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君一笑》1观沧海1

6、此处空城（二）

　　重新回到这座充满她气息的房子，林见深才终于觉得安心。从那天晚上她被推进急诊室的那刻开始，这段时间里发生的种种就像做梦一样。以前总是听李悦嚷嚷“睡觉的时候像过日子，工作的时候像做大梦”，现在，他可算对这句话有了真实的感触。

　　躺在这里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他，其他时候，他都在做梦。

　　“喂，林见深！你医院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起床！”

　　林见深在一片刺眼的阳光里醒来，有个长发的女人站在床前，逆光看不清脸，他努力眯起眼睛想看清眼前人的模样，那人却越来越模糊。

　　“你今天是怎么了？你平常都不会赖床，你快起来！”

　　长发的女人过来拉他，靠近的脸孔逐渐放大，他却还是看不清楚。

　　“你发什么呆啊，难道要我给你穿衣服？”

　　林见深想让她再靠近一点好看清她的样子，双手捧过她的脸，他看见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熟悉，他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呀，你干嘛啦，不愿意起床就算了，干嘛捏我的脸，这可是我的饭碗，很贵耶！”

　　她很贵，她是很贵，她是会发光的宝石，当然很贵。于是林见深对着这昂贵的宝石珍惜的亲了上去。

　　宝石张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喘的任他亲吻，等他终于亲够放开她，她回过神来，小声地说了句：“只顾自己爽！”

　　林见深听得清清楚楚，他又把她圈回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在我的梦里，你也要这么嚣张吗？”

　　李悦有些气愤的用力拍拍他的脸：“猪，赶紧醒来啦，你今天怎么这么能睡！切，我说怎么对我又搂又抱的，原来是在做梦，害我白高兴一场。林见深你赶紧醒醒好不好！”

　　林见深用力地甩了自己一巴掌，很痛，不是梦？不是梦！

　　他从床上弹跳起来：“李悦，你还活着？我是在做梦？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李悦皱眉不悦道：“大早上发什么疯啊！快点洗刷去医院了，你已经迟到很久了！”

　　林见深现在只想把她抱在怀里，什么医院，工作，通通不重要。

　　“李悦，你等等！”

　　“李悦，你等等！”

　　林见深这样叫着李悦的名字从梦中惊醒，外面夜正浓，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这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这些味道犹如细小的牛毛针一般进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痛不欲生。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麻木不仁行尸走肉。他的心被看不见的东西撕扯的四分五裂。他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
　　他躺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想起那晚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样子，他突然不能呼吸。他在床上缩成一团，紧咬着下唇一直咬出血都没有察觉。

　　过往的种种不断浮现在脑海，她的笑声一直在空气里回荡好像对他的嘲笑。

　　她一向任性，这次可算是任性到底。

　　这十年来的种种在一夕之间被她抹杀殆尽，如果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回避她感情的他报复，那么，她成功了。

　　黎明前的黑暗是一天之中夜色最浓的时候，漫无边际的黑色像是连时间都能吞噬的怪兽正在咽下这座城市，林见深手里的香烟灭掉之后，他也消失这片浓重之中。
　　像他这种见惯了死亡的人是不会因为一条生命的离开而让自己变得跟平常有所不同，等太阳升起，他又是那个冷静稳重让人信赖的林医生。你从他脸上读不出情绪，他既不悲伤更无喜悦，一如平常。

　　医院里的同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妻子是李悦的，当然也知道他请假在家的这段时间是为了什么事儿，所以他回医院后，大家跟他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好在平常他也不跟他们闲聊，对他来说，生活真的没什么改变。

　　急诊室是整个医院最忙的部门没有之一，当初没钱没势没背景的他就算不主动要求进这里，也还是会被安排进来。
　　不过，他进急诊室，最大的原因在于他不知道如何跟李悦单独相处。
　　毕业前夕，因为他妈，他们搬去跟李悦一起住，他付李悦房租。
　　虽然李悦也是忙到整天不见人影，可还是会有两人都空闲的时候。因为他妈的关系，他们不得不同居一室，李悦每次都拍着他肩膀让他放轻松说绝不会吃了他。
　　这个白痴，连谁是真正的狼都看不清楚，还让他放轻松，她能成为大明星，多亏有她爸在她背后撑腰。
　　有天晚上，他睡到半夜突然醒过来，地板很硬，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李悦的床就在旁边，李悦缩成一团躺在上面，只占了一角。受睡神驱使，他也缩成一团躺了上去。
　　第二天，他先醒来。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吓一跳，二十多年来头一次一睁眼突然看见身边多了张脸，无论那张脸多好看，想想也很惊悚。
　　但他没有。
　　他看着不知何时枕上他胳臂睡得很熟的女人，只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样醒来不是很正常？

　　他被自己卑鄙的想法吓到，李悦就只是李悦，李悦不是他林见深的妻子。他们的婚姻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和转移大众视线的工具，他们是相互信任又可以相互利用的关系。正因为没有感情纠葛，他们才能走到今天。

　　他如果还想继续跟这个女人合作，就不能这么卑鄙。

　　所以从见习开始，他就挑了最忙的急诊室。

　　他喜欢这种忙到连饭也吃不上的生活状态，这能让他没有时间去想其他的事情。

　　林见深其实没有多少朋友，他个性冷淡又不善言谈，别人不搭理他，他就不会主动去搭理别人。大学时候忙着学业和他妈的医药费，他宿舍里的舍友都跟他不熟，这些年过去，也就莫磊和张梓泽还会喊他一起出去喝酒。
　　如今，莫磊举家搬去了英国，张梓泽倒是在他面前，可惜地点不对。

　　在李悦走后的第180天，张梓泽吞安眠药自杀，幸亏他助理及时发现，送他就医，不然现在跟林见深面对面的就是一具尸体。

　　张梓泽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对来查房的林见深道：“下次，不要这样白费力气了。”

　　林见深手中的笔一顿，病房记录上立马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他快速地在记录上签完名，说：“那你不要给我制造这种机会。”

　　同行的医护人员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也知道林见深跟张梓泽交情匪浅。
　　张梓泽虽然不是明星，但他是李悦的造型师，当年街头巷尾传他们俩绯闻的时候，张梓泽因为长得过于秀气的脸一度被认为是女生，后有人拍到他出入GAY酒吧，霎时，关于他的报道铺天盖地，完全不输明星。
　　这些年来李悦的气势如日中天，只盛不衰，她的每次亮相也势必成为人们的谈资。张梓泽作为她的造型师，当然不会被人忘记。

　　林见深是李悦的丈夫，跟自己老婆的同事认识也是常事，可他们之间的气氛不由得人让人浮想联翩。开始有人在小声嘀咕。
　　林见深扭头跟一个护士不知道说了什么，没一会这病房里就只剩他们两个大男人。

　　张梓泽仍然在看着窗外发呆，林见深缓缓开口道：“你想死是你的事情，我无权干涉。可救你是我的事情，你最好别再给我制造这种机会。”

　　张梓泽转过头看着他，神情之中弥漫着一股平静的悲伤，那是坦然接受死亡并要赴死的人才会有的一种表情：“我试过了，可是不行，真的不行。苏苏，玥儿，他们都走了，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虽然你是男人，但我宁愿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哈哈。这跟我们以前老爱问的问题，如果地球上只剩两个人会怎样是不是很像？”林见深对他的话没有反应，张梓泽也不在意，表情无比正经：“林见深，我怕我会后悔，所以我让陈慈不要忘记那晚来找我，他没忘，所以我没死。不过下次，你就不用白费力气了。”

　　林见深没有说话，只是在跟他对视，他在他的眼中看见死神挥起了镰刀，那么，如果他也不在了的话。

　　“林见深，这次我真是败给你了。你一定要活得比天地还长久，不然对不起我的自尊心。晚安，林医生。”

　　张梓泽最后的笑是对他莫大的嘲讽，最应该去死的人，却活得比谁都好。

　　这是他跟他最后的朋友的道别。

　　张梓泽出院的当天晚上再一次吞了安眠药，这次等他助理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张梓泽曾经跟他说过，每个人都是一座城，这座城里装着太多太多的东西，人也是，物也是。城门大开的时候，就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在里面来来往往，有些人只在城门口徘徊，有些人进去之后立马出来，有些人则留在城里。等到夜深人静，城门一关，这里面剩些什么东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剩下的多也好，少也罢，大部分人都能剩下点什么。张梓泽的城里有个李悦，她不在了，他的城成了空城，所以，他最后弃城而去。

　　那他的城里还剩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