了飞灰,我仍觉得这不过像那些愈来愈强炽的八分音符,到了该终结的时候,那暴风骤雨就要突然停下来,以一个庄重的和弦收尾,之后万籁俱静,失去也就戛然而止,再也不必失去什么。
我干什么非要去想这不详的比喻呢?我是个钢琴师,可我再一次选错了曲子,就和在婚礼上弹奏安魂弥撒一样离谱。上一回也是如此,那时德国人陈兵巴黎外围,可我们想到那里毕竟还横着一条马恩河,便笃信一切进攻到此都要立即停下,之后这段暂时的窘迫就该与战争一同告终。回忆里花色朴素的桌布洗的干干净净,桌上摆着几盘阔别的小点心,苹果派、杏仁乳酪、月牙面包……果酱已经见底儿,咖啡壶也只装满了一小半,可快活却几乎要从罐子里、壶里溢出来了。有一位温柔可亲的朋友站在我的钢琴边上,等着为我翻乐谱,我们笑着说起今天和以后。等Halina回来我们就开始演奏,就在黎明以前,夜色将散未散时,这就是我们自由的音乐会。未来还会有郊游,那些可爱的春天的野花、香风、蜻蜓蝴蝶,再也不会被一堵围墙拦住,一切都越来越好,有越来越多的自由。然而我亲爱的妹妹上楼时还抓着一份报纸,那崭新的消息太沉了,她几乎要拿不动它。头版上印着几个黢黑的大字,巴黎陷落,那些熟悉的飞扬的字母,都在这一天里遭了瘟病,失去了神气。那是开战以后我第一次掉眼泪。今天也没什么分别,值得这比喻的并不是失去,而是我自己徒劳的奔忙。那些挣扎、希望、侥幸、仓惶,直到最后的无能为力,我曾以为会安然收场的,到头却总是黯然。
我曾梦见过他,在夜风吹皱月眉时,霞光烧红云朵时,在山毛榉阔叶的窸窣里,冷杉枝头的鸟鸣里,在傍晚白昼,春夏秋冬……可梦里他也没有平安回家。
一遍又一遍地,我梦见他——
他的嘴唇干裂,死去的皮屑翘着,也许下一刻就会被风吹落,发黑的结痂横在青白的病色中间,像是角落里破碎的蛛网。习惯向后梳的头发很久没打理过,结成绺,不体面地黯淡下去。一道窄长的口子从右边的眼眉一直伸到下颚,烧伤的眼睑肿起来,而那双眼睛里,蓝灰色的海洋正在干枯。胡茬疯长,它们从他血污叠着死白的脸颊底下钻出来,比饥饿令血肉干瘪下去的速度还要快些,像烧不死的野草渐渐漫过一座孤坟。
大雪落在战火才熄灭的山谷里,好似一片一片剪碎的羽毛,渐渐堆出和骸骨一色的温柔坟墓,也落在他们这些离坟墓愈来愈近的人身上。那白色灰烬已经堆了这么高,有时候甚至没过小腿,脚掌踩进去,冷冰冰的、麻木的钝痛一直钻到骨子里,皲裂有几公分长。黄昏时战俘们就坐在雪地上,给别人的祖国唱颂歌。他的心在德意志,可他只能唱苏维埃。他们只能以一种似曾相识的方式被指挥着,学唱一支听不懂的歌谣,模糊混沌的音节如同含着血发声。现在轮到他们了——他们曾怎样磨平高卢雄鸡的喙,怎样掏空波兰的心脏,怎样抽干捷克的血……他们的故事与结局都已经谱进这喑哑疼痛里。
有时候他和身边几个人挤在一起,交换从怀里掏出来的照片和从心里掏出来的故事,手指一边在风里发着抖,一边摩挲回不去的梦,总算偷来片刻狼狈且仓惶的快活。他想说,我在华沙听过一支钢琴曲,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早知道这不算个好故事,人们不爱听它。
雪虐风饕,一路割在身上,他的脸冷的像冰,舌尖碰到嘴唇时就好像舔着一层冬天的铁锈,胸口皱巴巴的小纸片儿却给一脉心血捂热了。他手臂上草草包裹伤处的白布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泥泞和干透的血污绞在一起,结成黑色的硬块儿,伤口掩在这裹尸布底下,几次撕裂又愈合。冻硬了的棉衣穿在身上,好像披着一层棺材的铁皮,蛆虫伪作虱子的模样,恣意吞噬它们未来的食物。那是平生最苍凉的一次急行军,他们被催促着,一直走到绝望中去。
苏联人要他们用苦役赎他们的罪。然而二十五年太久,日夜都漫长的看不见尽头。他被俘时不甘心死在华沙,今天却困在冰天雪地里,离他的祖国更远了。他想回去,想等到罪过终于赎清之后,再见他生长的地方一面。他不过是愿望里一只翅膀冻僵的蝉,愿天明时啜一口黑森州的露水,再死在故乡枝头。然而有时候他又觉得茫然,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是真正可以期待的。“劳动带来自由”,他的同胞过去在达豪、在比克瑙不是也这样说么?早在人们拿生命和希望来取笑的时候,他们自己就被狠狠羞辱过了,铁的意志也注定将会坠落坍塌。他被真真假假的希望蒙住眼睛,一时觉得眼前有光,一时又什么都看不见。
他站在冰雪与荒原上劳作,偶尔弯腰抓起一捧雪,含进嘴里,一边梦见施佩萨特的朝露,一边咽下西伯利亚的雪花解渴。食物稀少的可怕,冻硬的黑面包像一小团煤。人心也愈来愈硬,哀悯全冻住了,常有人一睡不醒,然而生者只为得休息羡。他自己也觉得,死亡比起第二十五个年头,其实更像一个可以走到的目的地。他这些天都在挖渠,冻土比面包还要再硬些。十根手指都肿起来,开裂的口子里冻着一层干透了的泥,指尖溃烂的最凶,伤疤最厚,畸形的怪模样底下看不出一点儿血色,而发炎僵硬的关节像是松了一半的螺丝钉,几乎无法再操纵他的手指弯曲。
他忽然想起阁楼上的钢琴师。那双手从卷着一圈毛边的袖口探出来,搭在琴键上,起初仍不安地抖动,一层厚厚的泥遮掩着不健康的枯瘦,血肉贴着指骨,看上去很单薄,指甲也有阵子没修剪过。然而琴键教Szpilman的十指复活,他指下有一弯清溪在黑暗里流淌,流过废墟,也流过天空。当温柔的忧郁和明亮的信念叮咚奏响,钢琴师茶色的眼睛也盛满了脉脉的光,月光沉进他眼睛里,悄悄打磨两颗启明星漂亮的形状。他再抬起手举到眼前,大片紫红冻疮含着透明的脓水,在阳光下倒也有一点儿发亮,一样很久没修剪的指甲有几片破碎了大半,血渍已经成了黑色,这儿不需要什么指甲钳,当它们长的碍事,没多久就会在劳作时自己折断,他熟悉这些。回忆和现实里两双手的摸样渐渐叠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是不是也有一天还会再活过来,到那时又还能做什么。难道再一次握枪吗?那么十指不如就这样死去,而不是继续蒙羞。可他还想用他的手揉一揉小女儿金色的卷发,剪几支花插到施佩萨特村小学某间教室窗前的空瓶子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给他最年幼的学生擦鼻涕……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活儿总是做不完,他没空清洗指甲缝里乌黑的煤灰,索性蹲下来,在雪地上轻轻抹出几条笔直的痕迹。雪在日光下白的刺眼,而他身前的大片白色中间夹着黑色的平行线条,手停在那儿的时候好像按上一排琴键。直到他跌倒在雪上,压塌了片刻之前闪闪发光的幻想。
包着铁皮的靴尖儿狠狠踢过来,像一颗复仇的子弹穿过血肉。他听见有一个人用德语在吼,这属于久别故土的语言,今天也只有在沾上俄国人奇怪的口音时才得以被大声喊出来。
“渣滓、刽子手、懦夫,”一迭声儿指控与诅咒像好几道雷劈落在他耳旁,他闭上眼,不愿看曾被侮辱的和被伤害的,掉过头去侮辱和伤害,“你们暴虐的头子竟还是个素食者,哈,他一边妄想碾碎全欧洲的血肉,一边又虚伪地声称自己会为一头牲畜被屠宰而作呕,我看它们才是他忠诚的同伴儿……谎言,谎言,还是谎言!”
除了沉默,他还能做什么呢?在这片雪原上,谁做过什么早已经失去了意义,所有人都有罪,他们都被憎恨。这儿没有什么汉斯、弗兰克、马克西米连、海因茨……他们这些人早就活在同一个名字下了,纳粹。他的脸贴在地上,贴在雪水和煤渣上,贴在幻想的碎片上,睁眼看灰色的河流在泥泞里蜿蜒。一道尖锐的风声后面,有一团黑影兀地撞到他眼前来,他没看清楚那是谁,只听见鼻梁断裂的闷响。血灌进嘴里,他在弥漫开的铁腥味儿里干呕,却没吐出什么,连他胃里的酸水都似乎冻住了,只剩下这一口血还温热。接着脊背也被重重踩住,一只沉重的靴子来来回回碾了几下,才终于肯从他背上撤走,皮肉被仇恨的力气掀起来,蔓生一片火燎似的痛。
更早些时候,他被这样对待时仍觉得难堪、愤怒——他们也这样踩着德意志的脊背,往眼泪和血泊里唾口水,他们怎么敢这样做!那时他以为血液就要冲破眼角,却在涌出之前生生冻结,提醒他一直以来的无能为力。“我们是什么样的胆小鬼啊,认为自己超凡脱俗,可还是听任这一切发生。我们也将为此受到惩罚。我们无辜的孩子也会受到惩罚,因为我们听任这些罪行发生,成了罪犯的同谋者。”四二年八月他在华沙写下这些句子,预言三年后成真,而他永远无能为力,永远没办法阻止什么,无论今天的耻辱还是昨日的疯狂。那么,做一个清醒的人又有什么可高贵呢?他过去被卷在错误的洪流里,连呐喊也不能出声。
一撮雪钻进他的耳蜗,凉意软绵绵的,仿佛有一滴眼泪已经流到这儿来。他喉咙里浓郁的腥咸久久咳不干净,便用力仰起头,把血和眼泪都咽回去,任凭它们被风雪冻在辘辘饥肠里。天灰蒙蒙,地白茫茫,他的血在天地中间滴了一小泊,成了这无边无际的荒芜里唯一有温度的颜色。然而如果雪再下起来,这红色的薄冰很快也会被埋住,剩不下一丝痕迹。
为我弹一曲吧,他动了动嘴唇,用口型请求。
有人在破碎的琴键上弹起只有他能听见的旋律,一时间黑的煤、灰的河、白的雪都明亮起来,为他余生里的一束光打节拍。
纵使他眼前全世界都已经涣散,失去白昼,再失去星星和月亮,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他还能听见光。他撑起身,似乎打算挑眉笑笑,就像与谁初见时那样,然而嘴角被血糊住,眉毛也被细碎的冰碴冻着。他只好叹息,呼出的气在风里凝成一团乳白色的雾,不久就吹散了,像是琴键颤了一下,孤零零的尾音在空气里融化。
他在时间里挣扎,活像一条被人从水里扯出来丢在岸上等死的鱼。人们并不急着安置它到砧板上,只是剪掉它的尾和鳍,摔在一旁,令它血迹淋漓的背赤裸着与干冷的空气厮磨。凝固了的血污堵住它两面破烂的鳃,一身鳞片也被砂砾磨碎了,它抽搐,窒息,眼睛鼓起来,直到血管终于挣脱浑浊的白翳,在空气里炸开一朵又一朵渺小的飞花。人们往往在这时候鼓起掌来,他们心满意足地笑着,眉眼都弯作可爱的月牙,仿佛那砰然爆裂的声响与夜莺或者喀秋莎并没有什么分别,仿佛它的血不是红色的。他们歌唱胜利,歌唱爱情,甚至也可以围着篝火跳舞,为眼前的一场处刑歌唱。他曾亲耳听见铅弹在血肉里擦出一个节拍,嘀嗒,成熟的浆果从破了个洞的胸腔里往外翩然蹦跳,嘀嗒,他们刚好唱到,红莓花儿开。
他们不听肖邦。他有时觉得遗憾,也许至死也没机会再听一次他思念的钢琴曲,可有时又觉得,真好,不必在这个时候听它。
他一直相信音乐里有几千万个世界,如莫扎特,如贝多芬,又如年轻时乡村酒馆里一盘来回转的老带子,他从那里面听见过日月星光、风雪雷鸣。然而到了这时候,最想念的旋律竟是肖邦。他如今也是失去国家的人——他们都是,写这曲子的人,弹这曲子的人,梦这曲子的人。血与火淬炼的铁鹰,到底被血与火烧焦了,唯独记忆中在废墟上弹奏的曲子仍是旧时调子旧时摸样。
生命像西伯利亚白色的冰原那样荒凉。他眼里的神采一天天死去,也许它们只是回家去了,瞧一瞧疮痍上鹅黄色的嫩芽,青翠的葡萄藤和湛蓝的矢车菊,最后歇在富尔达乡间的小房子里,替他留在故土上终老。他家乡的风也会唱歌,玉米田里,苹果树下,簌簌沙沙如旧温柔。
有时他睡在木板床上做梦,梦里是另一个他,另一个德国。
有时他也梦见过往,片刻以前的温柔乡里渐渐探出无数尖牙利爪,向他撕扯,剥离疲惫的血肉,直到白森森的枯骨也刻满裂痕。
在托马舒夫的一座天主教堂,他听见管风琴和着清朗歌声,穿着白衣服的孩子们轻声祈祷。然而那些孩子一边祈祷也一边长大,成长并不再是一件幸事,在波兰的城市和德国的城市都是如此。那时他跪下身,就穿着国防军的制服,军服下摆贴着教堂陈旧却干净的长毛地毯。神甫温和的目光并未触及他身上谋杀者的上衣和冷冰冰的铁勋章,一只手把寓意基督圣体的饼干放进他嘴里,而他心甘情愿地向天主和波兰跪拜。这是违法的事,可独裁之剑怎敢妄图斩落天主的光?那时候和今天不同,没有谁的靴子狠狠踢向膝弯,逼迫他跪在雪里,也没有枪托砸在他脊柱上,使他直不起身来。他心里常怀歉意,可他从没想过要被迫选择一次屈辱的、僵硬的忏悔。人不该僭越神的职司,无论是谁。
在华沙以东,他看见内心觉得最寒冷的冬天桎梏文格鲁夫小镇,瘦小的波兰男孩儿因为从谷仓里偷了一小捆干草被枪杀。那男孩儿没敢挥出一拳、骂出一声,瞪视逞凶者时甚至还含着眼泪,只不过是悄悄拿回一点被抢走的东西,可这就该死。他想救那个孩子,想救他遇见的每一个人,却连他自己都救不了。他旧日的无能为力在梦里也如一团黑云朝他压过来,他冲到那个党卫军跟前大喊,而那支枪也指着他,尽管他甚至和持枪者流着同一种血。有一个瞬间,他只觉得不如就这样倒在自己国家的枪口下吧。倘若他那时的冲动得以成真多好,他就可以躺在屋前,被熟悉的泥土怀抱着,死于一个可以瞑目的理由。那个冬天把他所有没来得及为祖国而流的血都冻住了,他经过好久才缓过神来。打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敢去想什么以后。
一个小人物从一九四二年就知道他的祖国将死去,除了给失明的信仰殉葬,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曾经年轻,血管里流淌着天真的赤忱,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人在小酒馆里聚会,总觉得他们的梦可以飞,吹开啤酒的泡沫时,还幻想一口指点江山的意气席卷痼弊。他们曾经误信一个狂人的谎言,为了明日的荣耀,相信流血只不过是一条必经之路,听见那些不公正、不名誉的作为,甚至还能喝一杯酒。麻木的罪过从此如影随形,时时刻刻枷在身上,昨天沉默,今天沉没,这世界何等公平。
他曾经耳闻甚至目睹杀戮,手无寸铁者倒向尘土血泊,也许前一秒只是忘记脱帽躬身。生与死不只在战场上,也在熟悉的曾飘着欢声的地方,在圣像前,在田野间,在学校里。他回想当自己头一次听说可怕的恶行,信仰骤然撕开一个口子,还觉得有一点儿难以置信。那些空洞的、居高临下的怜悯令如今的他感觉羞愧,他都说过些什么,“他们为什么不肯最开始就死去?一家人一起在烛光里举起酒杯,饮下分量足够的毒药,或者尽可以挑一个晴朗的日子,干干净净的跳进河里,那儿至少并没有一滴水噙着侮辱……也就不必被凄惶的分开,匍匐在尘与灰当中苟延残喘,担惊受怕,像风里的几片叶子,永远为下一分钟的处境颤抖。”他总以为他已经想象出了苦难,可直到身陷其中才知道自己有多浅薄。冗长的句子里缀满了轻飘飘的多余修辞,他那时候甚至替受害者相信,一次体面的死亡,比惶惶然活下去痛苦地呼吸更好。从前无法理解的一点微末希望,他今天再去懂它,却成了比呼吸更简单的事——就算是罪人,不也在如此希望么?上帝在诅咒德国人,当他写下他祖国的所作所为时,本没有什么词藻适合出现在这儿,罪不配被修饰,甚至粉饰本身也已经是一宗罪。
伏特加的味道擦过他面颊上的淤青,他知道他们要什么,在酒气灌进耳朵以前就再清楚不过了。尽管他多么渴望作为军人死去,而不是一个拙劣的骗子、一个小丑,可他也渴望回家,渴望自由。他最后一个心愿是再听一支钢琴曲,堂堂正正的,听一支光明正大演奏的曲子,也许是国家大剧院,也许是其他哪里,坐进明亮宽敞的音乐厅,听回忆里的那个人演奏。那儿不会再有白布条上洗褪色的大卫星,也没有见鬼的种族法,没有眼泪、伤口、阁楼与灰尘。那身崭新的黑色西服没有一丝褶皱,袖扣在灯下泛着光,好似春天轻盈的燕子,羽毛尖儿上还沾着一两颗露珠。而那双眼里就只有钢琴,旋律落在黑白分明的倒影之间,惊起一池春水温柔的涟漪,那是他梦见过最专注动人的神采。也许音乐会结束时他可以请他喝一杯葡萄酒,上帝吻过的手指合该举着一只剔透的高脚杯,之后慢饮浅斟,而不是探进绿汪汪浮萍底下去,拢起一捧漂着死去蚊蝇的脏水。可他知道后者已经真实发生过了,如此不公与荒唐,全是他们的罪。他过去在受害者的土地上整夜不能安眠,但从未丢失死的勇气,可如今呢,当他沦为另一方陌生土地上的囚徒,竟不知道自杀究竟算是余勇还是软弱。
他还活着,在他们粗鲁地推搡他、朝他呼喝“谎言家,为我们说一段你的故事”的时候,咽下冻僵在嘴角的苦笑,艰难开口——
“我救了一个犹太人,让他藏在指挥部的阁楼上……”
这故事不值得浮夸的赞美,那是一个人该做的事,仅此而已,然而它也不该被这样轻贱,被当成可鄙的弥天大谎来听。
他总是忍不住幻想他们有一天相信他,虽然他明知道那些胡思乱想的希望有多么荒唐。在战争结束的第一年,他曾请人捎过一封信回家,信上写着他曾经帮助过、也许今天肯帮助他的人。他把钢琴家的名字写在第四个,上帝知道那串名单是真的。
他最初也曾有过怀疑的念头。阁楼上狼狈的流亡者佝偻着发抖,衣不蔽体,一头棕发乱蓬蓬的,看上去像一团被风吹胀了的稻草。一个钢琴家,或者一个骗子?他那时没想伤害什么人,只是有些不以为然地征求一个证明,却忘记自己并没有资格那么做。积年的灰烬落进他眼睛里,令他误会一名清白无辜的受害人信口胡诌,而现在轮到他了。可他总不能恳请他们带他走进一间站着犹太人的屋子,像他带某个人到一架钢琴前面那样,然后同那个陌生人拥抱,以证明他与另一些人不同,他的善举也并非一则编都编不圆的谎话。即使这一幕当真有机会发生,他也可以猜到他们将要冲他吐出怎样的讥讽,“为了活命那个满口谎话的纳粹杂种又有了新点子……谁知道呢,也许哪一天他乐意舔人鞋底儿求生……”他前半生无法想象的刻薄,如今正活生生的在他脑海里生长萌蘖,枝条拧成一张扭曲的脸,笑意狰狞,嘴一直咧开到耳垂底下,露出无数血红的蛇信。它们是语言的鞭子,嵌着恶毒的钢珠,如暴风雨扑面,令他战栗、千疮百孔。
“为这有趣的谎言,来支烟?”他们有时候这样问,却并不需要任何回答。为谎言?这听上去仿佛一句古怪的祝酒辞,可谁会想要为谎言干杯呢,除了他过去的同袍,他们也曾说,为元首。
雪下了好几天,烟卷有些受潮,他们划了好几支火柴才终于点着它。金红色的光点儿在风里一闪一闪地跳着,就像一只独眼里头明晃晃的嗤笑。他一向没什么烟瘾,可这会儿也觉得人们本应该把它叼在嘴里,吐一口郁气,再呼吸烟丝涩涩的香,而不是摁在他才愈合不久的伤口上,转着圈捻动。它被血沾湿、熄灭、冷却、再点燃,烟灰烙在皮肉凹陷下去的地方,积满一个个浅浅的坑,从坑底儿往上堆了好几层鲜红与灰白。青色的烟在他眼前扑簌簌摇,熟悉的就像是从刚结束一次射击的枪口飘出来。然而他没猜到接下来是什么——
一支烟快要烧完的时候,高个子的男人忽然要他张开嘴。他为这奇怪的命令愣了半晌,不巧那人却是个急性子,等不及他再反应。一排铁篱笆似的手指扼紧他的脖颈,原先艰涩的呼吸倏尔窒住,现在他不得不张开嘴了。他眼前是五颜六色的驳杂光斑,幻觉铺成一条患病的银河,全世界渐渐也只剩下这些炸裂的色彩。直到卡着咽喉的枷锁终于松了一点儿,他拼命喘气,嘴角快要撕裂了,期望再多一丝空气流进来,肺叶噗噜噜鼓动,仿佛为这劫后的余生哼起俚歌儿。可另一只手却把还烫着的烟屁股砸进他的嘴里,那烟蒂在他腮边燎了一下,一块旧血痂像是被点着了,颜色又新鲜起来。他的脸颊抽动,细碎皱纹里头的风霜全烧化了,从鬓角到嘴角都在痉挛,唇舌哆嗦着,却没几滴血流出来,似乎刚才被一下子烤干了。新鲜的腥味儿熨在他牙床上,他没法勉强自己想象那只是一块不太可口的嫩牛排。
他的声带快被他自己的尖叫刮破了,可他还能说出声,还能一遍遍重复他们要的那些沾满血沫的音节。那可怜的“谎言”仿佛铁梳子来回扫过气管,他在疼痛里狠狠呛咳,几乎要咳出肺的碎片来。大抵他自己也没法分辨,那些从喉咙深处呕出来的红的发黑的血块儿究竟来自哪里,明斯克的那几年留给他太多创痛,他曾经健康,也曾经相对健康,而时间足够一注滚烫的铁水凝成一摊冰凉的铁锈。这不是他应得的,他以为上帝睡着了,然而很快又反驳自己,那些犹太人,老人、孩子、母亲,他们又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身后有人点燃又一支烟,往他背上东一下西一下地胡乱戳刺,他没法预知疼痛在哪儿钻开下一个窟窿。一串细碎的透明水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纷纷生根,从后颈沿着脊柱一直堆满后背的皮肤。直到冷水也不能叫醒他,他总算可以被扔回那个漏风逼仄的小房间了。
冷汗如浆,黎明时它们在他的前额上结了一层霜。他背上的水泡被木板磨破,呼吸也一再撕扯他的喉咙,吞下一口空气时,潮热的疼痛好像仍被灼烧。他不知不觉已经弓成一只可怜的虾米,却还是使劲蜷缩,仿佛想要在梦里变成一只核桃。可惜他没有那宝贵的硬壳,他的血肉柔软脆弱,不堪一击。在这里,昏厥与睡梦没什么分别,休息一会儿,之后他总得醒来,忘掉青紫肿胀的膝盖,一瘸一拐地站起身,再跪下去清理被血水和脓液弄脏的地方。牙齿的咯咯声和木板的吱呀声重重叠叠,响起一支粗糙的小调。
他心爱的照片揉烂了一个角,黑与白都已经一块儿发灰,干透了的模糊水迹布满两面,分不清曾经被汗水、血水还是泪水晕开。那轻薄的纸片就躺在他的胸口,他却不想伸手去拿,他离它太远了。
他早就想过今天,也早已经决心承受这一切,和他的祖国一起走进烈火。“我们整个民族将不得不为这所有冤案与不幸,为犯下的所有罪行付出代价。必须牺牲许多无辜的人,才能洗清我们所造的血腥罪孽。”他甚至在几年前的日记里这样写着,然而当这一天真的降临,却还是发觉自己不如想象中坚固。他终于忍不住妄想挟恩,为自己求取一点改变,可谁能凭交换得来宽恕和救赎呢?他曾希望可以救他遇见的每一个人,救人时也从未这样打算,而今却指望从中得到报答。他垂下头,脸掩在粗糙的手心里,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他羞辱了他自己,上帝以故惩罚他。
他在明斯克几乎死过一次。在那儿人们以暴行为乐,仿佛仇恨是一件可爱的雅事。琐碎的花样堆满了那段年月,从早到晚,好像可以一直延伸到他后半生的尽头。生命被太多人轻视过了,党卫军、秘密警察、苏联看守们……他们都以为傲慢和放肆是正义的刀剑,以为权柄在谁手里,即神明予以谁神圣的加冕。若上帝再降下一场大洪水,又有多少人值得一块舷板?他的目光在施暴者身上流连,试图找出眼前这群人同那些从犹太母亲身边抢走婴儿丢进灵车里的疯子有什么分别,最后终于恍惚想到,这一回受难的至少再没有清白无辜的人了。切割血肉的机器内部怎可能跳出来一个干净的齿轮呢?他们这些人曾衣冠齐整的穿过地狱,踩在生命焚烧过的灰烬上,就该活着等到这下地狱的一天。无论如何,今天这凶狠的复仇总是从一颗正义的种子上长出来的,尽管那颗种子已经死了,才开出这样的花。
那时候他没什么可交代的,毕竟战时他最秘密的行为无关任何一条谍报,而是从死神指缝里偷偷扯回来几条性命。倘若还在几年前,他迷失的祖国审判他,他总还有点儿什么值得咬住的秘密,可今天他身上的一应旧事已然可以见光,只不过光不愿照他。他坦白时,人们只听见谎言,真实还是虚假都是一样的,他们不屑听那些。
他做过些什么呢?他们一遍遍问他,用棍棒问,也用皮鞭问。
他曾为了祖国举枪,拿过二级铁十字勋章和重伤勋章,手上早就沾过血,可他想不出是哪一宗罪过使他活该遭受这些;他曾做过一点善事,尽管没有人相信他。
西伯利亚的风撕碎他的灵魂,它们从遍布他躯壳的漏洞飘出来,像是总算捱过一个冬天的破棉絮,再也没用了,也从此自由了。他从没想过挽留它们,一个冬天过去了,下一个季节还是冬天,他自己也早就看够了经年不化的雪,又何必苛求它们留在这苦寒四季里。他只是期望,哪怕只有一片呢,可以在漫长的彳亍之后回归故里,中间路过波兰,在华沙上空花片刻时间打个转儿,听一听故人的钢琴曲。
“我总是抱着希望,总在胡思乱想。谁进了红房子,谁就不再有希望。地狱吞噬着这种希望……我相对健康,心情愉快。”清醒时他仍然试着宽慰他的家人,医生很友善,病体好转许多,明年的圣诞节也许能回家去……他渐渐分不清什么是假,什么是真,什么是梦。一张小小的明信片很快就填满了,他用左手写下的几行字缩成一团,在冷风里发颤。
他也给另一个人写过一张明信片,从未寄出,同家人的合影一起藏在怀里。只是一个单词和一个名字,他写的很简单,“谢谢,Szpilman”,仅此而已,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什么千言万语可以说。他甚至并不清楚,他的光究竟已然熄灭,还是仍亮着。那张明信片就压在照片底下,指尖轻拂过去,仿佛一个暖洋洋的吻贴上苍白皮肤,汗湿的印子便是吻痕。他将远行,用他没有知觉的双脚,胸腔里最后一簇火焰渐渐被寒流浇灭,犹如夏夜的星光一个个淡去。暖气离开他的躯壳,余温全在胸口的两张纸上。仿佛只要它们还在那里,这具无用的空壳就还能再温热一会儿;哼上一节曲子,凝视片刻他心爱的男孩儿女孩儿的脸,再闭着眼仰头,就能望见德意志的天空。
这些年里,他被暴行打破,被苦役压弯,每一寸神经都仿佛嵌着玻璃的碎片,倘若他们再加一注沸水在他身上,他的骨也将如冰雪在泥泞里融化。他在地狱里,觉得自己离上帝这样近。
他早就是一个垂死的人了,只是上帝要他花好几年的时间向生命尽头跋涉。除了最后一口微薄的呼吸,他还剩什么呢?有一半躯体已经等不及死去,他的右手和双腿瘫痪,终日如同漂在泥沼里,偶尔开口讲话时也费力、含混,所幸他们因此终于不再命令他朗诵一段“谎言”取乐。他就像是一只曾经风靡一时、而今却已经毁坏了大半的玩偶,吱呀作响的木板床成了他再离不开的底座——瞧,卫兵瘸了一条腿,靴子也磕掉一角,在阳光下不再乌亮,曾经十分神气的军服灰蒙蒙的,擦花了好几块漆,光秃秃的伤疤七横八竖。它的时代过去好久了,今天无论多少次上满弦,发出的也仍然只有病态的哭笑和没人听清的嗫嚅。跟这些不堪入耳的呕哑相比起来,之前那干巴巴的故事也几乎是一首歌。
现在请丢掉我吧。玩具卫兵慢吞吞地扬起手臂,敬了个礼。这僵硬的怪姿势在空中停了几秒,又摔落下来,老旧的木头零件抖落一阵破碎的吱嘎声,像坦克的履带碾过一排琴键。恍惚有一线明亮的极光落进瞳孔里,他没力气偏过头去,只是想象着一面天无边无际的海蓝枫红,犹如宇宙濒死时几千万颗将要坠落的流星。那明媚的光彩穿过乌蒙蒙的白翳,注满了两只玻璃球。
他脑中是死亡的废墟,然而世界的骨灰在那仍被炸裂的野火一再焚烧,尘埃扬起来,没多久又落回火里,没有什么是自由的,风也不是,斯大林格勒的风不属于战俘。精神早已经粉碎,唯独他记忆的断层里还卡着几个幸存的单词,Jude,Pianist,retten,Gott,它们似乎成了驻扎在他呼吸中的一支沉默的孤军,又好像是最后一寸完肤。
极光还停在他眼睛里,仿佛真的在等谁许一个愿似的。可天边其实什么都没有,极光从不到这儿来。
现在该弹一首夜曲了。
茶水已经凉透,玻璃壶壁上黏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红,茶包却被泡的发白,近乎透明,也许只是轻轻抖一下引线就会粉碎,湮灭在光与尘里。眼前好像对着一团血肉模糊的记忆,一度埋下日久,又蓦地掘开,乍触及阳光便成了灰,从此再也没法分辨曾经断在胸腔里的肋骨,抑或爬满虫蚁的干枯心脏。
我拉开离右手最近的一个抽屉,那里空荡荡的,开启时有空气流过木头的缝隙,簌簌地摩擦作响,仿佛风灌进一座空棺。它也并非全然空着,而是孤零零的躺着一件遗物。是那张照片,除了我的命,我还有这一件与他有关的纪念品。
我最后一次拿起它——不会老的黑与白安静地微笑着,时光其余的颜色被抽干,仿佛经历过一次漫长的流血。夕阳橘红色的余晖洒在我掌心里,如今被踩进泥泞、烧成灰烬的军服又光彩熠熠,犹如初夏时飞鸟回到天空。我猛地站起身,差一点带翻了椅子,脚下踉跄几步,总算走近旁边的架子抽出一本书来。随手翻开,没去留意页脚的数字,我把照片插了进去,又用力塞到壁橱最底下。我的手指在这仓促的告别中颤抖,被烫了一下似的,飞快地缩回来,仿佛正在臆想里把它丢进燃烧的火堆。
在那之前,我第一次亲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