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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礼物 ...

  •   玲子死于昭和后期,历经审判后定居天国,来到桃源乡跟随白泽修行。她为白泽照料茶园与仙桃,陪伴成群活跃的白兔,迎接懵懂的新人亡者,目送一位又一位前辈与后辈转职或转生。眼见白泽轻率地搭讪,频繁地约会,心平气和或歇斯底里地分手,倾力投入的扶助钱财如流水,随口编造的甜言蜜语溺死黑熊,却从未停下脚步交付真心……他没有爱上任何女孩,三十载春秋一晃而过,直到平成尾声,白泽还是没能亲吻地狱鬼神。
      传闻并非捕风捉影,地狱鬼神的确频繁出入桃源乡!玲子并不为此感到惊异,女性通常第六感灵敏异常,妖力强盛者以灵感探索彼世,玲子两者兼具,敏锐的雷达直通宇宙黑洞!
      春寒料峭的深夜,玲子偶然滞留白兔汉方,驻扎厨房反复烘培、搓揉茶叶,产出的茶叶与锅灰份量相等。
      鬼灯顶着一头雨滴,披上满肩花瓣,抱回、背回、扛回、拖回醉倒的白泽,自如地闯入室内,镇定地忽视玲子,从容地点燃炉灶,娴熟地熬制醒酒汤,强行灌下甘甜的蜂蜜水与苦涩的黄连汤,最后把他塞进房间盖上薄被,行动迅速如旋风刮过。
      玲子视线随鬼灯移动,困惑中把茶叶揉成弹珠大小的圆团。直至他忽然道别,干脆地合上拉门。白兔们缩回塞满稻草的窝棚,茶叶团脱离掌心滚落地砖,玲子匆忙跳起紧贴正门玻璃……小径映下拉长的影子,夜风掀起黑亮的短发,肩胛骨间描绘橙黄酸浆,脚腕与下摆沾染泛白泥点,鬼灯在玲子的视角中背影萧索……她焦躁地来回踱步,纷乱的思绪没能完全理清,门外桃林逐渐淹没单薄背影。
      他们之间仅仅只有数次会面、一次对话,主要印象由第三人的只言片语占据,她不了解鬼灯,鬼灯不认识她……如果陌生人关切地询问:“你不留下来陪他吗?”
      是否太过冒昧?
      最终玲子选择沉默,憋闷得心中野草疯长。

      夏日炙热的午后,玲子把木屐收进竹篓,爬上桃树倚靠枝头,迷蒙地盯着绿叶在光线下几近透明。
      白泽哼唱陌生歌谣,醉醺醺地绊倒在桃树下,他索性抛开酒壶、翻身仰躺,化作野兽原形,盘曲身体陷入浅眠。
      一、二、三……两侧各三只眼睛,背脊上一列四根犄角,头顶一只独眼、两根长角,白毛黑蹄、舌头鲜红,健硕似骏马,温顺如羔羊,抚摸神兽是否不妥?玲子低伏横枝向下张望,唐突的请求停留在唇边……黑衣鬼神手扶粗粝的主干,跃过虬曲的根茎,踩踏晃动的光斑,来到白泽身前。他抬头与玲子对视,在唇边竖起食指保持安静,玲子无声微笑,回以相同手势眨眼应下。
      鬼灯的手能提起受诅咒的狼牙棒,能挥舞带倒刺的长鞭,能捶扁胡搅蛮缠的妖怪,能击倒目中无人的的神明。这双强劲、覆满薄茧、骨节分明的手,也能如接触易碎品般轻柔地抚过白泽后脑……他坐于白泽身侧,搂住白泽脖颈,松懈地向下倾倒,面颊埋入纯白长毛……悠长的午后,不休的蝉鸣,光斑如波纹,风声似浪涛,玲子背后的枝干坚硬笔挺,桃树下的爱意软绵绵、毛茸茸,困倦而闲适。
      玲子猛然惊醒,发丝杂乱卷翘,脸颊印上树皮纹路,近在咫尺的夕阳映红晚霞,白泽闭合九只眼睛,纯白长毛染上绯色,身旁的鬼灯早已离去,玲子翻身跳下树梢,以手指梳理长发,跪坐于白泽身前,瞄准柔软的长毛,伸出手臂绕过尖角,细长手指搅动空气……鬼灯塌陷的肩膀,僵硬的后背,疲倦的神色滑过脑海……玲子调转手腕,轻按白泽湿润的鼻头。
      “为什么会这样?。”玲子松开了手指。“他在犹豫什么……您又迟疑在什么?”
      生前,玲子挤压进人类与妖怪的夹层中,旁观普通人类的平凡生活,干预奇异妖怪的诡秘仪式,她无法融入任何一方……来自中国的懒散神兽,掌管地狱的肃穆鬼神,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又是什么?

      八月中旬是夏末的延长线、初秋的开幕式,彼世的盛会、地狱的仁慈,如火如荼的盂兰盆节如期而至。狱卒们集体休假,旅行休憩举办庆典,亡者们乘上黄瓜飞马,途径地狱之门重返现世……玲子拉开白兔汉方正门,恰巧接住翻滚的巨大金鱼。
      “这是什么!”白泽受惊地叫嚷。
      “金鱼草刺身。”鬼灯放下装满冰块的保温箱。
      “它为什么还会动!”白泽指向门前的玲子,她左手提着鱼尾,右手按住鱼鳃,把巨大金鱼抱在胸前……古怪的金鱼不甘地甩动尾鳍、扭动身躯,鱼嘴开合发出刺耳尖叫,鳞片尽失的鱼身已被剖开,薄如蝉翼的肉片来回掀动,循抛物线坠落时犹如生出羽翼、展翅飞翔。
      “鲜活才是刺身的极致。”鬼灯严谨地解说。
      “鲜活?是怨念缠身、死不瞑目吧!”白泽嫌恶地挥手,“谁会把这种东西当作礼物?快带上你的金鱼草僵尸回地狱去!”
      鬼灯与玲子擦肩而过,握住扶手冷厉地紧盯白泽,“我代表阎魔厅为您奉上盂兰盆节问候,礼物无法退回,不想要就丢掉。”木门“唰”地一声猛然闭合,门上窗棂爬上裂纹,红色玻璃咔嚓碎裂。
      “这只金鱼该怎么办?”玲子敏捷地避开玻璃碎片,为难地捏紧鱼嘴,以此阻止金鱼草继续尖叫。
      “想要就送给你,不要就把它丢掉。”白泽转身收拾药柜,并不在意破损的正门。
      孤伶伶的保温箱被鬼灯丢弃在大厅中央,没关紧的缝隙漏出缕缕冰冷白烟。玲子苦恼地叹气,把金鱼卡在腰间蹲身翻开盒盖……
      盂兰盆节的开端,年中假期的头一天,玲子为道别来到白兔汉方,再次巧遇荒诞的争吵。她打开普通至极的保温箱,没有料到它如此私密……怪异的盂兰盆节礼物宛若苦涩的黑巧克力,包裹着地狱鬼神跃动的心脏、灼热的爱意,被冷却、冰冻,封入漫不经心的恶作剧外壳。 他精心挑选、细致准备,离开闷热的地狱,穿过阴冷的通道,来到温暖的天国,打开熟悉的大门,见到心爱的意中人……最后抛下礼物,恼火地离去。
      酸浆是多年生的茄科植物,白花在春夏盛开,果实于秋季成熟,灯笼状宿萼包裹球形果实,橙红色果实气味甘甜……印有肥胖金鱼的箱盖下,装满方形冰块的箱子内,橙红色块透出雪白冰层……那位地狱鬼神名叫鬼灯,就是酸浆的别名。
      “转送或是丢掉礼物都会遭到报应!”玲子单手拎起金鱼尾巴,鱼头狠狠砸上保温箱盖,暂时昏迷或者永远死亡的金鱼终于停止尖叫。
      “没有地狱能关押神兽。”白泽回身轻嗅柜台上的茉莉花枝。
      “您看见了吗?”玲子把保温箱抬上柜台,拨开表层冰块,橙红果实展现在白泽面前。
      “我收过的礼物太多了。”他收到的真心也很多。
      “这可是混在义理巧克力中的本命巧克力!”玲子双手捧起酸浆,凑近白泽眼前。
      “我知道。”白泽从玲子手中拿起一颗,拨开宿萼丢进口中,“我不能给出承诺。”
      酸浆漏出玲子指缝,掉进隆起的冰块堆,滚向保鲜盒四角……玲子愤怒得眼眶发红,她珍惜每一份情感、每一段羁绊,因此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度过惶恐不安的童年与形单影只的少年,无论白泽因何理由推开爱慕者,都不该以这种方式,真心,不该被肆意践踏……玲子直视白泽双眼,抬高手臂,为素不相识的女孩们,为陌生的地狱鬼神,一掌拍上白泽脸颊,“即便如此,您也不该表现得像个混蛋!”
      白泽错愕地睁大双眼,片刻后弯起嘴角舒缓地微笑,他没有为自己辩解。
      玲子用瓷碗盛放酸浆,摆放在插着茉莉花枝的水瓶旁,把冰块塞入宽大鱼嘴,再把沉默的金鱼塞进冰箱。她倒掉剩余的冰块,冲洗半旧的保温箱,凶狠地警告白泽:“不许转送礼物,也不准把它们丢掉!你必须全都吃掉!下次鬼灯大人来时要好好道歉!”
      白泽手捧瓷碗口衔酸浆,玩世不恭地回应:“一切停从您的支回。”
      玲子扫掉门边玻璃碎片,再次补充要求,“您一定没为他准备礼物,现在您可以开始考虑回礼了。”
      远雷轰鸣、乌云翻滚,夏季的雷阵雨忽而降临,潮湿的凉风涌入破损的窗棂、掀动玲子的长发,剥落的酸浆宿萼滚下柜台,白泽望着空碗发怔……玲子忘记来此的初衷,提着一袋碎玻璃走出白兔汉方。
      她有些懊悔自己涉入过深,他们相识不过半年,她真的了解白泽吗?他的情感与交际,克制与顾虑,也许她根本不该插手。
      白泽温柔体贴、慷慨宽容、慵懒安宁……犹如地心引力,自然而然地吸引人群,不知不觉间构筑起紧密联系,这是他的魅力之一。玲子少年时缺失人类友谊,强行与妖怪交友,没有同龄人带来的碰撞与刺痛,始终学不会人际交往的恰当距离。
      玲子如同受到蛊惑,真情实感地倾心交谈,就像对待生前那些妖怪友人。即便目击白泽古怪地圈定范围,盖上透明柔软的保护罩,温和地拒绝所有人,也不过是新奇地伸出手指,探索他的容许范围……直到前一刻,地狱鬼神携带真心贴近,意图突破保护罩,缩短他们之间距离,反而被弹得更远,狼狈地滚落泥潭,玲子忽而难以忍受……白泽到底在害怕什么?

      仿佛弥补秋季的干燥,入冬后每日夜雨连绵。玲子披上天国云彩制成的羽织,蜷缩在电暖炉边烤火,暖炉上的水壶冒着白气,金黄橘皮被烤得皱巴巴……夏末的盂兰盆节礼物,玲子给了聒噪的金鱼草致命一击,生命力顽强的金鱼草肉质鲜嫩,鱼类腥味很淡,草木香气浓郁。休假结束后她从冰箱中翻出刺身,一日三餐连续数日,逼迫白泽全部吃掉,甚至把剩下的鱼骨制成风铃。
      玲子想把风铃挂在白兔汉方正门边,却被白泽坚决否定,“这里可不是地狱,没人会在门边悬挂白骨装饰。”他踏上椅子取下风铃,“像迫不及待的阿谀奉承。”
      鼓动她的并不是勃发的野心……玲子偶然窥见地狱鬼神的私密,沉甸甸的愧疚自此压上肩头。逼迫白泽珍视礼物,制作金鱼骨风铃就像一种仪式,仅为耗尽发酵已久的愧疚感。
      不久后鬼灯再次来访,没有丝毫恼怒难堪的迹象。白泽敷衍地以一瓶金丹作为回礼,不带任何歉意,金鱼骨风铃作为附带被一同转交。
      冬季的白昼格外短暂,暗沉的深蓝浸透天际,鬼灯又一次拉开白兔汉方正门……数十年后玲子才会知晓培育金鱼草是鬼灯的爱好之一。他亲自照料神奇的陆生金鱼,赶在它们成熟逃跑前收割,挑选出最为艳丽肥美的那只,以十年娴熟手艺片制为鲜活刺身。
      “哈?十年!”玲子折服于鬼灯的绝佳耐性。
      这时玲子已经转职进入地狱,在阎魔厅跟随鬼灯见习,经过正式自我介绍与数月相互了解后,她终于鼓足勇气,以闲谈语调提起当年那只金鱼草。
      “我以为他把刺身丢掉了。”鬼灯对白泽的脾气了若指掌。
      “没有没有!每一片都被他吃掉了!”玲子心虚地摇晃双手,没有说明是她逼迫白泽如此行动。
      鬼灯的另一个爱好是研究汉方与诅咒,对他来说两者区别微小,都起源于四千多年前白泽的教导……接诊室的骚乱惊醒了昏昏欲睡的玲子。
      “啊——”痛苦的呼叫撼动门窗。
      “我说的是保守治疗!”白泽咬牙切齿地控诉,“而且是治疗,不是行刑!”
      “这样效果更显著,恢复更迅速。”鬼灯理直气壮地展开辩解,“他现在就能走路了,如果是保守治疗,至少还得连续痛苦几周。”
      接诊室大门从内部打开,高大的妖怪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毫无怨言地蹒跚离去——任何人都不能埋怨技艺娴熟的医师,更不能指责排难解纷的鬼神。
      “谁来清理满地污血!”乌黑脓血喷上孔雀屏风,滑落金色尾羽,汇聚于地砖缝隙。
      “我可以帮你解决。”鬼灯自觉承担善后。
      电话座机“铃铃”作响,白泽欢快地跳出接诊室,手指缠绕耳坠旋转,他倚靠柜台接起话筒,“您好,这里是白兔汉方,是枕槿啊,我马上就来!”
      鬼灯从后院提来一桶清水,又从柜台下掏出数块抹布。掀起衣摆束好宽袖,跪坐在污血边准备清理。
      白泽的脑袋探入屏风,注视着鬼灯挺直的脊背,“接诊室的清理工作就交给你啦!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嗯。”鬼灯没有回头。
      “玲子,我今晚不打算回来了,你回去时记得锁门。”白泽合上接诊室的门,片刻后又关上药铺正门……鬼灯的视线穿过开阔的窗棂,白泽揉搓双手呼出白烟,细雨冻结为飘雪粘上他的发梢,今年的初雪悄然而至,白泽的身影渐行渐远。
      玲子手握烤得温热的橘子,背靠接诊室的红木座椅,“鬼灯大人,要吃橘子吗?”
      “不用了,谢谢。”鬼灯先用干布吸收大块污血,再用湿布抠挖残留血迹……他拥有一间研制汉方的工房,一层层鲜血浸透灰白地砖,凝固为缝隙中的深褐色污垢,鬼灯不在意乱糟糟的工作环境,并不代表他不会清理。
      “您不难过吗?”玲子凑近鬼灯,半蹲在他身侧,她的指甲尖掐进干燥橘皮,刺鼻的柑橘香气混淆血液的腥臭。
      “为什么要难过?”鬼灯诧异地看向玲子。
      “他丢下您和其他女孩约会去啦!”玲子忿忿不平地咀嚼橘子。
      “这不是他的常态吗。”鬼灯平静地把抹布浸入水桶。
      这回轮到玲子惊异,广为人知的传闻,她的独到见解,他们亲密的相处模式,鬼灯的眼神犹如陷入热恋,金鱼草与酸浆……全是虚假的臆想?
      “您喜欢他吗?”玲子无措地撕扯橘皮。
      鬼灯攥紧手中抹布,望向白茫茫的桃林,“我不确定。”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金鱼茶壶也是鬼灯送的!
    玲子身为年少的人类心思敏感温柔,鬼灯和白泽年龄是她的数百数千倍,所以更木然迟钝一些。
    以鬼灯直率的性格来说,如果一早察觉自己的感受也不会耗上几千年。
    白泽经验丰富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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